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钗

一

十里楼阁风卷帘，四月襄州柳如烟。

杏花微雨柳岸堤旁，佳人别了才子，书童背起一筐书卷，兰舟催发，身影渐远。佳人一翦秋水眸中含泪，接过婢子手中罗帕轻拭眼角，颦眉叹息。

我跟着劝慰，在心里笑得很欢快。

诸君看到这里莫要误会。

这个佳人不是我，自然，我也不是那位才子。什么，书童？本姑娘如此机敏聪慧怎会是那个憨批！

不好意思爆粗口了，憨批是我家乡一句方言。

“司司，跟上。”小姐看着行舟渐远，要回府去了，见我还在发呆无奈地叫了我一声。

“啊，来了来了。”我忙应和。

我是个小丫鬟，司司是公子给我改的名字，噢，公子就是刚才在船上的那位才子。我本名叫司乐伯，听起来像个男人的名字。我爹说是因为他做了二十年秀才屡试不第，渴求什么伯乐才和对门儿一样倒霉的李秀才一合计，给我起了这名儿。我梗着脖子说司乐伯这名字怪不吉利的，听起来像“死老婆”，难怪我娘早早就被我这名字给克死了。我爹就着花生喝小酒，闻言笑得一脸鸡贼对我说：“得了这名儿你就偷着乐吧，你是没见过你李叔家那小子，跟你一块儿取得名。”

我家里穷，基本可以用家徒四壁四字概括，李叔家比我家还穷，穷得揭不开锅。大概是穷怕了，李婶儿刚生完孩子就跟外头野男人跑了。家里没了会精打细算过日子的婆娘，更穷了。听爹说李叔年轻那会儿原也是个温文尔雅的俊公子，自打李婶儿跑了不知怎么就染上嫖赌的毛病，没钱就四处借，有点小钱便赖赌场，若能赌赢了就睡青楼，除非兜里空空，否则绝不回家。就算回去了十有八九也喝得烂醉，拔了柴棒追着他儿子往死里揍，我爹往往过去劝也要被误伤挨个三两棍。偶尔有清醒时候就抱着儿子哭，满嘴都是他的难处，他儿子就那么面无表情看着柴垛子，余光都不给他一瞥。

这都是我爹告诉我的，我娘和李婶儿是同一年生产，我娘难产生了我没几日就死了。连带着我小时候也体弱多病，爹掏空了家底才保住我这条小命。小时候走两步就喘，一直待在屋里养病不出门，故虽李家就在对门我也从没见过那位身世凄惨的李小哥。九岁时候我身子才有了起色，对面李叔年前被酒色掏空身子一场风寒就去了，李小哥也早早去了襄州州府家做工。没两年我爹也寻我娘去了，临终前给我块小玉牌子。我欣喜问他莫非我其实是大户人家流落在外的小姐，这牌是我认亲的信物？我爹一口气吊着差点给我活活气死，吼着他很清楚我娘绝对没给他戴某种颜色的帽子。完事儿告诉我我娘怀我时给我同李叔他儿子订了门亲事，叫我拿着玉牌子上州府找他负责我下半辈子饭去。

我当时惊呆了，这是亲爹吗？女儿我那会儿才十一岁啊。就当童养媳吧，我爹同我讲。完事儿眼一翻脚一蹬就驾鹤西去了。把我爹草席子一裹埋了，我才反应过来这些年李家穷成这样，那值钱的玉牌子怕不是早给卖了。坑闺女啊！我怒号着差点儿顶着不孝的骂名把这死老头再从土里刨出来。

后来到了襄州身无分文，我不得已步李小哥后尘签了五年活契成为大户人家府上一名光茉的童工。虽说干啥啥不会，但靠着吃啥啥不剩的厚脸皮，我成功苟到了十六岁，并因嘴甜长得好被小姐选中做了个贴身丫鬟。我家小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温柔大方有文化，堪称大家闺秀界楷模人物。一点儿也不嫌弃我笨手笨脚干啥啥不会，反而非常欣赏我吃啥啥不剩的优点。据她所说，我吃饭的样子，特别香，看着下饭。

在知道我名字的那一刻，小姐漂亮的脸是扭曲的，但只在一瞬间素养良好的小姐就恢复了她温柔美好的样子。并以名字太过拗口为由，提出要给我改名：“就叫思思吧，思君成疾的思。”那会儿我家小姐正和对门州府家公子看对眼了，整天少女怀春一脸甜蜜能腻死州府家看门的大黄狗。

