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君沐雨天

永定元年的雨水较往年多了不少,一连落了快两旬,却丝毫不见停。

坊间都说这是萧贵妃的泪一一萧贵妃,伴君二十载,风华绝代,荣宠无双。

萧贵妃善妒,先帝痴情,二人一拍即合,生生把个三宫六院弄成一夫一妻。可惜萧贵妃不生皇子,正在先帝以为自己真要后继无人,侍立的宦官忽然哭跪跟前——

“七载前,官家在藏宝阁临幸了一位宫人,竟有了身孕,生了位皇子下来,如今养在冷宫,业已七岁了。”

消息不胫而走,萧贵妃在凤仪宫得知,险先气疯,因她无子,方过继了个宗室子养在身侧,正要被立为太子,却被个宫人的儿子横插一脚。

她鸩杀了那个宫人,处死了私下欺瞒的奴仆,最后手脚要动到皇子朱渊头上,先帝终于出来阻止,但还是不忍她伤心,作了让步一一先不立太子。

当然,这些宫闱深谈,坊间是不会得知的,他们只知晓,先帝去后,萧贵妃自请守陵,情深而至此。

凤仪宫喧嚣繁盛了二十载,一朝人去,转瞬功夫便冷清荒凉了。

连日落雨,宫室廊柱从内里浸出一股朽木气息,熏笼早冷,是以满殿只有这些陈朽气味,沾染上朱帐宝鼎,沾染上画屏罗帷,也沾染在殿中人的衣袍之上。

素衣女子入室,脚步声打破了满殿冷寂。

“纪菡,你总算来了。”

殿中负手的人转过身来,看着一步步走近的故人,面上一丝神情皆无,殿门洞开,风挟雨入,吹起他身上玄色衣衫翩然纷飞。

纪菡至他跟前三尺,方停下脚步,经年的习惯让她下意识想要行礼,不过一霎间她便反应过来,眼前的人再不是权柄通天的内阁首辅,而他那位荣宠不衰的长姐,也已去君王埋骨地。

权倾天下的萧家已经倒了,权倾天下的萧家终于倒了。

纪菡抬首看萧霁,不过一旬未见,他竟已萧索至此,是因萧家落败而痛心如此?还是因聪明一世却被一个侍女所骗,而悔恨如此?

萧霁也看着她,唇角勾出一个苍白笑意:“纪姑娘真是好手段,内勾结宦官,外结盟辅臣,只待先帝一去推立新帝。可叹萧某自诩算无遗策,弱冠入阁,平西南贼匪,断两淮盐税,尝无败绩,较之姑娘,犹是愚不可及。”

语气不复往日的清朗,有些嘶哑,纪菡垂下首,心口仿佛闷了甚么东西。

萧霁走近了几步,伸出手,修长十指因为瘦削,甚至可以瞧见其下青色经脉。萧霁

“怎么,心里有愧了?”

哪怕萧首辅已经沦为锦绣宫室内的阶囚,哪怕他的神情语气皆不起波澜,却还是带着一股凛然气度,这气度既源于长久位极人臣的积威,也源于他与生俱来的清贵高华。

手指虚虚搭在纪菡尖细下颌上,冰凉如玉,一点寒意蔓延至心间,她猛然一惊。

纪菡的神色冷了下去:“萧韶毒杀了我姐姐纪芙,逼死了那么多心存善意的官女宦官,你们萧家满门,手握生杀予夺大权,为所欲为,种种罪状罄竹难书。我愿意留她一条命,让她去守陵,已是仁慈不过。我还能有甚么愧疚?”

萧霁收回手,“纪姑娘真是喙长三尺,让姑娘屈尊这么多载,在府上持羹奉汤,是萧某眼拙了。”

他的眼眸中仿佛有一缕悲色,像是牢不可破的盔甲忽有了一道裂痕,纪菡只疑心自己看花了眼。

“那我的命呢?”不待纪菡答,自己先笑了,“一朝天子一朝臣,许明和要想坐稳首辅的位子,便不会放过我。”

他面目上笑意盈盈,“纪姑娘想怎么要我的命,若要报复得痛快,自然该是剐刑了,不过当年纪妃既然是死于鸩毒,纪姑娘若是想鸩杀我也不一定?”

