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雀
清池寒夜,我感觉到在他抱起她的那一刻,一种沉郁已久的感情,从她沉静的睡容中,划破夜色,凛冽的流转开来。雕栏玉砌的花窗之外幽香袭人,丁香沾满了她湿漉的裙裾,盘踞在他伤感的眉眼之上。她依然朱唇不启,微微含笑,直到晶亮的眼里似有琼浆玉露般的液体滑落,他的影像才在她眼中一点点化开。微醺的耳语情话,是他喂她服下的最后一剂安魂药。这断肠的缠绵,盖过了我能体会的所有悲欢。我合窗叹息,于冰冷的床榻上辗转反侧,全身被雨水湿淋般难受。这便是古书里的为情所恼?
点一盏红烛,火光微弱的蔓延开去,直到散乱的回忆犹如画卷展开,掀开江南沉沉雾霭的华盖。最初的时光,我还是一只不谙世事的灵雀,只知日复一日的修行而不知情为何物。是一场盛大的迁徙,使我走失在冰寒彻骨的雪天,赶考路过的他心生怜悯,抱我入怀。那温暖燃亮我的懵懂,赐我羞耻和快乐。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他吟诵在耳边的诗句如同妙曼的音乐让我心生涟漪,那一刻就仿若抵过了今世,我多么想作优伶善舞的聪慧女子,与他纠结一世姻缘。 纵然那时兰芝已是他青梅竹马的妻。只是秦罗敷是何等声名远播的东家贤女,任凭媒妁之人踏破了家中门板。又怎肯服输?我欣然附着在她清如许的身体上,更是风姿旖旎的取代了她。只一心一意为那个名为焦仲卿的男子。
烛烛火随着风的潜入摇曳出恍惚姿态,回想他抱着如坟墓一样冰凉的她时,他眼里的心碎和疼惜打碎了我所有的期待。一种莫名的嫉妒深深植入了我的皮肤和血液。这是我们成亲的第七天,我像所有新娘一样娇羞而虔诚的等待合卺之礼的到来。我似乎听见婆婆在门外铺张的笑声,宾客满座的欢呼,我的心裹挟着浓郁的忧愁和喜悦,锦衣华盖,脊背微微发凉,只待他为我驱散寒冷。 回忆在等待的罅隙中继续穿行,我依旧乐此不疲的进行着,三天两头将爱慕者送来的华丽锦缎转赠给焦母,美好的辞令和着万千仪态自然被她收尽眼底,迎合的如此恰到好处。或许她内心更欢喜的是我的清白家世。我们彼此靠近,各取所需。但当我水袖似雾,粉缕若霞,娇羞万状的流连在焦仲卿眼前,他却没对我多一眼青睐的时候,我便会轻易的看见自己在坚定中难以掩藏的淡淡失落。
那时岁月静好,尘世鲜妍。他的风度与礼节是拒我于千里之外的刀剑,斩获内心此起彼伏的失望和潮湿。大概我是嫉妒了。我的嫉妒令我感到耻辱和悲伤。是的,如此自诩聪明的我怎能坦然迁就他们明晃晃的幸福呢?我渐渐习惯玲珑示人,用无边声色和玄灵之术换来如鱼得水般的处境,换来仲卿的高迁,换来兰芝家燃尽家财的一场莫名大火,也换来我的灵力尽失。哥哥问我值不值得,我如此肯定的说,我爱这个男人。他不可理解的看着我,如同观赏一件固执如冰的美丽瓷器。什么是爱?我愿抛弃灵雀的成仙幻术,抛弃所有伤害带给我的羞耻和不安,接受属于我的惩罚,去换取与他的白首相对,一世缠绵。这不可言喻的心意,便是我不可回头的爱。在仲卿去太守府任职后,兰芝失去保护如同芦苇般摇曳无力。纵然她饱读诗书,箜篌弹得三日绕梁,并夜夜不得息地劳作于织布机前,她的卑贱身世终于成了焦母百般挑剔的诟病。人心处处潜移默化。一个日光饱和的清晨,焦母以兰芝举动自专,又不生育的罪责陷她于不义的名声里,拙劣遣走了兰芝。我暗自欣喜以为终究等来长相厮守的契机。一直,我对这个男人是抱有希望的。哪怕这微茫的希望如红绡游丝一样勒紧我的喉咙,令我丧失话语。可我内心依旧欢喜。
他是如此温文尔雅又稍显嬴弱的男子,雾水般的眼神难以散发出浓墨重彩的背叛。他在焦母的言辞之下毫无反驳之力的答应要迎娶我。然而少了信誓旦旦,所谓的情爱更像是貌合神离的一场虚妄之事。面对他的假意和揶揄,我第一次觉得卑微到无计可施。世间感情,若不是一物降一物?我们在相敬如宾的生活里各自心怀鬼胎的过着,微小的敷衍在我心里被无限放大,犹如沟壑万千。在这个以孝为先的年代,他对她说出“ 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的誓言。对我,说穿了不过是薄情寡幸,如穿膛而过的风一般优雅而冰凉。日子本可以像一条直线一样无限延展下去。然而凛冽的真象,带着覆水难收的决绝,将生命中仅存的一些执着念想掩埋。也许有些话始终是不应该说出口的。我那么敬他爱他,却抵不过带着怨恨和与他相处。触手可及的呼吸,却夜夜枕着异样的梦。这是一种大的委屈和煎熬。三日后回娘家,我的以泪洗面换来哥哥的动容,他终于答应附灵于世间女子皆生爱慕的太守之子,迎娶兰芝。太守之子于她,也算是我对她的补偿。