是的，州府家。本姑娘已经与我那位指腹为婚的未来夫君李小哥成功会师一一难为他爹和他都还记得这门亲事，没把玉牌子给当了叫我颜面扫地。因着我爹那句颇有深意的话，认出他的第一时间我就问了问他的尊姓大名。

“李升官。”简直难以想象那一张帅脸是怎么淡定说出这个名字的。我告诉自己别笑，千万要憋住，活契还有半年就到期了，我还要靠人家养的。但在随后，州府公子叫了那只看门大黄狗一声“发财”的那一刻，我不厚道的笑喷了出来。

升官发财死老婆，齐活儿。

在公子面前出了大糗，小姐羞愤难当瞪了我一眼，双颊绯红匆匆向公子道歉。公子浑然不在意道一声无妨，问了我笑什么也跟着一乐，顺嘴一句：“你家小姐给你改的，是哪个思？”小姐脸更红了，我回答是思君成疾的思。公子沉思片刻道这思字虽有些意味，但未免俗了些，不如我姓氏的那个司字。便做主又给我改了个字，唤作司司。

“司司，升官跟着公子去玉京赶考，你想必也很难过吧。”林小姐担忧地看着我。

啊呸，谁会想那个憨批！小姐您别知道了那个娃娃亲就强行拉郎配好吗。还有，为什么你知道我名字时那么别扭，叫他名字就那么愉快顺口，双标啊！

“额哈哈......是啊。”我赶紧收敛起嘴角掩不住的笑意，强装出一副难过极了的样子。

憋住，憋住，千万别笑。

上回一笑就丢了下半辈子的长期饭票，这回再憋不住估计明天就得被林府扫地出门。

我一张十七少女的脸硬是扭曲成了七十老妪，小姐看着我的脸沉默片刻，拍拍我的肩。“司司你的心意我领了，莫要勉强自己......”

真的假的？我这会儿要笑抽了，你能叫两个人把我抬回去不？

“你想哭就哭吧，不必强颜欢笑安慰我。”话毕，一脸期待地看着我。

"我硬是挤出了两滴鳄鱼的眼泪。”

Cp粉粉头林小姐终于心满意足，打道回府。

二、

回府后，小姐委婉表示她想静静，叫我也回自己房里静静，虽然我也不知道静静是谁，但总算能回房了。

我推开耳房的小门，春春恰好不在，我再也憋不住仰天长“笑”。

你问我为什么那么开心，难道真一点儿也不难过？那倒也不是，难过还是有一点难过的，不过与即将到来的喜事相比，这点难过不算什么。

什么喜事？林小姐与陈公子成亲的大大大大喜事。何喜之有？本姑娘可以借此陪嫁到陈府，当通房丫鬟！

正所谓，不想当姨娘的丫鬟，不是好丫鬟。通房丫鬟，小丫鬟们正式成为姨娘的第一步。通房丫鬟往往由夫人的陪嫁丫鬟担任，而林府有资格陪嫁的便只有我和春春。我的卖身契还有半年就要到期，若不能在这半年内陪嫁去林府以此续契，凭我这干啥啥不会，恐怕没找到下家就得饿死。做了陪嫁丫鬟续上三年五载到底治标不治本，届时干活不利索还是会被州府家老太太借故赶走，所以最好的办法还是做通房丫鬟，永远留在州府家陪着公子小姐。在我看来，通房丫鬟就等同于是铁饭碗，左右陈公子那么喜欢小姐，有我没我都一个样。

至于小姐说的李升官？抱歉，敬谢不敏。和他在一块儿生猴子我怕真生出个只不怎么聪明的猴子来。

虽说我对公子实在是不敢高攀，但想想前门对着的这一条永福大街上至五十徐娘下到十二少女，有哪个不对公子芳心萌动？我随了小姐附赠给公子着实不亏。

还有半年，待公子金榜题名蟾宫折桂，就是迎娶小姐的时候了。

三、

美好的爱情永远是别人的，只有柠檬是自己的。昨日云中又寄锦书来，我取了鸿雁腿上绑的尺素给小姐，正要走，春春在外头喊着：“司姐姐，那什么玩意儿！”

死姐姐？我还死妹妹呢！叫司司姐不好吗！咋咋呼呼怎么当陪嫁丫鬟。

我在暗自腹诽，推门走出屋。

“卧槽这什么鸟玩意儿！”

我惊了，见过飞机吗？见过？那不重要。

这是真.“飞鸡”。

“天哪，司司姐，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么能飞的鸡耶！”

