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念不得休
江城有座流云坊,里面是最善舞的女子。她们技艺超群,舞值千金。
秦落八岁入坊,到如今十年,技艺是舞姬中最好的。
(一)
雨已经下了几天,目所及处都被浇得湿漉漉的,此刻短暂停歇,秦落便急急地出了门。
她得去备些脂粉钗环,刘勋前日说要为一个朋友摆接风宴,希望她去表演。
作为唯一的友人,她自然得认真对待,没想被这雨绊住了脚,眼看日子将近,是由不得她等天晴了。
秦落以最快的速度采买完自己需要的东西,却还是被复降的雨水堵在了回程的半路,只得跑去别家屋檐下暂避。
路人被骤雨撵得步履匆匆,其中一道不疾不徐的身影就显得格外突兀。秦落正低头翻看怀里的东西有没有被打湿,余光便兀然瞧见了。
那人撑着把素色的油纸伞,白色的衣衫让他几乎和雨幕融为一体。
注意到她的目光,那人偏了下头,秦落便撞进一双孤傲深邃的眼。
她一时愣住了,就错过了对方在看见她时震惊又难以置信的眼神。
秦落很快回神,她挂上笑,往前走了一步,立在房檐的雨帘后,“这位公子,我出门忘了带伞,可否借你的伞一用一一或者你送我一程也行。”
她的声气爽快清脆,像相熟多年的样子,却仍免不了轻浮,对方听完皱了眉,转头就走。
秦落也不在意,明目张胆地把对方从上到下打量了个遍,趁对方从自己面前过,问了一句:“未请教姓名?”
方游理也没理,径自往前去了。
秦落直盯到他消失在雨幕后一一江城的大人物们她认识的七七八八,这人怎么没见过?秦落收回视线,垂落的眼帘下满是跃跃欲试的兴奋。
不过还没等她打听到那人的信息,她便又一次见到了对方,在刘勋的府邸上。
对方一开始没认出她来,刘勋介绍的时候,他一愣之后又皱了眉,同上次一样的厌恶表情,是认出她了,秦落对此莫名其妙。
他们才见了两面吧?怎么对她这么大意见?
但他们什么都没说,刘勋也什么都没察觉。不过席间秦落对方游的过分好奇还是引起了刘勋的警觉,“你问这么多干什么?”
“不能问吗?”
刘勋深深地瞧了她一眼,“秦落,他不是个你可以好奇的人。”
“为什么?”秦落反问,“我看上他了。”她挑眉,毫不遮掩,满满的志在必得。
席散,秦落待了会便起身告辞,不过她表示走夜路害怕,希望方公子能送她。
方游除了刚开始看了几眼她的舞,之后便一直瞧着别处,此刻目光落在了她身上,但仅仅一瞬,便又转开了。
刘勋瞧了瞧,忙出来打圆场,“我送你吧。”
秦落欣然答应,对于方游的拒绝似乎也没放在心上,没有半点尴尬。
出了大门,秦落就挥挥手让刘勋回去吧,刘勋还要送,秦落就说这么多年都是一个人过来的,走夜路算什么。
刘勋本打算借机就席间的事再跟她说道说道,却被她先发制人堵了口,只得作罢。
等秦落的马车走远,刘勋转身往回走,一抬头瞧见了不声不响跟出来的方游,被吓了一跳。
“她是什么人?”方游突然问。
刘勋觉得自己可能喝醉了出现了幻听,不然他刚刚才介绍过秦落,怎么又在问?
(二)
秦落终于知道了那人是谁。
他叫方游,出身显贵,姐姐是皇帝宠妃,父亲身居要位,他在礼部做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员。
本来他的前途该是一片光明,只要这几年安安分分的攒够资历,却偏偏不爱迎合,让皇帝在众人面前丢了脸,被贬回了老家来。
秦落半靠窗台,一只手撑着下巴,目光远眺,心里念叨着打听来的消息一一要怎么样才能站到他身边呢?
