他日若能同淋雪

楔子

不知多少年后的上元节青州城中,她顺着熙熙攘攘的人潮前行,恍然听见有人唤她的小字,她恍然回头,那人青衣玉冠立于人潮之中,提着一盏灯,笑意盈盈:“阿星。”

南荒易青帝君家的小公主一觉睡了三百年,睡醒之后就答应了应龙族少族长的提亲。

这少族长对南荒小公主一见倾心,奈何郎有情妾无意,提了几次亲,次次被拒绝。

可人家仍然不气馁,隔三差五变着花样地送礼,讨人欢心,也未得小公主半分青睐。

众仙便只当笑话看。

谁知这次竟成了?简直惊掉下巴。

据说是这少族长去人间历劫与人间迷路的小公主结下了一段尘缘,凡尘几十载过去,尘缘未了,于是这亲事就答应了下来。

两家去月老殿求了姻缘,果然如此。

一根粗粗的红线栓着两头,一头是小公主,一头是少族长。

两家还都是在这十方天地里举足轻重的族家,如此也算是门当户对。

两家定亲那天宴请了十方天地里所有的神仙,上至九重天的玄清神君,下至九幽黄泉的冥界大帝,一个不落全请了来。

冥界大帝公务繁忙推掉了,倒是这几百年没出过九重天的玄清神君接了帖子,去参了宴席。

这可真是天大的面子。

要知道玄清神君几百年没出过九重天,连帝君的面子都不给,如今接了应龙的帖子,也难怪应龙族长半截入土的人了,一下子精神矍铄仿佛还能活几千年。

众人咂舌。

白术也跟着听了一会八卦,摇了摇头,转身飞去了九重天。九重天上流光殿,那白衣仙人手执一卷竹简看的入神,白术恨铁不成钢地摇头叹息道:“你竟还接了帖子?我看你就是吃饱了撑的!”

白衣仙人头也不抬,仿佛他不存在一样。白术冲上去夺了他的竹简,把桌子敲得震天响:“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

仙人淡然地喝了口茶,道:“没有。”

气出一口老血。

他愤愤坐下,良久,他问道:“玄清,说实话,你就真的甘心?”

白衣仙人放下竹简,手指敲了敲桌面,摇摇头笑道:“甘心又能如何?不甘心又能如何?左右我......”

白术打断他:“别说了。”

他起身作势要走:“我知道你的脾性,一旦决定的事就不会再改,我只是气不过......你就这样离开她......我还是得提醒你,别后悔。”

玄清摇头笑:“不后悔。”玄清

转眼就是定亲的日子,玄清神君已经到了,南荒家的小公主却找不到了。

南荒帝君急得团团转,忙差了人去找,玄清笑着看他忙活,到底是什么也没说。

忙了半晌,南荒帝君坐在椅子上拍拍大腿,叹了一句:“这叫什么事儿啊?”

玄清问:“怎么?如今小公主与少族长终成眷属,也算是安定下来了,帝君却不高兴了?”

易青摇头道:“自然是高兴的。只不过......南星自醒了之后就性情大变,不似从前般活泼,倒是越发像个女儿家了。只是如今她终于要定亲嫁人,我却有些不踏实。”

玄清垂下了眉眼,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膝盖。

南荒帝君又道:“我总觉着,我们是在骗她,连着应龙家的小六一起骗她。”

玄清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他抬头望着外面开得正好的月霜花,若有所思地沉下了眉眼。