耶尼玛呢，本姑娘也没见过。

一只累的半死精瘦精瘦的野鸡，脚底下抓着只小藤框，里面装着一筐黄澄澄的......什么玩意儿？

我从框里抽了张信纸出来一一都不必回禀小姐，这么清奇的送礼方式，一看就是李升官。

信上说这种酷似橘子的果子叫柠檬，是他从一外域行商手中购得。口感酸涩无比但拿来泡水有败火瘦身功效。

什么意思！本姑娘很胖看着很上火吗！

“司司姐，这还有一张信纸。”春春见我已在暴走的边缘反复试探，赶紧递给我另一张信纸。看完了再一块儿气，好歹少发顿火气。

我从框里摸出个柠檬，一口咬下去——爽！一边翻开信纸。

我打小喜欢吃些口感酸涩的东西，从前我虽未见过李升官的面，但常能吃到他摘来的酸果子。据说是平日里受了我爹的照拂，得知我这个将来的小媳妇喜欢吃酸，一有空就跑山里给我摘果子去。小时候我靠在床上啃果子，我爹就会坐在一边说李叔那儿子多好多好，什么打小就聪明啦，知恩图报啦，懂事疼媳妇啦。在我爹眼里，李升官就是千般万般的好，有句话叫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顺眼。现在想来，是我打小没了娘，看李升官顺眼的就成了我爹。

若这么说还好，可我爹每每夸赞完李升官的好必要数落我一通，好吃懒做、花钱如流水、挑食不吃韭菜......事无巨细，劈头盖脸一顿骂，于是给我当年幼小的心灵造成了巨大的伤害。当然不光我一个倒霉蛋，全村都拿李小哥管教自家孩子，于是李小哥理所当然成了全村熊孩子的公敌，受到了一致对外的排挤一一我虽吓不了地，但在屋里头笑得最欢实。

那么些年他倒是还记得我吃酸，我在心里夸他一句，开始读下一张信。

“我与公子已抵玉京，不日将应试。公子言待秋末放榜蟾宫折桂回来襄州迎娶林小姐。”

嗯，我点点头，果然一纸废话，七月会试八月殿试九月放榜这我早知道了。一眼扫过去，直接看最底下。

“司司，若我也参加会试金榜题名，我是不是也能娶你？”

信末坠了一只小木匣，我翻开，里头是一支做工精细的桃花钗，桃木材质，上头雕刻的桃花栩栩如生，看的出做钗子的人花费许多心思。

莫名的.

脸有些发烫。

难不成是玉京水土养人，憨批到了那儿也能成撩动少女芳心的风流公子？

其实......我对了对手指，突然想到如果李升官能养得起我，那嫁给他似乎也不错？刨除他的憨批性格单论长相，他甚至在陈公子之上，若非他只是个小厮脑子又有点呆，恐怕谁会成为襄州万千少女的春闺梦里人犹未可知。不过就是单看这身样貌嫁给他，本姑娘也不亏呀！何况他待我着实不差。

卧槽在想什么啊，尼玛脸更烫了！

“呀，司司姐，这只鸡的脚上还缠了布条子呢！”

我解开布条，只见上书：行路乡野所捕之鸡，天赋异禀能载重物，特驯化用作传书。未料野性犹存，前日趁我不备啄我一口，甚是威风，既有野性想来做红烧的应当不错。待信件到了你便做来吃了，好生照顾自己莫要饿瘦了。

我看了一眼一旁的“工具鸡”，这鸡一路跟着鸿雁飞行已超出野鸡能力范围之内，方才的柠檬我提了提大约摸得有个两三市斤。于是看向这只鸡的眼神越发敬佩，越发同情一一这位一路劳累饿得皮包骨头的壮士恐怕没想到到了目的地等待它的不是小米粒而是大铁锅。

鸡壮士被我这眼神吓得一哆嗦，绿豆大的眼睛写满了悲壮，我拍拍它的翅膀一一这么瘦，可怎么做红烧。

“春春，拿米去。”我转身回屋去伺候小姐，留下鸡兄在原地感激不尽。

当晚，我和春春吃上了久违的黄焖鸡米饭。

四、

转眼就是九月。这几月玉京来的信都没有断过，李升官不晓得是抽了哪门子风，一天到晚给我来信。他一来信，我就得意思意思写封回信。我这个做小丫鬟的得跟着小姐不能随意出府，月例里头纸张又有限得很，等我反应过来茅厕里的草纸都已俱遭了我的毒手。幸而有春春救我于三急之中。