烛火将尽,机关也算尽。窗外一如既往的更冷。仲卿的呜呜哭声跌跌撞撞传入我的耳朵,我不自觉的叹息出声,为外表秀丽温润的兰芝竟如此刚烈而迷惘,因为不爱,而纵身跃入了清池以死抵触。在眉眼含情的惜别里,我目睹滚落下的泪水,似断掉了我所有的念想。而我就只能看她轻而易举的消失眼前,把他的心带走。侧身辗转,泪湿被衾。肩膀在曲折的回忆里因寒冷而微微颤抖,只是,我依旧那么绝望的期盼他再次拥我入怀。夜深沉的降临。他推门而进,脚步很轻,听不出怨恨。凛冽的风鱼贯而入,熄灭了红烛。我起身端坐,他满是疲倦的坐在近旁,第一次拘谨的深谈,避开我微微发烫,胭脂晕开了的脸颊,男女之爱显得那么多余。他说他与她两小无猜的童年,说与兰芝的点点滴滴,甚至她的微小习性,在我面露难色得时候,他也急急的说着抱歉,为自己的薄情感到愧疚和为难,男女之爱注定不可强求。我在聆听中潸然泪下,他说秦姑娘,你确是如此美好的女子,然,两情相悦,你何以就不明白呢?我低头缄默,内心海浪一般的跌宕起伏。仲卿,你不理解我的。因为你的爱都随兰芝而去。又怎会理解我卑微到无处安放的感情呢?他还在絮絮不止,或者,你该遇见更懂你疼你的男子,而不是我。他从来没有说过这般优柔的话,以致我在他低沉述说的悲伤故事里感到从未有过的心虚和疲惫。他于我的一段距离之隔,仿若不能达到的终点。也许正是固执的感情一再被一些安排捉弄,悲剧便开始无处不在。良辰美景奈若何,不过是幻象一场,终究现实冰凉。我所要的,不过是一个安实的拥抱。我终于失望含泪转过了身,在他的叹息中抱着双臂沉沉睡去。
枝上雪初融,檐上风铃笑。远处丝竹声在这乳雾浸漫的清早,如一曲沉郁的楚歌,在耳边不停响起。启窗而望,时光在他庭树下静止的的身影里停止了前去。我的呼吸便再不得安稳玲珑,也许,我并不知晓会是这样的结局,才迟迟不愿承认。当他的尸体横陈于我眼前的时候,我仍凉气未退。焦母早已经泪流满面声嘶力竭,我在府中上下的一片泪眼朦胧中余悸未止。是的,我的夫,在爱情破败的时候,带着死心离开。一直,我以他为怯弱书生,心生缱绻,仕途青云却终敌不过他狠心离去。我扶住心生的趔趄,得体的搀婆婆回到堂前。这未经一夜便发丝白去的老人,在这起伏的波折里,永远的失去了言语。我望见她额角生长的褶皱和眉眼处的浑浊流光,悲伤最终偃旗息鼓下来。我的心受到摧残般的疼痛,恍如初见时他拥我入怀的怜悯。举身赴清池,自挂东南枝,这样的哀绝打动我。或者他们已经留下了世人书写的悱恻故事,而我,孔雀之灵化身的罗敷,多年以后,谁会我记得我,为我书写呢?我祈求婆婆,使他们合葬。因为爱,这是我最后还你的拥抱。一场颓靡冷清的葬礼仿佛悲伤的最强音,在耳边来来回回。也许我在那一刻才对真的情动和感伤有所知觉,原来一切只是为他——焦仲卿。因着我不是驻他心底的清露一样的微凉女子,而输掉这场生冷的感情。我最终失去了他。此刻,巫乐声起,婆婆在灵堂之前呜呜的哭泣,在她抖动的肩膀之下,我似乎窥见了老人悔之不已的心。而我,在灵堂之前,早已不自觉的落下凶猛的泪水。若不是他在寒天雪地给我取暖的拥抱,何以生出如此多故事。只是我小心翼翼周旋在情爱的计谋里,因一时寥落一晌贪欢而生发一场荒唐戏码。事实上,这简直是笨的无可救药。
哥哥说,世间男男女女不若是一场博弈般的游戏。他为我而迎娶了刘兰芝,却并不因他们的死亡有所哀伤。只是再次回到灵雀的身份,游走于无尽的朝朝代代,待羽化成仙。他来与我告别,为我所失感到悲怆。我不可再施灵幻之术,而必经历生老病死。我苦涩的笑了,自诩的爱没有给我安慰,只让我前所未有的产生了厌倦,并且感到无处不在的悲伤。 他看着我缓缓滚落的泪水觉得那么的不可思议。他在我脸上生硬而笨拙的擦拭着并且唏嘘那是怎样一条晶亮的小溪。是啊,孔雀何以懂得感情?纵然千年,我们也只是陪伴,从未谈情。千年的修行换来游戏人间的灵术,流转于人间,只仿若一对璧人之间的荆棘。看他们朝我猛烈扑过来,毫不犹疑的,不可挽回。我还是簌簌落泪了,不因怨恨,而是我对焦仲卿所生出的真实而绝望的感情没有任何回应。直到他们双双离去,才使我明白,爱情,却从来都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我输给的是两情相悦生死不离。我的羞耻感和着浓烈的自责一并汹涌而来。我心悦诚服的明白这所有的安排和惩罚。在他们的墓前满栽梧桐松柏,给婆婆每天以无微不至的照料,再不用曲意逢迎于任何人。这是我的罪,不可逃脱。我终于深沉的明白过来。待到心力憔悴,前尘往事,所识之人一并被历史吞没时候,我离开了这个流传着他们的动人爱情,掩埋我深沉挂念的的地方。
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