“你看那个人,在那儿站了一上午了,一直看着这边。”
“是......在等人吧?”
听到师姐妹的议论声,秦落顺着她们目光从二楼望了过去,与斜对面的街边,一道眷恋目光隔空相撞。
眷恋?秦落一个激灵,定睛一看,确定是方游本人,只不过一双眸子正冷冷地瞅着她,哪儿来的眷恋?
“你在偷看我,方公子。”秦落跑到了街对面,脱口便是一句笃定的话。
方游往后退了一步,似乎不愿与她亲近,眉宇间又出现了那种厌恶神情。
他转身要走,被秦落喊住,“我像谁,你在我身上找谁的影子?”
方游脚步一顿,转了回来,也没隐瞒,“一位故人。初见你有几分神似,仔细看来,其实不像。”
秦落笑了,“所以你对我这么大意见是因为我不像那个人?这可不对啊方公子,就这样被你讨厌,我很无辜啊。”
“以后不会了。”说完便离开了,这一次干脆利落,让秦落连挽留都来不及。
望着方游离开的背影,秦落心中懊恼,这么好的机会她竟然没抓住,真是!
不过他口中的故人是谁?青梅竹马?红颜知己?秦落对此忽然好奇。
方游走出了很远,仍旧能感受到背后灼灼的目光,那双眼睛含笑缱绻,和她一模一样。
方游兀然想起了刘勋的话——
“秦落我认识很久了,她要有什么目的我早看出来了,你多虑了。”
“你别看她举止轻浮,其实都是表象。”
“她的过去我听她提过一点儿,好像是孤儿,反正是在路边长大的,后来被流云坊的坊主瞧见,见她可怜,就带回来了。”
这倒跟柳容不同,柳容是出身书香门第的,温婉,善良,怜悯所有人。
想起柳容,方游的嘴角露出了笑意。
(三)
秦落从刘勋那打听到了自己想要的,心情有些复杂。
她该庆幸方游现在孤身一人,让她有机会闯入,还是悲哀方游心里已经有了一个人,她进去是多余的?
甚至能不能进去都未可知。
秦落惆怅地叹了口气,掀开车帘,“到了吗?”
“快了秦姑娘,到了我叫您。”
这里是贫民的聚集地,秦落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带些日常用品来接济一二,尽管也没多少,好歹聊胜于无。
许是因为不够美好的童年,秦落对贫民窟的孩子格外上心,总会额外给他们带零嘴。
不过这一次却没有熟悉的叽叽喳喳的声音围着她,秦落感到奇怪,问了人,才知道今天有别人来了。
秦落感到惊奇,这么久以来,还是第一次有除她以外的人来,寻着指引寻了过去,发现是一个熟悉的人。
方游正给孩子们分糖果,是罕见的平和模样。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一时间却恍然了。
秦落知道,他又透过自己看别人了,便挂起笑,施施然走了过去,“没想到在这里也能遇见方公子,真的是千里姻缘一线牵啊。”她话锋一转。
孩子们见到秦落又一窝蜂地围了过来,甜甜地喊着“秦姐姐”,秦落摸摸他们的头,神色是不同平常的温柔。
方游看着她的侧脸出了神。
他到这里来是因为以前在京师柳容就常常做这些,他每次都陪着,如今这成了纪念她的方式,想她的时候,他就会置办些物品到这些地方来。
“方郎在想什么?”秦落突然往方游身上靠去。
熟悉的称呼喊的方游恍了神,但在接触到秦落的一瞬间,猛然反应过来,一把推开了她,“秦姑娘自重!”
这一声很是严厉,似乎动了气,秦落不在乎地撇撇嘴,“我不说不动你把我当别人,我随你心愿,你又生气,真难伺候。”
“你别想代替她,没人能代替她。”
“谁说我要代替?我就是我,我不成为任何人。”秦落挑眉。
就在这时,秦落眼角余光瞥见了什么,她大脑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就先动了,直到剧痛传来——是刀,有凶徒。
方游接住了秦落,她背上被划了很深一刀,失去了意识。
偷袭的人见一击失手,又上了来,被方游躲开,方游带着的下人们听到动静很快赶来,偷袭者见人多势众,便转身逃了。
方游看着怀里昏迷的人,惊疑不定。
她刚才帮他挡了一下?她不怕吗?为了接近他的苦肉计?还是什么?