纪菡的心被狠狠一揪,那样俊秀的面庞,带上了七分笑意,说不出的动人,仿佛只是在问她,酒窖里哪一坛合心意。

双拳在袖管间握紧,纪菡深吸一口气,半日才道:“你多虑了,处置你自有国法,还不容我置喙,还有,我不会随随便便要人性命,我和你们不一样。”

说罢转身便走,身后萧霁冷笑一声,少见的高声道:“是和我们不一样,纪姑娘是何等干净清白人物,哪像我们满腹勾心斗角,满口欺罔妄言,满心嗔贪怨怼。萧某自愧弗如,只能祝纪姑娘名垂青史,千古流芳。”

纪菡的脚步生生一顿,接着抬头看向凤仪宫前的无边雨幕,她和萧霁初见,也是在这样的春雨连天。

那一岁,她兴高采烈从江南赶去京城,接放回出宫的姐姐还家。

这么多载不见,姐姐见到她,一定会又惊又喜,当年那个扯着她流泪不许她走的小妹,可是长高了,跑来接她了。

可是她没能找到她。

她疯一样四处打探,然后知道,姐姐成了纪妃,生了皇子,自然也知道,纪妃命薄,暴病而亡,因为是暴病,尸骨不得入皇陵,也不知被扔到哪里。

她不信,机缘巧合下又遇上许明和,残阳下许府里,得知真相那一刻,如坠烈火,满心疼痛,满腔愤恨。

不该这样的。

姐姐不应该中毒而死,尸骨飘零。她那么好的姐姐,那个总是浅笑,待人温和的姐姐,应该嫁个好人家,举案齐眉,白头偕老。

贵人高高在上,他们的命就真贱如草芥?

于是她甘心成棋子,装作逃难入京的流民,候在萧家首辅回府的路上。

终有一日,春雨茫茫,年轻的首辅不曾坐轿,撑一柄天青色的伞,信步而行。

纪菡扑到他跟前,在看到伞下面容那一刻,呼吸一滞。

漫天的春雨渐渐淡去,四周的喧嚣渐渐平寂,若不是许明和的话警钟一般在脑内一震,她几乎要溺毙其间——

萧霁容色,较萧贵妃倾国之貌亦甚,更有清韵高华,古来少有。其人最善蛊惑人心,你若无定力,只能白送性命。

她跳后一步,草草拜了一拜,随即展颜一笑,开门见山:“这位贵人,碰上就是有缘,您买了我罢,给口饭就成,我手脚麻利着呢。”

萧霁打量她片刻,唇角轻勾:“来往行人这么多,你偏挑中本官,嗯?”

纪菡不假思索笑应道:“因为贵人生得好看啊。”

“好看?”

纪菡重重颔首,毫不顾忌地看着他:“对呀,像我们这种卖给人家作侍女的,自想挑个好人家,都说相由心生,贵人这么好看,一定心地善良。”

萧霁愣了一愣,而后嗤笑一声:“这世上还没人说过本官心地善良,不想浊世中还有人能明目识珠,说罢,甚么名字。”

纪菡垂首,有些别扭,低声道:“老爹姓赵,大哥叫大顺,他们都喊我二顺。”

看着萧霁似笑非笑,愈加愤慨:“反正他们也不要我,贵人收了我,叫我甚么都行。”

萧霁隔着雨帘看她,沉默片刻,忽而开口。

“赵昭。”

纪菡自嘲一笑,这么多年岁,大半都是用这个名字行走尘世,几忘了自己的本名。

她一脚跨过朱漆门槛,决然毅然,仿佛要将这么些年岁的羁绊都斩断,身后却忽起惊呼:“萧大人。”

纪菡猛地回身,看他向后仰去,衣袂飘舞,接着是一声闷响——他摔在地上,双目紧闭,面色如雪。

纪菡脑子一片空白,半日挤出一句话:“快去叫太医。”

侍女启香支吾道:“许首辅说......”

纪菡将他扶进自己怀中,头也不抬,肃声道:“撑把伞先去请太医。”

启香不再犹疑,一扭头跑了出去。

太医到得快,搭脉观色,徐徐道:“是衣衫单薄不耐寒意,又兼久未进食,而至昏晕,喝些汤药便好。”

纪菡转首问启香:“许明和不给他饭吃?”

启香忙否认:“日日都送了饭食的,是萧大人一口未动。”

一口未动?绝食?

纪菡神色复杂的看着帷幄间双目紧闭的人,像他这样冷静沉着,老成谋国的人,还会绝食?