我与对门李小厮正“甜蜜日常”，小姐近来不知怎么回事看到我在回信就怪笑一一用她的话讲，是姨母笑。哦，前面那个甜蜜日常也是她说的，我是不会这么觉得.....的吧？

一定是小姐婚期渐近，我焦虑自己能不能陪嫁进州府的事儿压力太大人傻了，居然会跟李升官变得一个脑回路，得想个办法减减压。

抱着州府门口的发财连撸了三天减压，我这头压力还没降下来，林府就出事了。

林老爷一大把年纪，不晓得学哪个精神小伙勇敢追爱，纳了个来路不明的美人儿做姨娘。结果没几日林家酒楼招牌杏花酿的秘方就给人剽窃了去一一对方好巧不巧，正是州府大夫人的娘家徐府。一夕之间，连锁了几十家的酒楼轰然倒闭关门大吉，上千名跑堂小二嚷嚷着来襄州林府讨要月钱。林老爷见时机不对，拉上新来的那个俏姨娘收拾余下细软跑路了一一美名其曰及时止损，酒楼倒闭已成事实，那不论如何美人可不能再丢了，就让她用余生的陪伴将功折罪云云。小姐看完她爹留下的字条气得当场栽过去，好在林老爷良心还没坏透，多少留了点钱给她，日子还算过得下去。

街头巷尾都是小道消息和头版头条一一大梁襄州林氏酒楼倒闭啦，大梁襄州最大酒楼林氏酒楼倒闭啦。

林贺老板王八蛋，带着小姨太太跑路啦。我们没有办法，拿着丫鬟抵工资，原价一百两二百两的丫鬟如今只卖二十两，通通只要二十两......

缓过一口气的林小姐当机立断裁了府中全部府丁，又将府中丫鬟小厮婆子的卖身契低价转给了牙行，连带变卖所有庄子和地产，总算勉强凑够了各地酒楼人员的月钱，就留了我和春春两人料理府中杂事。

我大为感动，说小姐你对司司真好，知道把司司赶出去会饿死街头，这种时候了还留着司司，泪目！

傻司司，怎么会呢。小姐怜爱的看着我道，这整条街都知道你是出了名的干啥啥不会，吃啥啥不剩。我就是想把你转了手，也没人会要你啊。

我真傻，真的。果然话本上写的主仆二人患难与共，情同姐妹都是放屁。

“别慌，撑过这段时日就好，等公子回来一切就都过去了。公子说了，等他从玉京回来，便与我成婚，届时我会带你们一同嫁过去。”小姐一脸淡定安慰化身究极嘤嘤怪的春春。可是林府这事儿就是公子他娘徐夫人搞事啊，到底行不行。还有啊，不要随便立什么flag好不好，会出事的啊啊啊！

话说之前还不觉得什么，这会儿府里人少了才发觉，我和春春的名字连起来念竟然那么......恶趣味。我偷偷用眼角睨了小姐一眼，小姐你居然是白切黑，看不出来啊！

五、

就在林府的鸡飞狗跳和永福大街的漫天流言中，九月悄悄过去，十月归期到来，这也是我卖身契的最后十日，我暗暗祈祷千万不要出什么岔子一一不过应当也没岔子好出的了。

结果还真给我闹出桩大事儿。

“什么，公子他留在玉京了！”一大早我就陪小姐来驿站接人。襄州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因着一座地标性建筑鸿蒙学府而闻名大梁，特产便是三年一科举时那流水的状元。人群乌泱泱把一辆马车围成好几圈，我一看正是州府陈公子的马车，好容易挤进人群里去，掀了车帘下来的却是李升官。

“公子此次会试夺得十甲，殿试被今上点为榜眼，赐婚浔阳公主。这是公子让我转交的退婚书，请林小姐过目。”

“......他，就没什么要同我说的？”小姐气得发抖，撑着一口气没晕过去问道。

“还有这五百两白银。”李升官完全没有领会我的眼色，火上浇油道：“公子叫林小姐收着，他从未对林小姐有过男女之情，请林小姐记住了。”

这就是封口费么？我惊呆了。

然后，小姐在两个月之内，又晕过去一次。

六、

渣男啊！无耻啊！陈公子你可真是没愧对你陈士昧这个名字一一真的是渣出了新一代陈世美的高度啊！

这些日子忙着照顾小姐，眼睛一闭一睁没怎么注意十天就过去了。

这天一大清早，天还没亮小姐把我叫来书房，从匣子里抽出张泛黄的纸张递给我时，我脑子都没及时转过弯来。看到纸上明晃晃的“卖身契”三个大字才反应过来，顿时如晴天霹雳，天打雷劈，五雷轰顶......

