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下有苏杭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

皇甫嫣家也就在这人间天堂。苏州西湖美,美人美,最要紧的还是苏州锦缎美。一匹熠熠生辉,两匹光彩夺目,三匹走在街上可引万人回头。

皇甫嫣的父亲皇甫幽是制锦商人,有苏州最大的制锦工厂,皇甫府自然也成了苏州首富,嫣儿有着无忧无虑的人生。

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十三日,胤祺即位,改年号雍正,册封六宫,宫里抢着赶制行册封礼的新衣裳,自然而然就想到苏州苏锦,皇甫幽接下了这笔生意,载着千匹锦缎的马车如约踏上了进京之路,皇甫幽却惹上风寒卧病于榻,赴京请命的任务只好交由皇甫嫣。

一向信心满满接手家族工作的皇甫嫣欣然前往,骑马坐船从京杭运河直去紫禁城,到底是头一天见世面,看到大运河波涛汹涌的浪花,岸边的皇甫嫣顿时傻了眼。

运河边稍缓处有专门背纤的纤夫,三五个只穿白长裤露着肩膀的人们互相招呼着,皇甫嫣果断放弃了请纤夫,她觉得太不合她大家闺秀的气质,她把目光投向运河上一座断桥。

这桥是前些天才断,是朝廷重臣萧战家萧奈丧命的地方一一河水太急,他的马儿踏翻了桥也没能过去。

说是断桥,不过也只坍塌的中间一处,我家的宝马说不定能跃过去呢,况且断桥也已在修茸中,皇甫嫣翻身上马,缓缓向断桥有去。

“吁——”受惊的马儿翘起前蹄,皇甫嫣猛的拽紧缰绳,定身一看,居然是一个小纤夫卡住了她的马鞍。皇甫嫣

皇甫嫣有点恼怒,她强压着不悦问到,“你是谁?为何如此无礼。”

那纤夫松开马鞍,甩甩身上的河水说,“这桥塌了,你这小丫头,还敢往前。”

流里流气的,皇甫嫣暗想。她上下打量着小纤夫,虽是粗莽之人,脸却生的清秀周正,袒露的胸膛结实有力,若不是穿着纤夫的衣裤,乍一看还以为是哪家公子。

“我是奉皇帝之命进京请命,也是你这等贱民可干涉的,识相就赶紧闪开。”皇甫嫣居高临下一句。

谁料小纤夫根本没在怕,“既然是奉皇帝命,更不能有分毫差池,来,上我的船,保证让你平安渡河。”说完便不由分说扯着缰绳向船站走去。

“王符,你可真是好福气,拉个这么漂亮的小姐。”另一位老纤夫则刚从河对岸返航,正一遍擦着河水与汗水一边替渡河人卸货。

皇甫嫣白润的脸蛋登上腾起两朵红云,她抿着嘴背过身去,王符捕捉到了这个细节,他低头笑了笑,挽住皇甫嫣的胳膊,将她扶到船上,又将马栓在岸边的船站。

“过河喽——”

王符和众船工合力使劲推开系着船绳的木桩,木船一下子进入奔涌的运河中。

“哎哟咦咦哎哟/哎哟哟/无呀无底深谭/怎呀怎么得上啰”

“哎哟咦咦哎哟/哎哟哟/无呀无底深谭/怎呀怎么得上啰”

一时间岸上所有的纤夫们,吃饱的喝足的,一齐唱起了船工号子,声音去轰雷般迸发而出,气势磅礴,震耳欲聋。

王符站在船头握紧船舵,他双腿前后错开站着,身体呈半蹲状态,一个浪头翻过来,王符直接驾船乘浪顺势而上,船身水面腾空而起,待浪头殆尽又落回水面,水花都成了白色的泡沫,在河面扩散开来。

甲板上已积了些水,皇甫嫣方才拼命握紧船沿才稳住身体,等视线再度清晰时,船头的王符浑身上下全都被河水淋湿,白色长裤贴近大腿,勾勒出肌肉的线条,可他整个人仍然稳健的把握的方向。仿佛刚才一番颠簸对他而言不过是小打小闹。

船工号声越来越远了,太阳照在运河水面上,波光粼粼得刺眼。

皇甫嫣于是把头别过去。

终于汇入了主流,运河趋于平缓,王符有了得以放松的机会,他一边打着船舵躲避着河里的礁石,一边问到,“小姑娘,腊月寒天,眼下快到封河的时候了,你怎么还一个人出海呢?”