他真的伤心如此而存了死志?

不,不会的。

当日,哪怕先帝的死讯传到府里,为了让许明和先进言,她拔下银簪,抵在他颈侧,逼着他和满府的人不能动弹,萧霁也只是神情冷淡,一言不发。

纪菡最后看了他一眼,这次再没有回头,直接离宫,走到金水桥,一袭绯袍的许明和正立在桥上。

“许首辅。”纪菡朝他一拜。

“纪姑娘,听说你给萧霁请了太医?”

纪菡淡淡应道:“人晕了,自然该请太医。”

许明和语带讥讽:“纪姑娘雅量,一个仇人,纪姑娘还怜惜得不得了。”

纪菡平静道:“我只和萧韶有仇,如今仇报了,不想牵连别人一一至于萧霁,大人如今已是首辅,还不肯放过他,难道是有私怨不成?”

许明和一愣,面上挂上素日温和笑意:“纪姑娘何出此言?本官欲让萧霁伏法,是因他和慕容氏勾结,意图谋反,怎么会是本官要他的命。”

纪菡冷笑:“萧霁谋反——他如今关在凤仪宫,外人一个见不到,怎么和慕容氏勾结?”

许明和沉下脸色:“纪菡,你以为官家即位,便相安无事了吗?难道是这么多年在他身边,被他那一幅相貌迷了心肠?动了甚么不该动的心思?”

纪菡看他一眼,淡淡道:“是。”

这下许明和愣住了,又听纪菡继续道:“今日既见过他这一面,从此便不会有痴心妄想,许大人还请放心。萧家其他人,犯了罪过的,大人要贬要杀,我都不管。只是萧霁,他既没有犯王法,还望许首辅不要构害,留他一条性命罢。”

许明和冷笑:“一条性命?萧家都绝了,只要萧霁还在,就是放虎归山,我劝你想清楚些。”

说罢振袖而去,独有纪菡默立在雨中。

日暮时分,春雨稍停,萧霁才醒,启香忙去炉子里盛了一碗清粥。

萧霁起身半倚玉枕,也不接,只问道:“她是几时走的?”

启香愣了一愣,才想他问的是纪菡:“太医走后过了一刻才走的。”

原来自己在倒地时看到飞扑而来的那一抹清丽,不是虚妄的幻影。

纪姑娘,既然作了旁人的棋子,又怎么能动心?

他眼底有笑意一闪而过,这才接过白瓷碗,垂下眼眸,一勺清粥入口。

金丝锦帐里,他只着一身素白中衣,乌发半散在肩头,更衬得脖颈一截颜色如雪,仿若一枝带露梨花,斜斜插在金觚里。

启香在一侧,借着殿内的昏昏灯火,看得几平呆了,萧霁抬眸看了她一眼,纪菡到他身侧侍候,也是这个年纪罢。

纪菡当日一句话讨了他欢心,隔日便被抛掷脑后,入府第一载只做杂役,第二载在园子里浇花锄草,第三载他身侧一位侍女被发觉是安插的探子,打死了直接扔出府,纪菡才混到他跟前。

又是三载,她根本无有同许明和联络,终日不过埋头做事。她很聪明,知道只有这样的隐忍不发,谋而后动,才能有望取得他的信任。

她在他身边待了那么多年,面目不复初见的青涩,眉目清秀,身量修长,还带着一股京城贵女少见的洒然气质,像是雨中一支菡萏挺立,明媚娇艳。

唯有那一双眼,依旧如同初见那般清亮,对得起他赐的一个昭。

萧雾收回有些久远的回忆,忽而十分专注地看着启香,温和一笑:“你是唤作启香,是吗?”

萧霁少有这样和颜悦色的模样,唤她的名字也是这样动人,启香哪里招架得住,垂首羞答答应道:“回大人,是的。”

“启香,我托你一件事好么?”

启香一惊,忙道:“大人,许大人他,他只让我来伺候大人。”

萧霁的笑意忽而落寞,他低下头,轻轻一叹:“说世情冷暖,原来是这个模样。”

启香接过瓷碗退下,走到暖阁外,终又忍不住回望了一眼。

院落不大,胜在清净,一间主屋配着两间厢房,后头一树梨花正繁茂。

这住所的主人现下正满面乌黑,深一脚浅一脚踩进巷子里,外人瞧来便是十分凄惶模样。

推开院门,忽地一怔,早上收到凤仪宫走水的消息,走得急,院门屋门都是开着的。

纪菡猛地抬头,目光穿过庭院,屋门还开着,里头有贵客笑意盈盈,不请而来。

浅紫暗纹锦袍,玉簪束发,从废墟里头出来的纪菡同他一比,简直可以直接加入丐帮。

“凤仪宫的火是你放的?”