易南星隐了身形郁闷地蹲在月霜树上,她爹派来找她的那些人就在她蹲着的那棵树下唤她的名字——可她就是不愿意下去。

她不喜欢那个小应龙,虽说她与当年的那人长得一模一样,可她就是觉得不对劲,她总觉得,他不是他。

小应龙不是周逢。

那个温和的青衣男人,那个做饭那么好吃的男人,怎么会是这条风流成性的破应龙。

即使那张脸一样,可是感觉不一样。周逢身上有很浓的药香,应龙身上只有甜腻的脂粉味,两个一点都不一样的人,怎么会是同一个人。

那狗屁应龙对外还说什么,她与他是两情相悦,真是不知羞耻。

她捻了个诀,向往生殿飞去。往生殿轮回镜,跳下去就是人间。她从轮回镜跳下,径直去了琅琊山。

当年她与周逢成亲后,因为十多年间容貌毫无变化,周逢担心她被论成异类,是以带着她来了人迹罕至的琅琊山隐居。

他们在山腰上盖两间竹屋,在门口垦出来一块地,平时种些草药蔬菜,用以度日。

其实他们本可以不这么辛苦,钱财吃食,易南星翻手就可以让他们衣食无忧;也不用担心街坊邻居把他们认做异类,南荒烛龙族的蒙心术足以蒙蔽他们。

但是他不许。

他说:“你身在人世,若是随随便便乱用法力,岂不是会遭天谴反噬?我虽不通玄学,但不可违天机还是明白的。”

那时他已然四十二岁,身体一日不如一日,直到他五十四岁病逝时,也没能过上一天清闲日子。

可他还是很满足,他总是说:“你与我不同,我是凡人,你有灵根,你肯放下逍遥日子与我柴米油盐过半生,我已很满足了。”

当年的两个竹屋依着她的神力没有倒塌,里面的一应物什一如当年,她眼眶泛酸,忙退了出来。

屋后有一个小士包,是他的坟,坟上一碑,只写着他的名字。

她把头靠在冰凉的石碑上,妄图寻一点温暖,她没有哭,只是反复想起周逢最后的那些日子。那时他总是很安静,安静地看着她的眉眼,然后温和地笑开,一如他们初见。

他说阿星,等我死后,你不要记得我,你去寻一个待你好的人,然后与他一起度你的漫漫长生。他揩去她的泪,叹息道,到底是我自私,明知你会难过还一定要把你留在我身边,你就当我自私吧,以后想起来我,骂骂我也好。

我怎么会骂你呢?她想,我早忘了你了。

身后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毛发在草丛中穿过的声响。易南星眼神一凛,幻出长剑。

风声,周围的气息并不安稳,像是一一魔兽!

她给周逢的坟茔加了层法障,气息荡开,惊起一群飞鸟。一声咆哮穿入云霄,带着污浊的气息与她的法障对抗。

易南星微微睁大了眼睛,这气息污浊不堪,应该是魔兽。

可是人间怎么会有魔兽?魔兽不是早就绝种了吗?

像是回应她一般,那凶兽从山林中跃起,森白的牙齿上还沾着血。这山中今日如此寂静,怕是与他脱不了干系。

她把长剑插入地中,捻起驭兽决,金色的阵法从地底显露出来,像是一张大网将它层层围困。

凶兽发狂,疯狂地撕咬着缠住它的网。易南星催动术法,金网越收越紧,就在马上就要将它封住之时,饕餮却突然挣脱束缚,金网霎时化为灰烬,易南星也受到反噬,喷出一口血来。

眼看今日就要葬身兽腹,一股强大的清明之气袭来,把凶兽拍到了地上。

白衣仙人从天而降,上演了一出英雄救美的好戏码。可易南星没空管这出好戏,再次催动驭兽决,金网层层叠叠地缠住它——这凶兽终于不动了。

她走近细瞧,那凶兽却化作一团黑烟——不见了。

“魔兽是凶煞恶气所化,死了也不会有尸体。”白衣仙人抚了抚衣袖。

易南星回头,恰巧碰上那人的眼神,两厢对望,她忽然觉得熟悉,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仙人看了她一眼,淡淡道:“吾乃玄清。”

九重天那位神君?怎么总觉得在哪见过。

她向他行了个礼,用术法在空中写道:“多谢神君相救。”

玄清微微点了点头:“无妨。”想了想又说道:“今日本该是你的订婚宴,你怎地在此?”