皇甫嫣回过神来,她觉得这个小纤夫好像没有之前想的那么不堪,她用平和的语气,“苏州向皇宫运进了一批苏锦,此番我进京是为了向皇帝复命。”

“哦?”王符侧身看她,“我倒是听说咱们苏州一家苏锦厂的商人接了皇帝旨意制锦。”

“正是家父皇甫幽。”

???!!!王符这才意识到这位姑娘来路不凡,“你......你不会是皇甫家的小姐皇甫嫣。”

“正是。”

一想到方才强拉着人家上船的情景,王符直接想一头扎进河里逃走算了,没有地缝钻也有河可以游嘛。快说点什么来缓解这要命的尴尬,眼看快要到河对岸了,王符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前面就是对岸了,我扶小姐下船吧。”

“不用,”皇甫嫣摇摇头,“我要你送我去京城。”

“轰!”一朵小烟花在王符脑子里炸开。

喔,玉帝,五雷轰到我秃顶吧。王符闭上了眼睛。

夜里,王符将船停泊在河边,闲暇之余他需好好打理船帆,皇甫嫣则去河边最近的夜市买了糖人和绿豆糕,津津有味的吃起来。等她回来时王符已将船打点妥当,正一个人蹲在船边啃干粮。

“你在吃什么?”皇甫嫣远远看着他。

“红薯面饼。”王符也远远的看着她。

她还想问王符为什么不去夜市买些吃食,话到嘴边又欲言又止。

王符看出她的疑惑,毫不在意的笑了笑说,“我家还有我奶奶和收养来的野猫,奶奶有肺病,全靠我一个人养活着,能省一点是一点吧。”

皇甫嫣没有将自己的绿豆糕递过去。她觉得这会伤了这个小纤夫的心。

王符咽下最后一口面饼,在船篷里铺开两张棉被又垫上许多捡来的干草防晒,他侧躺在棉被上,示意皇甫嫣去另一边。

皇甫嫣走上甲板,静静坐在棉被上。腊月的夜空很干净,随意的点缀着一个月牙和几颗星星。

冷让寒意变得清晰。皇甫嫣想到这样一句话。

他突然问她,“为什么改变主意让我送你去京城?”

她抬头看月,一言不发。

②祷告

第二天的行船直到夕阳西下,太阳已有大半没入海平面以下,王符照例将船停泊在河边,皇甫嫣说要王符带她去附近繁华些的夜市逛逛,王符欣然为之。王符

“一城繁华半城烟,多少世人醉里仙。”大清也是可谓琳琅满目,皇甫嫣似乎心情大好。买了一堆小吃在怀里抱着,后来实在抱不过来,索性都扔给王符。

“原来女人最大的兴趣就是逛街花钱,”王符无奈的被迫出苦力,“孔圣人说的对,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皇甫嫣耸耸肩当没听见,转身拐进一家珠宝店,在王符见都没见过的玉镯耳环中挑来挑去,大小姐气派十足。

王符惊得目瞪口呆,他想不明白一颗珠子一串手镯就能抵他一年的伙食,更想不明白居然会有人脑子抽了一样花钱来买。

他不可思议的看着她,“你为什么要买这些东西?”

皇甫嫣边试着耳环边说,“因为啊,今天是本小姐的生辰。”

生辰??!!王符来了兴致,“这么巧么,再有十来天不就是正月十八,你的生辰离这黄道吉日可真近。”

“对啊,”皇甫嫣照了照铜镜,“可惜今年没法和父亲母亲同过,只好自己买些东西。”

王符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这样啊!那我带你去个地方吧,你买的东西这么贵又不一定好吃,你到了我那里绝对不会失望。”

于是他们来到一家门牌十分破旧的小店,王符挑了最里面的一张桌子,桌面上隐隐有未擦净的油污,空气中弥漫着油腻味。

皇甫嫣撩起袖子生怕粘上油污,她有些嫌弃的看着四周,“你确定这里做出来的饭可以吃?”

“确定。”王符点了两份酱油饭,“而且还可以做的很好吃。”

酱油饭,听名字就知道是米饭粒裹上酱油炒,里面搁了些肉丁和胡萝卜,端上桌时还在中间加了一个糖心蛋。

皇甫嫣自从拿起筷子就再也没有放下过,这个混蛋一共吃了三碗酱油饭。

王符????!!!!