纪菡怒气冲天,三步并作两步冲进屋内,几乎要指着鼻子问。

萧雯淡笑着打量她:“看模样,你是进废墟里头寻我去了?”

纪菡低头看一眼衣裙,她素来虽不修边幅,也绝不会这个样子出去见人,这回是丢脸丢大发了。便没好气道:“没有,我是去找昨天那个侍女——萧大人要逃命,还要拖着个侍女垫背,我看不下去。”

萧霁摇摇头:“在纪姑娘心里头我便是这么个样子?纪姑娘当年可不是这么说的。”

话到一半便是一阵又急又长的咳嗽声,后一句断续不成音。再抬起头时,眼角便微微有些泛红,他这么个样子瞧着纪菡,有些戚然道:“教人泼了一桶水,似乎是有些受寒了。”

首辅大人从来都是处变不惊游刃有余,几时有过这么个受了委屈的模样,纪菡心尖颤了颤,不争气地起了一丝怜悯之心,倒了一盏茶递过去。纪菡

萧霁拿指尖触了触:“是冷茶。”

纪菡嘴角抽了抽,“萧大人还当我是你的下人,挑三拣四,不喝拉倒。”

萧霁悠悠叹一口气,拿手抵在唇间,又低咳了数声。

纪菡没办法,只能拿手里茶盏撒气,重重按回案上,溅了一帘子水花出来。

“我现在给萧大人您去烧水,不过看着许首辅的人马早晚找过来,只怕大人喝不上这一口热茶。”

萧霁一笑,却去看案上被茶水打湿的一张素笺,字迹凌乱,翻来覆去却都是同一句——

细雨潇潇欲晓天,半床花影伴书眠。

纪菡随着他目光望去,心头一怔。

第一次见这句诗,是她到萧霁近前呆了几载后,休沐逢春雨,萧霁在书房里临帖,似乎颇为得意,一招手把她叫到跟前:“你看这字如何?”

纪菡看了一眼,也不愿想文绉绉的话,随口应付一句:“很好看。”

萧霁却十分受用:“那些翰林官拿些行云流水、高逸翰墨云云来品评,依本官看,还不如这一句好看来得合心。”

萧霁那时甚少作如此笑颜,纪菡默默腹诽:这位萧大人偏喜欢听人夸好看。

谁知萧霁果然问道:“本官记得当日你也夸本官好看,依你看,是本官好看,还是这笔字好看?”

啧。

纪菡脸上笑如花:“当然是大人好看,都说字如其人,大人若不好看,这字怎么个好看法。”

“那本官较之几日前簪花游街衢的状元,谁更胜一筹?”

首辅大人不但官要做到顶大,相貌也要同旁人比。纪菡从善如流:“状元何能及大人。”

萧霁挑了挑眉:“是么?本官看你们那日在假山旁议论,可是十分眉飞色舞,兴致勃勃。”

是有这么回事,那日纪菡她们几人出去采买,恰撞到簪花乘马的少年状元,仪容秀美,笑颜温雅,春风吹起杏花如雪,沾染在他袖上襟上。

几个人都看痴了,半日没回过神,一回来逢人便回味。

左右没被萧霁捉现行,纪菡不以为然摆摆手,十分恳切道:“哪有。他哪有大人好看,只是年轻些,脾气好些,才讨人喜欢而已。”

萧霁面色陡然一阴,不再说话,又将洒金笺甩给纪菡:“拿出去扔了。”

纪菡知晓萧霁也是个喜怒无常的性子,领命便走,才走了两三步,后头人忽地问道:“会写字么?”

纪菡一愣,转身老实答道:“会写。”

纪菡挽袖,大马金刀一站,执起笔还颇有几分架势,萧霁往笺上探了探,不由扶额,原来她的会写真是会写而已。

也从架上拣了一管兼毫,从纪菡身后迫近,几乎要贴到她后背:“走笔便不对。”

纪菡浑身一僵,还没来得及开口,耳畔又响起低语声:“那你是喜欢年轻的状元,还是本官?”

