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世相聚 只缘造化
寒风之中,大夏铁骑攻破敌国都城,我一手提着国主的首级,登临绝巅,俯瞰这烽烟四起的安乐城。
满城肃杀,生命如马蹄间的尘土般随风飘扬。
安乐?不过戏言。我唇角带着嗤笑的弧度,居高临下,冷漠地俯视这城内的芸芸众生。
然而,当我目光扫至不远处宫门前,那一名早已毙命的宫女时,她那皓腕上的玉镯却是令我如遭雷击。
雨水不断的冲刷着城中的血水,如安息的镇魂雨,同样冲刷着的是我的心境。
那一瞬,一切皆已明了。
1
这是一个战乱不休的年代,名为大夏的铁蹄如天威般横扫诸国,烽烟与号角与那按时起落的日月交相辉映,如此的光景自从那位年轻的大夏皇主登基后,已然是持续了十数年。
生命如尘,而在这长久的灾厄之中,我可能是离之最近的观察者之一。
然。
若说在这残酷而又无趣的尘世纷扰中,无人可以置身事外——那也的确如此。
毕竟,我的立场,可正是这灾难的助推者。
“奉天子之命传诏,请孟总帅即日起,率兵前往攻伐元国。”
元国与大夏相邻,但至于为何大夏在这之前从未对元国动手,那是因为,从战争开始以来,大夏对外的每一次攻伐,背后都有着元国暗中支持的影子。
换而言之,元国从来都是大夏的盟友。
“微臣接旨。”
我平静地开口,将诏书双手接下,心中却是在回忆着战争的过往。
大夏王朝一共四名总帅,迄今为止,光是我手下的兵马,便已是扫平了三国十九城。
很难想象这场战争的全貌。但大夏如今早已势成,所谓鸟尽弓藏,如今让我率兵袭击元国,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这令我不知是第几次,心中感叹了一句自己主子的野心勃勃,待得传诏的使节离去,我的脊梁微微直起,略偏过头,府邸桌边的铜镜中映出了我的脸庞。
那张脸上星眉剑目,薄唇微抿,肤色如女人一般白暂,透出一抹书生气的清秀。
光是这外表,或许没人能将这副长相,与那手染亿万鲜血的大夏侩子手关联起来。但我能看到的,却是那双眼底处如死寂一般的漠然。
我十四岁从军,如今已然年近三十。在军队中的日子并没有多舒服,也并未有多少不顺心。但有一点,我与当年入军的诸多同僚们并不一样。我虽屡立奇功,不知不觉间已然手握虎符,但我却志不在此。
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我短短一生,就算被世人尊称为总帅,终究不过是大夏皇主的鹰犬。大夏的未来与我无关,荣华富贵更是非我所愿。
我的愿望,仅仅是想要找到一个人罢了。
那个,在我执念中,挥之不去的人。
2
此刻正是梅开时节,冬日暖阳披身,我本是从军者,即使未着貂衣,却也不曾见几分寒冷。
“不想你于战场多年,棋技倒是越发精湛了。”
我执黑子如墨,宛若执剑斩开棋局,此刻局中看似未显胜败,白子却已成颓势。面前身着金色锦袍的男子笑着夸赞了一句,却是突然打了个哆嗦,随即阿嚏一声,男子摆手道。
“与你下了这么多年,连一局都未赢过你。不玩了,不玩了!”
“行军如行棋,臣不过是有几分行军的能耐,陛下以这天地为局,苍生为子,臣自然是不可比。”我淡然一笑,随即将棋子缓缓收起。
此刻在我面前的,不是别人,正是大夏皇主,离穆生。
我的每一次出征,离穆生都会在前一天传我入皇宫,两人喝茶下棋聊天,我将这看作是离穆生为帝闲暇时的放松。
“哈哈,能被你孟玄之如此评价,朕倒是也三生有幸了。”离穆生拍腿大笑了两声,全然没有身为一代帝皇的威严。
“朕三岁识字,七岁知百家韬略,十岁被恩师评价为帝子无双。若非是九年前与你孟玄之相遇,或许朕也早就带着这一身理想和抱负魂归黄土了罢。”
离穆生笑声渐淡,忽然叹息了一声。
“可惜,这世上只有你一个孟玄之,着实是令朕无聊了些。”
我静静听着陛下的感慨,倒是并未出言,九年前离穆生御驾亲征攻打北方大国牧秦,夜间遭人奇袭暗算,我连夜带着陛下奔逃千里,最后以寥寥三千人在北地群山间大败七万敌军,而也就是那一战,令我与面前这位皇主结下了过命的交情。
“舍千人于山间擂战鼓,引雪崩之势大破牧秦万军。”离穆生双臂抱着头,不经意间望向杯中起落的茶叶,“一切都是棋局,众生如棋,那跟着雪崩一起埋葬的千人队伍里,有与你朝夕相处了很久的战友吧?”