夜市散尽,王符和皇甫嫣回到船上,皇甫嫣把买来的小吃分了两人吃。

“你从哪儿知道这里有这么好吃的饭馆?”

“从苏州到京城的路走多了,就记住了沿途的饭点呗。”

“船夫这活很累吧,而且挣不了几个钱。”

“是啊,不像你。命生的好。攒不出钱来念书,恐怕我若是有了个儿子也免不了要跟我一个干苦工吧。”

“蛤,”皇甫嫣咽下糖糕,“那你得先先找个媳妇。”

空气中有那么一瞬间的安静。王符会错了意,他笑了笑,突然欠身挨近皇甫嫣,“那请问你,需要丈夫吗?”

皇甫嫣直接忘了吞咽,最初只是好玩的角逐,不想一贯正经的王符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片刻后王符冷静下来。他收回了刚才的戏谑,恢复了平时得沉静,注视着皇甫嫣的双眸,语气里透着坚定。

“你还是没告诉我,让我送你去京城的理由是什么。”

皇甫嫣凑过来吻住他的唇。

星眸暗了光彩,众神为这一幕祷告。

她的双臂环绕他的脖颈,他的双手托住她的腰肢,他们倒在甲板上。

③我在等你啊

翌日清晨,木船抵达京都,皇甫嫣在驿站租了马准备赶去紫禁城,离开港口的半路,王符还是从船上追出来抱住她。

“怎么像个小孩。”皇甫嫣笑,眼底眉梢。

“快回来吧,我在等你啊。”王符在她耳边低语。

——

紫禁城里金碧辉煌,即便是皇甫嫣这样的富贵人家还是不免胆战心惊。大清天子坐在朝堂的最高处。等候她的朝拜。

“苏州宝绢坊房主皇甫幽之女皇甫嫣,参见陛下。”叩拜礼一丝不苟,皇甫嫣的声音微微发颤。

“平身。”雍正帝身着龙袍。头顶金色龙冠熠熠生辉,举手投足间是说不出的威严。

“臣女请大王过目。这是鄙坊所制苏锦。”皇甫嫣命使者开箱,苏锦引得文武百官目不转睛,称赞不绝。

“苏州锦绣绝世无双,堪称天下第一。”雍正帝十分满意,“朕欲封令尊为苏州知府,专管苏州锦绣工坊,以示褒奖,你意下如何?”

皇甫嫣忙跪下行礼,“绵薄之力,实在承担不起。”

雍正帝点点头,复而又言,“萧战将军。”

武将中一位大臣走了出来,他生的人高马大,看上去有五十多岁,是朝廷武将重臣,更是开国元勋。

皇甫嫣一愣,萧战?淹死在断桥下的萧奈是他的儿子?

“这位萧大将军是我朝重臣。其长子萧奈虽殁,但年已及弱冠,朕赐你二人成婚,不知皇甫小姐是否倾心。”雍正帝淡淡一句,仿佛这一切都是早已安排好的局。

什么???皇甫嫣惊的跪倒在地,神色慌张不知从何说起。王符的名字已是绝不能提,她只能从理性的角度来维持这即将破碎的平静,“陛下,臣女听闻将军之子前几日在断桥遇难,不知臣女如何与他结亲。”

“萧奈乃我萧家嫡长子。本将军身为人父于心不忍自己的儿子魂魄不宁,于是寻了民间巫婆在断桥处召回了萧奈的灵魂。”萧战将军言语如隆隆雷声,眉宇间透着强劲,是不容他们忤逆的威严,“魂魄尚在,奈儿在天之灵,必对皇甫小姐一见倾心。”

皇甫嫣已是惊的连话都说不出来,奉旨复命却被皇帝赐了冥婚,从头到尾连自己拿主意的机会都不曾有,圣旨下的比说句话还快。

可是皇甫嫣没法不答应,雍正帝的意思再明白不过,顺旨意成婚则全家享富贵荣华,逆旨意则恐怕整个苏州都将陷入水深火热。

我在等你啊。王符临别时的脸又浮现在皇甫嫣眼前。

她都忘了自己是怎么走出的紫禁城。

【她这次可是没能说得上话】

④囍

正月十八,皇甫府上下填满了红色喜字,皇甫幽和夫人换上藏红礼服寡请宾客,礼物堆在储物间,个个价值不菲。苏州城被皇帝下旨赐了婚,又是苏锦名家的小姐嫁朝廷重臣之子,实在是前所未有之大喜,街道上挨家挨户挂出鞭炮庆祝,喜糖福蛋发了一波又一波。