然而现在不是揣摩的时候,方游把她带回了方家,找来了大夫。所幸那一刀虽然划得深但没在要害,养段时间就好了,就是人要受些罪。
秦落第二天就醒了,由于失血和伤口的剧痛,她脸色煞白,开口第一句却是,“方游!”
“我在这。”
平稳的声音传来,秦落回了点神,见对方好好地坐在桌边,松了口气。然后她才注意到周围的环境。
“你要什么?”
秦落一愣。
“替我挡刀不是巧合吧,”方游非常直白,“说吧,什么目的。”
秦落明白了,“你觉得那是我安排的?!”被冤枉的愤怒在胸口横冲直撞,“你凭什么这样认为、你有什么证据?你怀疑我自己去查啊,现在我说什么你都不会信吧!”
方游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我信。”
可能刚醒来的脑子不够灵光,秦落被他的态度搞的有些懵,觉得这一切莫名其妙。
方游其实都查过了,确实与她无关,刚才不过诈她一下,确定她无害,“说吧,要什么。”这一次是真心的。
同样的话问了两次,不求回报太说不过去了,况且她确实有目的。
秦落顿了顿,笑了,有些狡黠,“亲我一下。”
“我可以当你刚醒来,脑子还未清醒。”
“好吧,”秦落很好说话,“那我要你娶我。”
方游静了静,“你在挟恩求报。”
“是又如何?”
“你知道我说的故人是谁吗?”方游话锋一转。
“知道,是你亡妻。”这是她从刘勋那打听到的。
她曾对这位“故人”设想过很多身份,却唯独没有这种。只不过对方如何故去的,刘勋也不太清楚。
“既然知道,就别白费心思了,我知道你想干什么。”
秦落轻笑,“既然你也知道,为什么不愿一试?”
“我不想背叛她。”他站起了身。
“这不叫背叛。”
但方游已经走到外面去了。
(四)
刘勋听说此事后第一时间找到了秦落,在关心了她伤势后,神色复杂地说:“你竟然是认真的。”
秦落已经回到了流云坊,她回首一笑,竟有些风情万种的意味,“我从不玩笑。”
你玩笑的时候还少?刘勋想这样说,但张了张口没发出声来。
秦落倒很通透,“无论你担心我还是担心他,或者觉得我配不上他,都无所谓,反正时间也不会太长。”
刘勋听出她话里有话,他追问,秦落却不答了。
这场亲事虽不是方游欢喜的,他也仍是讲究,婚宴办的风光,给了秦落足够的排场。
方父方母从京师赶来,见过秦落后虽介意她出身低微,却也没说过分的话,倒是方游的祖母非常和蔼,直说“游儿终于走出来了”。
婚宴当天,秦落嫁衣如火。那一刻,她想,自己会覆盖掉他心里那个人的。
礼成之后,秦落在新房等待,紧张得双手都在颤抖。然随着时间推移,这股热情逐渐平息,最后成为一潭死水。
方游没来,秦落枯坐了整晚。
第二天,秦落笑脸依旧,没有表现出任何情绪,见到方游也没问他去了哪,为什么不回房,而是神色自然地给公婆祖母敬茶问安。
秦落在方府待下了,她把内宅打理得井井有条,还会经常去下人院子转转,嘘寒问暖,赢得了不少赞誉。
秦落开始进厨房了,以前在流云坊她可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如今她努力学习,做的每一样东西,都是方游爱吃的。
也是柳容以前常做的。
“你不必如此。”方游看着面前的羹汤,“同样的菜品任何人都能做,但味道是独一无二的,你模仿不出来。——怎么,你要食言?”