我不言,离穆生将茶水端起,笑曰:“你的计策也好,谋略见识也罢,这些抛开不谈,但从那天起我就明白了,你与我,是同一类人。”
“陛下,此言有差。”
我开口道,我与离穆生的差距在于格局,我自认格局不如他,毕竟,他所图乃是这天下,我却所图甚小。但我亦是未曾解释,毕竟,离穆生早已知晓我的愿望。
顺着另一处的余光,我瞟见了自己手腕上的玉镯。那玉镯斑驳不已,我却因此而握了握拳。
“我明白,你当有这一劫。”
他点点头,茶水中倒映了天地,被他一口饮尽,而我则仅是象征性抿了一口茶。
“元国之行,可有准备妥当?”
“明早便可前去,最晚,陛下一周便可听到捷报。”
离穆生主动转移了话题,我低下头,回应的话语却是稍显狂妄,但离穆生却也只是微微点了点头,显得理所应当。
“可惜了。”
透过余光,我见到离穆生轻叹摇头,不知是在惋惜什么。
是为元国这个强大的盟友,亦或是为我而惋惜呢,我无从得知。
3
我幼时生活的地方,是大夏边境的一个小山村。
正如人们正常对村落的印象,民风淳朴,不谙世事,而我与她被师父带大,生活的同时,也被传授了不同的技艺。
很不巧,我作为男儿,对习武却没有半点天赋,反而是对兵法韬略的灵性颇深,而她为女儿身,却与我相反,对武道颇有天赋,却看不了半柱香的书。
我们两小无猜,一起长大,师父赐给我们一对玉镯,师傅说这玉镯有灵,若在同时以鲜血浸染玉镯,则即使相隔万里,都定会有着相聚的一天。
我们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的照做了,虽然那年的我怕疼,还是她帮我用刀尖刺破了手指。
事实上,不论我,还是她,都未曾将师父说的话放在心上。世间的鬼神之说何其之多,但即使我们不相信这“玉镯之灵”,却依旧开心了不知多久。
因为这是约定,相聚的约定。
然而相聚之前,就代表着会离别,我们当时都并未注意到这一点。
大夏历七十一年,长久的战争爆发,边境地带开始了大规模战争,烽烟不断,而听到风声的师父开始引导村子里的人避难,跟随着商队准备离开大夏。
而离开的时候,师父却将我丢下了。
“你出师了。”师父平静地看着那时满脸不可置信的我,然后望向她,“但是你没有。”
“从今天起,你我之间再无干系,我这里也不养闲人,孟玄之,你好自为之吧。”
这是我师父,第一次叫我的全名,仿佛是宣判一般,随即,师父不再理会我的哭喊,将同样哭泣的她强行带走后,便是随着商队离开了。
被师父丢弃的我万念俱灰,在附近城巷的街边乞讨,但仅仅是几天,师父跟随的商队传来了新的消息。
商队遭到劫匪袭击,最终无人生还。
这本对我来说是一个天大的噩耗,然而,我却是在那一瞬间,便是冷静了下来。
原因很简单,因为我并不相信。
在这一刻,被师父抛弃的打击,现实变化的不安,这些全都消失了。
人的确是很奇妙的,仅仅是约定所化成的执念,就足以让我不顾一切。
我开始参军,不断地在战争中活下来,并四处打听着消息,寻找她的下落。
而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已然坐在了军队的最高位上。
但,面前的一切,对我来说,都无所谓。
我的初心未变,因为我还记得,那日,在城中的小乞丐,听到商队覆灭的消息时所坚定说出的话语。
她绝对不会死。
因为,我们总有一日,是会相聚的。
4
“孟帅,孟帅?”