温热的气息在她脖颈处徘徊不去,纪菡心跳如擂鼓,手中的笔落在案上,溅起三两墨液在心间。

窗外雨仍在落,廊下梨花半放,花影映上朱窗。

萧霁在她身后,唇角缓缓勾起,忽而提笔疾作,飞快录下那一句诗。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起,打断了小院里,故人故梦。

纪菡快步到门口,许明和和顺天府的衙役兵卒已经冲进了院子里。

萧霁在后头,慢条斯理整了整袖口,正了正袍摆,跟着负手踱到身侧。

许明和一看到他,重重一哼:“萧霁,你果然在这里。”紧着厉声喝道:“罪臣萧霁,勾结慕容氏意图谋反,又火烧宫城,其罪当诛,还不伏法。”

纪菡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的手拦在了萧霁身前。

萧霁瞥了一眼,心情大好,反带了三分笑意:“甚么?宫城失火了?不会是奉天殿被烧了?”

奉天殿,禁城正殿,亏他说得出。

许明和嘴角抽了抽,随即怒道:“还在装傻充愣,来人,把他押下去。”

萧霁面色微冷,环顾众人,一字一顿道:“我看谁敢。”

兵卒的脚步生生顿住,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一齐看向许明和,许明和不想萧霁眼下这么个地步还能唬住这些人,刚要发作,忽看见他从袖管里取出一卷明黄。

“先帝密诏,许大人好好听着罢。”

“敕曰,皇子朱渊,温良恭让,慧颖明德,侍朕敬亲,爱民以善,兹立为太子,以承国祚。萧霁内阁之臣,朝乾夕惕,博然文渊,当负太子教导职,为朕顾命,固业守成,千秋万代,江山永定。”

纪菡怔怔看着他,奉旨而立,清贵高华,是她最熟悉的,高高在上的萧大人。

兵卒跪倒一片,唯有许明和立在原地,满面的不可置信:“这是伪诏。”

萧霁嗤笑一声:“宝印皆在,若许大人还不信,去诏狱里头瞧瞧慕容家的,他们那里还有另一道。”

怪道如此轻而易举,他便推举了朱渊即位。许明和慢慢摇着头,他为了除尽萧家,给慕容氏安下谋反的罪名,如今却成了他罗织成狱,意图不轨。

技不如人,他谋算这么多年岁,还是功亏一篑。

许明和忽的开始笑起来,笑声愈来愈高而至嘶哑,萧霁皱了皱眉,正要吩咐兵卒,许明和忽而抽出了身边人所负长刀。

寒光一闪,萧霁被纪菡撞开,仓皇间只看着那一刀生生划过她,瞳孔猝然放大。

纪菡倒吸一口冷气,多亏了许明和是个平日只拿笔的,她反应也够快,不过堪堪划破一道。而许明和一击不成,已被提前埋伏在外头的缇骑牢牢擒住。

缇骑首领跪在地上,纵是他平日杀人不眨眼,看萧霁眼中俱是阴郁神色,也不免有畏意,抱拳道:“属下来迟,罪该万死。”

萧霁只扫他一眼,冷冷道:“是该万死了——把人带下去。”

而后一拂袖,人顷刻散尽。

纪菡走进屋子里头,刚被她救下的萧大人跟上问:“伤的深不深?要不要请个郎中来?”

纪菡背过身,撕开衣袖,冷冷道:“死不了,不劳大人费心,有伤在身,恕不远送。”

恕不远送。

萧霁在她身后轻叹一声:“萧韶恨透了纪妃,以为是纪妃攀附荣华,勾引先帝。她恨意深重,便拖着不肯立仇敌的孩子为太子,一心想让过继的宗室子即位。可哪会有帝王将皇位让给别人的血脉,暂不立太子,只是先帝不忍她伤心罢了,她高傲到了极处,看不出先帝的心思,我却岂会不知。”

“所以你向先帝讨下密诏?”

“不错。而后许明和行事,正是如我所愿,不过是我将计就计罢了,否则就凭他那一点经营,真能镇得住那些人。”

纪菡不可置信:“将计就计,萧家如今该杀的杀,该贬的贬,你等到现在才拿出密诏?”