方游掀眸瞅了她一眼,这一眼本没有任何意思,但兴许是角度原因,落在秦落眼里成了讥讽,她猛然握紧了拳。
我不成为任何人一一曾经的话还在耳畔,她怎么就选了别人的方式与他培养感情呢?
“拿走吧。”方游推了一下,可没使好劲,白瓷的碗坠了地,碎声刺耳。
秦落煞白了脸,“就算不吃,也不用这样吧。”
方游张了下口,又闭上了,觉得“不小心”这种解释太没信服力,便打算离开,起身后又兀然瞧见她脸色不正常,“你怎么了?”
秦落僵硬地扯了扯嘴角,“之前的伤落下病根了,有些疼,过会儿就好了。”
方游有些狐疑,那次事情已经过了很久了,当时他顺嘴问了大夫,说不会有问题,怎么会落下病根?
“我一直没问,当日那个人为什么要袭击你,是仇家吗?抓到了吗?”
话题转的生硬,方游皱了下眉。但他顿了顿,还是说道:“抓到了,放心,不会有下次了。”
“那就好,以后出门多带些人。”秦落声音不稳,似乎疼的厉害,却还是努力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方游没有拆穿她的倔强,只说道:“找个大夫看看,别让人见了以为我方家欺负你。”
她不愿说,他就不问。人总是爱惜自己的,想来也没大问题。
等他离开书房,秦落便再也忍不住了,唇齿间溢出一声呻吟,手指痉挛着抓着胸口痛苦地弯下了腰,气都喘不上。
(五)
那日的袭击是京师权斗下的产物,跟方家没直接关系,是鹬蚌相争殃及池鱼,幸好被秦落搅了,救了方游一命。
人已经送到京师了,是对方的把柄,恰巧那些人也是皇帝想处置的朝廷蛀虫,正合适宜。
因这件事,皇帝对方游的不满消减了些,再过些时日,方游就能回去了。
秦落近日频频出门,刻意躲着人似的,不知道在干什么。可眼睛那么多,怎么躲得过,她又偷偷摸摸的,便有了风言风语,传到了方游的耳朵里。
“最近在忙什么?”这天吃饭,方游突然问。
秦落筷子一顿,“你信他们?”
“那倒不是,好奇而已。”虽然相处不多,但还是了解她几分的,她不是那样的人。
对,成亲这么久,俩人一直分房睡,白日里方游不是出门就是待在书房,对秦落避而不见,一天下来只有吃饭的时候俩人能相处一会儿。
秦落夜里常常惊醒,有时是痛的,有时是梦魇,梦到方游离她而去,或者到老了她也没能得到方游的心,再或者,她被丢弃了
醒来枕头总是湿的,然后就睡不着,枯坐到天明。
这些方游都是不知道的。
“你不是让我找个大夫看看?”秦落神色如常,“不想劳师动众,就自己去了,没想到反而惹人注目。”她语调有些嘲弄。
“风言风语不用在意。”
“她是怎么死的?”秦落忽然问。
方游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秦落指的是柳容,“病死的。”他也没有避讳,不过这还是她第一次表现出对柳容的好奇,方游有些奇怪,“怎么突然问这个。”
病死的......秦落恍惚了一下,“没什么,好奇而已。”她垂下目光,“你们没要孩子吗?有孩子的话好歹有几分慰藉。”
“没来得及。”方游神色一暗。
“现在来得及。”秦落抬起眼,目光灼灼。
方游兀然明白了,这才是她今天的目的,“但我不想。”难得缓和的气氛,再次僵硬。
“可......”秦落着急起来,她刚发出声音,方游就啪一声放下筷子走了。
秦落呆呆地在饭厅坐了很久。
秦落忽然积极起来,她频繁地去找方游,变着花样引他注意,甚至去找了方老太太,就为留下一个孩子。
方游不明白,她怎么突然执着于此了。但她也太过了。
“砰”的一声,房门被大力推开,秦落惊了一跳,回头望见了站在门口斜阳里的人。
“我说过,我们的事不要让祖母知道吧。”方游声音很冷。
他们的事是瞒着老太太的,方游严厉勒令过下人不许在老人面前嚼舌根,秦落这一找,触了方游逆鳞。
“你不可能一直瞒下去。”秦落很淡然,“我们成亲这么久了,该有孩子了。你知道这几次我出门看见别人一家三口......”