“...嗯?”
我突然睁开双目,庞林的面容出现在我的身侧。他是我的副帅,我皱了皱眉。
“我睡了多久?”
“回孟帅,五分钟。”
“都准备好了么?”
“是,奇袭队,佯攻队都已经就位了。”
“是么?”我眉头一挑,“扮成商队进城的三队人马呢?”
这句话问出,我见到庞林明显迟疑了一下,说道。
“回总帅,他们发现了——”
“发现了车上的炸药?不愿被当作弃子?”我笑了,云淡风轻地挥挥手,“找地方杀了,换几个不知情的去做。赶紧,时间不多了。”
言罢,我望着远处平静的安乐城,这里就是元国的国都,从这安乐二字便可以看出元国主的昏庸无能,而事实上我也见过,的确如此。
但即使是这样,我也不会轻敌,首先是城门前伪装成土匪的佯攻,先前入城的商队将炸药引爆,安乐城皇宫靠山,由我率领奇袭部队以绳索的方式入宫刺杀国主。
虽然使用了弃子,但我并非是嗜杀之人,毕竟,战争从来都不会不死人。如此一来,仅仅是使用少部分人手,就可取敌国国君首级,群龙无首之下,元国便可不攻自破。
“总帅,为何这次您要亲自率领奇袭部队?”
待得庞林将命令吩咐下去,他在营帐内低声开口。我一边将装备穿上,试了一下手里的绳索枪,随意地笑笑。
“怎么,怕我出意外么?”
主帅一般只需要在后方营帐里负责指挥,前线作战的任务是不需要参加的,但我是个例外。
在战争中,斩杀敌方首脑可以说是我为数不多的乐趣之一。
“不,其实,刚才您睡觉时,我听到主帅你......叫她的名字了。”庞林迟疑了一瞬,最后还是开口道,此话一出,倒是令我微微一顿。
我没有说话,庞林是我的心腹,他自然知道我所求何物,庞林继续道。
“孟帅,这是您的私事,但恕属下直言,若是真的找到她了,你该怎么做呢?”
“......老庞啊,这世上,哪来这么多如果。”我忽然自嘲地一叹,勾勾嘴角。
“准备作战吧。”
庞林是个很细心的人,他不愧为我的副帅。但即使没有庞林,我也早就意识到了。
找到她之后,我应该怎么做?
把她带回去,让她享尽荣华富贵?
与她成婚,共同俯瞰万里山河?
或者与她归隐山林,从此不理世间纷扰?
问过自己的心后,我蓦然间发现,我完全无法想象相聚之后的光景。
时光蹉跎,连我手上的玉镯都早已斑驳不已,又何况我自己呢。
这些年里,我在寻找的人,是一名手腕上戴着与我同样玉镯的女子。然,除开这个线索外,我无法想到任何的描述。
离穆生认为我对她情深似海,但我却并不这么认为。我连她的长相都不曾记得,又何谈情深?