萧霁不看她,目光投向案牍上的笔墨,缓缓开口。萧霁

“我五岁开蒙,十五岁及第,这十年来,都是在萧家为阖族子弟所办的学堂里,夙兴夜寐,寒暑不怠。有一回冬日,天极冷,家中煤炭一时用尽,我冻得手都张不开,误了一日功课,那时萧家家主的长子萧成,嫉我已久,借故生生打了我五十鞭,我一瘸一拐回到家,爹娘见了,却说我自己不争气,才受此责罚,我听了许久,却始终没有听到,他们问我一句疼不疼。”

阖上双目,自嘲一笑,续道:“我是争气了,萧成长了我五岁,却同我一道会试。会试前夕,他父亲来找我,许了三千两银子,让我放弃此次参试一一萧成想登科及第青史留名,我挡了他的路。可他自己想考状元,自当凭自己的本事,为何由我让,我断然拒绝,他们便破口大骂,说如我这般,薄情寡义,忘恩负义,白费了他们萧家的提携。”

“三年翰林满,旁人都是京中各部任职,独我去西南任知府,西南贼匪横行,知府毙命不在少数,他们却想不到,我能好端端回来,还给了那僻远山水一片太平。我奔波在大江南北,拼了命的建功立业,一朝入阁,万人之上,人人却说,我是凭着萧家的势,凭着萧韶的势,这么轻飘飘的一句,那些血汗似乎便全不作数——我倒真是好一个萧家人。”

原来他还有如此旧事,怨不得年年除夕,从来一个人过。

这样看来,他是借着许明和之手,先扳倒萧家,再由慕容一案扳倒许明和,一分心力不废,一丝骂名不背,坐收渔翁之利。

萧大人还口口声声称她好手段,纪菡不由苦笑,他到底是几时知晓她的真实身份的,张了张口,最终还是没有问出来。

他和她,始于欺罔,终于欺罔,不过都是满口谎言罢了。

纪菡忽然觉得累极了,她跌坐在椅里,“萧大人,我要报的仇已经报了,要护的人已经护了。虽然骗了大人许多年岁,但供大人差遣也不有假。大人虽因我被关在宫里许多日,但我也替大人挡了一刀。就算有甚么亏欠,也都抵了罢,从此便一拍两散,各奔东西罢。”

萧霁淡淡道:“是吗?你竟不知本官从来薄情寡义,有仇必报么?”

纪菡心口陡然一疼:“那大人是不肯放过我了?”

萧霁不言,一步步走来,离她越来越近,直到彼此的呼吸都缠绕在一起。

他在她躲开的时候轻笑了一声,语调悠长。

“我可替你把凤仪宫烧了,这一桩事,你拿甚么抵?”

细雨潇潇,天色破晓。

面容清俊的男子腰倚绸枕,手持坊间近日最是盛传的话本,随手翻了几页,似乎不是很感兴趣的模样。

纪菡从外头冲进来,一眼看到萧霁手中话本,眼都直了,“你几时买到的?”说着伸手来抢,“让我也瞧瞧呗。”

萧霁不给,将话本扔开,淡然道:“不好,用语很是粗鄙。”

纪菡大不以为然,撇撇嘴,又听萧霁问道:“醒来便不见人,起这么早,做甚么去了?”

纪菡一脸喜色:“咱们栽下的那株梨花,我晨时去看,昨日还是花苞,现下开了几朵了。”

又来拉萧霁:“走,跟我去看看。”

萧霁打了个哈欠,反往衾里缩,“不去,还早呢,且再睡一会。”

纪菡便笑着作势要去扯他的被子,“哪里早了?你那些小童子眼下都起来读书了,哪有先生还贪睡的道理。”

不料萧霁伸手,反将她扯进帐间,二人四目相对,才微微一笑:“书中自有颜如玉,他们勤勉读书,自然是为了一朝美人在怀,先生如今已得偿所愿,哪里还需鸡鸣而起?”

美人挑了挑眉,很是受用这话,双目微闭,大方地赏了先生一个吻。

他的唇很柔软,让她想起,破晓时分,细雨潇潇中,指尖轻触到的洁白梨花瓣。

真好,她在这缠绵的吻中想,一窗梨花沐雨天,我幸逢君好时节。

版权声明:本文内容由互联网用户自发贡献,该文观点仅代表作者本人。本站仅提供信息存储空间服务,不拥有所有权,不承担相关法律责任。如发现本站有涉嫌抄袭侵权/违法违规的内容, 请发送邮件至举报邮箱,一经查实,本站将立刻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