易南星顿了顿,用通音术道:“我不愿嫁他,他不是周逢。”

玄清一顿:“你在凡间嫁的那男人,不是他吗?”

易南星笃定道:“不是,周逢不是他。”她回首指了指那座坟茔,道:“这才是他。”

她低着头,没看见白衣仙人身形僵硬,眸光晦涩不明。

半晌,易南星告辞离去,临走时,她回身道:“我总觉得与神君见过。”

玄清摇头:“约摸是没有的。”

易南星点点头,转身走了。她腾上云头时,回首看了看玄清,他伸手抚了抚那块石碑,背影竟说不出的熟悉。

定是见过的。

因着易南星逃婚,烛龙应龙两家闹的很不愉快。但奇怪的是父亲易青并没有责罚她,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叹息一声,就让她走了。

是夜,易南星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总觉得今天的事有些奇怪。灭绝了几千年突然出现的魔兽,莫名熟悉的白衣神君,格外温和的父亲,还有那应龙一家。应龙一家

她昏昏沉沉地想着事情,终于是撑不住睡了过去。

她不知,窗外月光下,一个白色的身形一闪而过,带着一声深深的叹息。

自那日开始,易南星变得十分嗜睡。

一天十二个时辰,十个时辰都在睡。其实她也不想睡,就是觉得很累很困,而且睡也睡不好,总是梦见一些奇奇怪怪的事。

有时候是青州,有时候是那间竹屋,有时候是周逢的脸,有时候是一个模糊的白色背影。

真真假假,她分不清。

就在她的嗜睡越发严重的时候,应龙族向烛龙族发了战帖。战帖这种事,烛龙族向来是不大在乎的,因为打架这种事,烛龙从来没输过。

是以南荒帝君没太放在心上,只当是应龙族长面子上过不去,出出气罢了。

可是他错了。

第一战全军覆没,三千精锐,连个骨头渣子都没剩。应龙族派出的不是龙,是兽,魔兽。

与此同时,各方族长也陆续发来帖子,都说是被魔兽攻击了,易青这才发觉事态严重。

而易南星越发嗜睡,整日里几乎没个清醒,易青没了办法,只好把睡回了原形的易南星托到了玄清那里,请玄清帮忙照看,自己下去处理魔兽去了。

如是三个月,易南星没有醒过来的迹象,而下界已打的不可开交了。烛龙族人越来越少,魔兽却越来越多。

玄清不能坐视不理,只得把易南星安置在冰室之中,下界去了。

十方天下一片狼藉,魔兽横行尸陈遍野。

魔兽强悍,烛龙虽骁勇尚不是他们的对手,更别说其他族了。

玄清望着魔气四溢的天空,对易青道:“我有办法。”

三日后,战事平定。

操纵魔兽的并非是应龙族长,而是幽冥大帝的一个傀儡。他早就不满神族对六界的统治,趁着近些年来人间灾患不断饿殍遍野,收集了这些怨气炼化出了一批魔兽,那日易南星所见,便是他们故意放出来探查其实力的。

战乱平定的一个月后,易南星醒了。

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寻玄清。

可是偌大的流光殿,没有玄清,反而是一玄衣男子坐在冰室外等她醒来。

她问他:“玄清呢?”

他说:“你想起来了?”

她不管他的反问,只一遍遍问道:“玄清呢?”

那人默了一会,道:“他受了重伤,没几日可活了。”

“人间怨念太重,他散尽了自己的神元平定了战乱,但自己也是活不成了。”

易南星推开木门,那人气息浅淡地躺在床上,真如白术所言一一没几日可活了。

她轻轻蹲在他旁边,抚了抚他的眉角,轻声道:“你为什么要骗我呢?”

她全想起来了。

不怪她那日觉得他熟悉,她在凡间爱上的那个凡人,那个与她共度了二十六年的凡人,是玄清。

怎么会是玄清呢?若是他,他为什么装作不认识自己,为什么,为什么要骗她呢?