皇甫嫣凤鸾霞帔坐在梳妆台前,服侍的丫鬟将最后一支朱钗插进皇甫嫣的发饰里,螺子黛已描好了柳叶眉,芍药花调的汁水将唇瓣染的越发粉嫩。清澈明亮的一双眼眸望着镜子里的自己,久久不能回神。

宜雨宜晴,宜西施淡抹浓妆。

门吱呀一声推开,皇家司仪推门进来,仔细说到,“小姐,吉时已到,早点动身吧,按照习俗您还得过高梁地啊。”

苏州女子出嫁,后程需徒步穿过一大片高梁地,才能进夫家的门。

皇甫嫣在人群喧闹声中坐上花轿,临行前拜别父母,随八人仪仗远去。

途径王符家住的王家村。这个村子安安静静,仿佛与世隔绝,苏州全镇的人都闹翻了天,只有王家村冷清的没有一个人影,见八人仪仗队走过,从一户人家的窗口蹿出一只野猫来。在花轿后面不慌不忙的跟着。皇甫嫣从轿里探出头来,看见了那户人家的家门前掉了一只不知是何人的鞋。

【野猫都跟了几条街

上树脖子歪

张望瞧她在等

这村里也怪

把门全一关又是王二狗的鞋

落在家门外

独留他还记得

切肤之爱,属是非之外】

花轿上下颠簸,皇甫嫣的心也跟着颠簸。

司仪指挥奏乐,抬轿的汉子们随拍子唱起来

“桃之天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天天/有黄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恍惚间,皇甫嫣又记起那日王符和船夫们的船工号子。

哎哟咦咦哎哟/哎哟哟/无呀无底深谭/怎呀怎么得上啰

歌声夏然而止,轿子停在了高粱地前,司仪将皇甫嫣扶下轿。

“继续走,走到断桥。萧奈的灵柩在那里等你。”司仪告诉她。

皇甫嫣于是一个人走进一片金色的海洋中。

风吹起高粱好似掀起一波浪花。针芒亮晶晶的闪着太阳撒下来的光,映衬的她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神明。

她想起他和她第一次见面的日子。

想起看他掌舵背纤的样子。

想起他一个人蹲在甲板上看啃红薯面饼的样子。

想起和他一起吃酱油饭的日子。

想起和他在船上有肌肤之亲的日子。

想起他抱住她说要等她回来的样子。

她快要落泪了,她失去了她此生挚爱。

今天是她大喜的日子,她便又不肯释落眼底的晶莹。

【她笑着哭来着

你猜她怎么笑着哭来着】

身后又一阵脚步声由急促变为平缓,再到最后定格在原地,皇甫嫣背过身去,终于看到他出现在高梁地里,这么远那么近。

王符背对着阳光,手里提着一只篮子,里面装着糖人和绿豆糕,他的右脚跑丢了一只鞋。

【她这次又是没能说得上话】

我恨我有一双眼睛,却不能因为你的离别而流泪

我恨我有一双肩膀,却不能在你无助的时候给你依靠。

我恨我有一双腿,却不能走上前去对你道一句珍重。

于这世间,我可以不去看不去见,但做不到不去想不去念。

嫣儿,我为你守一句岁岁平安

心非木石岂无感,吞声踟蹰不敢言。吞声踟蹰不敢言

“你不爱我吗。”他问。

“傻瓜。”她答。

她又转过身继续向前,身后再也没有响起脚步声。

她已看见了那座断桥,让萧奈丧命的地方,桥下的巫婆开始诵念咒语,霎时间河水波涛汹涌,自一朵喷涌的浪花中腾出一台花轿,花轿由白骨打造而成,顶上的绣花是纯白色,车里一男子半掀轿帘,肤色苍白眼神空洞,可脸颊确实温润如玉,嘴唇无一丝血色,身着一身白缎,越往下神越透明。

皇甫嫣面前变出两个穿着红色礼服的骷髅小鬼,为了喜庆便用红袍盖住骇人的面孔。它们带来一箱彩礼,满满当当的珍珠玉石,伸手作揖后又化为两缕黑烟消失不见。

皇甫嫣走上断桥,朝灵轿里的男子走去。

高粱地另一侧的司仪又开始指挥奏乐了。

唢呐一吹,不是大喜,就是大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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