“你撒谎。”方游打断了她,“你不是因为这个。”
“你凭什么认为我撒谎?”秦落好像听到了笑话,“你了解我吗?你知道我想的是什么吗?你就断定我撒谎?”
“我不管你为什么,我答应的只是娶你,你别太贪心。”
秦落脸色白了一下,“在你眼里我希望你喜欢我是贪心?”
“你有这个想法就是贪心。”
秦落咬了咬牙,“你出去。”
“维持现状,你才不会失去一切。”
房门关上,秦落一直挺直的脊背猛然弯了下去。她扑到了妆台上,胳膊扫落了首饰脂粉,铺了一地,发出纷杂的声音。
有婢女敲门询问,秦落抬头,表情狰狞,“滚——!”
第一次,秦落厉声喝退了下人,长久以来压抑的情绪爆发,混合着胸口犹如被搅碎的疼,痛苦到无以复加。
喉咙里充满了腥甜味道,秦落的眼前天旋地转。
(六)
她昏过去了。
方游找来了大夫,她的秘密被发现了,前些日子的频频出门有了解释,确实是她在看郎中。
一天后,秦落醒了,看见方游坐在一旁,神色晦暗不明。余光瞥见床头的药碗,她知道,瞒不了了。
“为什么不告诉我?”
秦落倒是平静,“告诉你你能医好我?”
方游回答不上,只好转而说,“若不是确定你背后无人,我都要怀疑你是别人找来报复我,刻意让我经历两次丧妻之痛的。”
秦落沉默了一会儿,“对不起,我自私了。可一想到我的人生只有这么长,就不想什么都没体验过就死去,起码,得尝过情爱的滋味吧。可惜,我一厢情愿了。”
方游没说话。
“你有过妻子这点我没想到,不过反正你也不爱我,我的死对你来说也没什么打紧。”现在非常庆幸方游没爱上她,否则这太残忍了。这是她自私冲动的后果,她自己承受就行了。
“所以你想留下一个孩子,让我每次看见都想到你?”
“不,是为了补偿。”她说,“尽管这一切跟我设想的不一样,可你好歹让我过了一段锦衣玉食的生活,我也天天能看见你。”
“还有祖母待我很好,让我知道了被在意、被疼爱是什么感觉。祖母一直想抱孙儿,我想满足她老人家的愿望,这样她知道真相后能少怨我一点儿。”
“你倒算的清楚。”方游目光闪了闪。
秦落笑了笑。
她该告诉他其实他猜对了吗?
不能。
“听起来我们都像是你为了满足自己愿望的工具。”
“对不起。”秦落再次说道。
方游没搭腔,房里一时静默下来。
秘密东窗事发,秦落反而轻松了,她不再画着精致的妆遮掩病容,不再每日强打精神,像个不安分的人。
她也不再去纠缠方游,她想在最后的日子里,给对方留下一个好印象。
方游不喜欢她,但在抛去感情这一层后,方游对她还是不错的,尤其在得知她命不久矣后,更是尽心尽力地找郎中为她医治。
当初柳容病死,方游没能留住对方,一直以来都在痛苦自责,如今秦落处在相同境地,方游不自觉生出些微妙的补偿心理,以安慰自己疼痛已久的心。
而这一切,自然是与“爱情”无关的。
秦落看得明白,但无所谓,她依然欢喜,她终于不用再狼狈地追着他的身影,现在每天睁眼就能看到他。
她的病是不可能好的,儿时大夫就下了断言,她这是心上的毛病,她活不到常人的寿数,怎么可能现在就治好了呢?