即使曾情深,曾有眷恋,曾两小无猜,但这些早已随着时光而消散,最终,这不过是我一路走来的执念罢了。
这是从那天起,我活着的意义。若能有一天执念消散,或许我也死而无憾了。
5 终局
天幕泣雨,但不知是雨还是血,或是泪。
安乐城如我预料中的破灭,不过这些早已不重要。此刻的我一手拧着大元国主的头颅,一手执剑,静静地望着那倒在地上,已然死去的宫女。
那玉镯不像我的,即使这么多年之后,也显得颇有光泽,宛若昔日分别时的模样。
远处跑来一名刺杀队的手下,他低头躬身。
“主帅阁下,这一层的活口已经全部清理,恭贺主帅手刃国主——”
“嗤——”
我手一抬,一颗头颅高高飞起,头颅的表情还保持着死前那一瞬对我的恭维之色,但我连眼皮都没抬,只是依旧神色安静地望着那名死去的宫女。
忽然间,我笑了。我想起了临走时,离穆生对我的那声叹息。
狡兔死,走狗烹。烹的并非只是这元国,也许我也早已成了锅中的辅料。
纵然能屡战屡胜,终究我的格局太小。一切都被他算计了,不过我的心中却并没有任何恨意。
此刻我的心情,很难用语言来形容。仿佛在这一刻,万物与我相隔甚远,时光回溯,我依旧是那个在边境城邦中讨饭的小乞丐。
不曾对未来有所期待,回望过去,也只是朦胧一片。
手中堪称无价的头颅滚落于旁,我望着城楼下方,不知是带着何等心绪,我的身形在暴雨之下微微倾斜。
结束的那一天来的太快,以至于我还没有准备,便已经感到了时机的来临。
我听见耳旁的风声呼啸,纵然思绪万千,都随着坠落的方向拉回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
这就是大夏侩子手的末路么?我扪心自问,但我觉得并无不妥,手染着无尽鲜血,落个不得善终的结局,可是再合适不过了。
我躺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浑身上下传来剧痛,但似乎并未死透,不过也只是时间问题。
毕竟,我能感觉到,自己的意识正在缓缓消散。
朦胧间,我听到了马蹄声从远处而来,骏马上一抹倩影从不远处落下,不急不缓地朝我这里走来。
而在见到那名女子时,我逐渐涣散的意识却如回光返照一般地聚拢,尘封的记忆和情感如潮水般,将我早已干涸的过往填满。
“阿玄。”
雨中,她一如往昔般微笑着,如我曾经所憧憬的那般英姿飒爽,连喊我的声音都与记忆中如出一辙,唯独那手腕上手镯不在。
原来如此,我咧了咧嘴。这是临死前的梦境啊,还挺逼真。
本以为早已遗忘的记忆此刻却能够轻易地记起,仿佛自己回到了儿时,那与师父和她无忧无虑生活的时候。
不过即便是梦境,又有何妨?回望我这一生,又何尝不是如泡沫般虚幻呢。
离穆生啊离穆生,看来这一回,还是我赢了。
我咧着嘴想说话,却蓦然间喉头一甜,鲜血从口中潺潺流出。
“你.....好吗?”我说出来的话连自己都听不清,但面前的她却是微笑着点点头。
“我过得很好。”
“那就......好。”
说来也奇怪,我曾经设想过无数相聚的场景,无数想要说的话,但即使此刻在梦里相遇,我却想不到任何能说的话。
“终于......相聚......了。”良久,我才说出这样的一句话,嘴角泛起苦笑,此刻,梦境在缓缓消散,即使我看不到,我也能明白自己的瞳孔正在逐渐涣散。
我明白,我就要死了。但我反而释然了,即使在人生的最后一刻,即使是虚幻的,我的愿望终于达成了。
“嗯,从此以后,我们不会分离了。”她如此说道,不愧是梦中人,说出来的话真是让我感到舒心。
“哈.....哈哈......”
我费尽全力笑了两声,此时,我已经什么都看不到了。
不过我相信,我的最后一刻,应该是带着笑容离开这个世界的。
后记
大夏历八十六年,梅开时节前后,大夏军奇袭元国国都安乐城,一夜之间斩落大元国主首级,元国归降大夏。
然,当夜突降暴雨,主帅孟玄之在成功斩杀大元国主后,疑似失足从城楼跌下,最终死于非命。
孟玄之的尸体在城楼下被发现,身旁还有一名不知名女子的尸体,她手握长剑,自刎于其旁。
军队的下属派人将尸体运回大夏,然,大夏国主知晓此事后,力排众议,将女子与孟玄之的尸体合葬。
“孟玄之身为大夏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主帅,生前立奇功无数,死后却举目无亲,因此天子亲自传令,册封孟玄之军神之名,与天子平起平坐,举国哀悼三天。”
“然后呢?”
大夏皇都,街坊的一处酒馆内,说书人绘声绘色地讲着有关于孟玄之的传奇事件,讲到关键处,他忽的一顿,令得一些急性子听众开口追问道。
“然后啊,据说孟军神的葬礼上,天子还亲自题了一副字。这副字的寓意,倒是令文武百官百思不得其解。”
“什么字?”
“愿,来世再相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