白术说,玄清是真神,他窥探了太多天机,当年他们人间相见,就是天给的劫。

“人间近年灾情不断,他就算出了是自己的原因,他想护着这天下,所以早就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他还想护着你,所以就篡改了你的记忆,把你记忆里的周逢改成了应龙的样子。”

“他想让你安稳一生,不再记得他,你记不起他,就不会难过痛苦了。”

玄清睫毛轻颤,像是要醒了。易南星抹了抹眼泪,扯出一个笑来。

他睁开眼,看见了她。

玄清伸手去摸她的发,笑道:“你记起来了?”

她答:“嗯。”

他说:“我果然是要走了,连这种法术都施展的这么不牢固。”

她说:“你改的很好,是我太厉害了。”

玄清笑了笑,又道:“这嗓子还好用吗?我花了好大的心力才治好的......只不过,没什么机会听了。”

她把脸埋进他的手掌,半晌,才说:“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是,如果我真的记不起来你了,你甘心吗?”

“甘心。”他笑,“我宁愿你生生世世都不记得我,不记得我就不会伤心,这样才最好。”

“阿星,你莫要怪我自私。”

“阿星,我多喜欢你。”

“阿星,忘了我吧。”

劫数又怎么样,我甘之如饴。

玄清归化的那天,众生哀悼,易南星站在人群中紧了紧披风,忽觉得空气都冷了起来。

一场法事终于做完,她腿软不已,竟要栽到地上去。

手臂被一人扶住,她转头看,是那玄衣男子一白术。

他扶住她的手臂助她站稳,易南星不卑不亢地道了声谢,问道:“上神找我有事吗?”

她眉目低垂,十足乖顺的模样。白术定定地看着她,忽而觉得,她眼里的星,落了。

心里的那句话再也忍不住了,他脱口而出一句质问:“你真的要忘了他吗?”

易南星眉目不抬,转身而走。

白术不知何意,连忙追上。

易南星径直走去了往生殿,两人立在轮回镜前相顾无言。半晌,还是白术开口,却是重复了一遍那句质问:“你真的要忘了他吗?”

易南星望着轮回镜中映出来的人世,静静道:“他希望我忘了他。”说完,一滴泪顺着脸颊流下。

易南星是神族之后,记忆哪有那么容易被改掉?即使是玄清,也只能是封住她的记忆另外为她编一段出来。

可是却低看了易南星的神力。易南星的神力

那些被封印的记忆,一帧帧一幕幕地出现在她的梦里,只要她稍稍探寻,那封印根本不算什么。

她到底还是什么都没有忘记。

两段记忆,都是他。

玄清,我一直都记得你。

她忽然想起那段被他改掉的记忆里,他临终时握着她的手,目光温和一如他娶她那年,他说:“阿星,我到底还是自私,还是希望,你莫要忘了我。”

她虽是神,说到底,也不过是这芸芸众生中的一粟罢了。参不透生死,看不透别离,说到底,她还是那个什么都不懂的阿星。

可是那样好的日子,他们到底是回不去了。

她记得西方的那座大佛曾给了她两个字:娑婆。

娑婆即堪忍。可是堪忍堪忍,这样的难过,如何堪忍呢?

后来易南星回了青州城,买下了那个他们当年住过的小院子。院中杂草丛生,但隐约还有当年的样子,她花了一个下午清理了杂草,又搬了张小凳子坐在门口,就如同当年她每日等他归来时一样。

可是她从日暮等到太阳升起,她的周逢都没有回来。她才想起,无论是周逢还是玄清,都已然逝去很多年了。

是自己妄念了。

多年后的上元节青州城中,她随着熙熙攘攘的人群走着,忽然听见有人叫她的小字,语气是令人落泪的熟悉。她蓦然回头,远处仿佛有一人青衣飘然执灯而立,轻唤她一声:“阿星。”

可是没有人会这样唤她了,往后的岁岁年年苍莽长生,那白衣仙人,都不会再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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