秦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每日补品不要钱似的送也没能挽回,她开始畏寒,只初秋便穿上了棉衣。
看着镜中臃肿的自己,秦落叹气,这样,再没法跳舞了吧?以前的自己可是大冬天里也能穿着轻薄的舞衣呢。
方游看出了秦落的心思,想了想,几天后,把她领到了一间屋子前,门窗都挂着厚厚的绵帘,一进去热浪扑面,是四周烧着炭火。
秦落愣住了。
“我穿着单衣试过了,不冷,你要是想跳舞,可以到这里来。”方游说。
秦落看着他,发现他神色坦荡,瞧着她的目光与往昔没什么不同,便明白他此举确实没含其他心思,单纯是对一个将死之人格外照顾些罢了。
可即便如此,秦落也承受不住。她无法控制自己自作多情的心思。
“方游,你为什么要做这些?”不觉得此时此刻,如此对她很残忍吗?
秦落拒绝了方游的一切好意,她把自己关在屋里,隔绝与外界的联系。
她又一次昏倒了,这次差点儿没醒过来。方游得知后,想起了当初柳容的最后时刻,也是如此,他却只能在一旁干着急而毫无办法。
想起这些,方游心里烦乱,是对自己挽留不了她们一丝一毫的愤懑。
这次醒来之后,秦落便下不了床了,日子一天天过去,天气也越来越冷,她整日整日被厚厚的被子困住。好容易见着个艳阳,觉得自己精神不错,便不顾下人劝阻来到了院子里,刚出门,就被冷风吹了个激灵。
屋外铺了满院白霜,阴了几日的天气在昨晚落了雪,才有了今天的大太阳。
都说化雪比下雪冷,秦落却没多少感觉,她跑到院中掬了几捧雪,回头看见自己脚印,突然起了兴致,命婢女把自己舞衣拿来。
她身体如此,婢女一开始不愿给她取那轻薄的舞衣,秦落软硬兼施,婢女顶不住压力,便不情不愿地给她把衣服找了出来。
回屋换上,看着镜中陌生的自己,秦落有些发怔。太瘦了,像一副骷髅,一点也不好看。
来到院子里,出乎意料的没觉得冷。旋律在心中响起,抬脚,点地,便轻盈地舞了起来。
红色的衣裳在雪地里异常灼眼,方游一进来便被吸引了目光,他愣了愣,冲过去阻止了她,
“你不要命了!”
秦落惊了一下,然后笑了,“没事,我不冷。”好可惜,还没跳完,估计没机会了。
方游接过婢女战战兢兢递过来的大氅,不由分说地把她裹了起来,推进屋子,“收拾下,我找了新的大夫,据说很厉害。”
秦落抓住了他,“我不想看大夫。”她觉得自己今天状态不错,不想把时间浪费在看病上。
“不行。”
“好吧。”秦落松了手。
对于这般听话的反应,方游感到一丝狐疑,她之前也抗拒过看医,却没这么容易妥协。
但他没多想,转身往屋外走,打算去喊大夫,秦落在背后叫住了他,“方游,我是谁?”
这话问的奇怪,方游回头看她一眼,压下心里的异样,“秦落。”他说。
“嗯,去吧。”秦落对这个答案很满意,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
无论他这段时间对她照顾的出发点是什么,只要没把她当成柳容,分得清她是秦落,就行了。
方游步履很快,有些匆忙的意味。
他知道秦落什么意思,他说过,她乍看神似,其实半点不像。哪怕这段时间有弥补心中遗憾、愧疚的嫌疑,也没把她当成过柳容。
他只单纯希望她别就这样死去罢了。
郎中很快到了,秦落靠在屋里的软榻上,阳光斜斜打在身上。她闭着眼,方游带人到了跟前也无知无觉。
郎中见状嘶了一声,走上前摸了摸她的颈项又翻了翻她的眼皮,回身说道:“尊夫人已经死了啊。”
方游徒然僵住,那股无以名状的不安有了来处。
可太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