“小姐你别赶司司走，嘤嘤嘤，司司想一辈子跟着小姐。”我死死抱着书房那张梨花木书案不肯松手，就算府里破产留下来我好歹能混个三五年，这些年花钱大手大脚的这一走，我的积蓄在外头撑不过三天就得睡大街。

“松手，你可以滚蛋了。”小姐病了一场彻底抛弃了温婉贤淑的马甲，板起脸来油盐不进。

“是司司长大了，不下饭了吗？您从前说就着司司的吃相能多恰两碗饭的。”我打死不松手，坚决不松手。只要拖到晚上宵禁，我就可以多留一宿。

事实证明，姜还是老的辣，老一岁也是老。我捧着手里的桌子腿欲哭无泪，春春拿着柴刀站在小姐身后笑得一脸春光灿烂一一少了个人，今晚可以多吃两个鸡腿了。小姐道：“司司啊，嫁了人记得常回家看看。”然后砰地关了大门。

“？？？”嫁人？什么嫁人？我怎么不知道。结果一回头，就撞见了一身红衣的李升官李小厮。

“哟，好巧啊，你也出来散散步。”话毕突然意识到陈公子如今可是渣了小姐的，自己不能用这种平常的语气跟他的狗腿子讲话，于是恶狠狠道：“报完了信怎么不去玉京跟着你家公子，人家可是金榜题名娶公主的人生赢家，莫非......他嫌弃你脑子不机灵把你打发回老家了？”说着说着感觉自己讲得实在有道理，于是幸灾乐祸。

他直接无视了我后面那一大段话，蹲下身主动帮我捡起门口的那包衣裳一一小姐最后的人道主义关怀，转身上马车。

我连忙跟上去，在他一只脚踏上马车那一刻及时拦住他。

“干什么？衣服还我！”我气急败坏。

“林小姐没和你说？”他略有几分诧异，随即把我一同拉上马车：“娘子，今日是我们成婚的日子。”说着，扒拉开那布包。

里头是一身鲜红的嫁衣。

七、

我人傻了。

合着你们个个都知道了，就把我蒙在鼓里是吧。

你们玩儿我呢。

七大姑八大姨十里八乡老邻居围着我给我梳发上妆开脸时，我脑子里就循环播放着这三句话。

在登上花轿的时候，我终于理清楚眼前这个事实一一我要嫁人了。

至于前因后果，抱歉，一概不知。

怎么说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我觉着我得表现得含蓄点，周遭一路都是看着我长大的左邻右舍，虽说隔了五年没见，到底还是不能在婚礼上闹事儿——还是我自己的婚礼。

到了洞房的时候，我觉得不能不问清楚了，于是摆好了阵势等着李升官回来。所幸他也知道我满脑子问号，直接掀了我盖头表示该问问，早点问完早点睡。

“咳，首先第一件事。”我指了指请帖上的名字，“这个李夙是谁？你不是叫李升官吗。”

他倒是有点惊讶我第一个问的居然是这个，不过随即老老实实回答：“升官只是我的乳名，李夙才是户籍上的名字。你要问的就是这个？”

"爹啊，看来就只有你才会傻憨憨地履行这么幼稚的约定，给你闺女我取名叫死老婆，人家李叔精着呢。”

“下一个问题。”我正色道：“你家公子给林小姐写了退婚书还送了封口费，摆明不想同林府再有任何瓜葛，怎么会答应你娶我？”

“我当年进州府的时候预算了十七成婚，故也是今年到契，不过当年卖身进州府时是二月底，故比你早上七月多结契。”结了契恢复自由身，婚嫁自然不由过去的主家干涉。

“你结了契就娶我，不怕陈公子报复咱俩？人家如今可是功名在身，今科......额，榜眼。”我其实是有些惊奇，抛去人品不论，陈公子的才华可是众人有目共睹，莫说永福大街，在人才济济的襄州都属拔尖，何故却是被人抢了状元的名头去。

“那恐怕已经得罪死了。”他喟叹一声，自我身后将我的腰圈住，“今科状元，正是不才在下，你夫君。”

“......醒醒，但凡刚才酒宴上有一颗花生米你也不至于醉成这样。”我一脸无奈，他却神情颇为认真地从博古架上取了一条玉腰带来递给我。

“......卧槽。”殿选十甲，玉如意人手一柄，玉腰带却是状元独享。联系他先前说的二月就结了卖身契，那么四月上玉京，合着他不是做书童，是赶考去了？

“怎么以前没听说过你那么有才华？”我把震碎的世界观黏吧黏吧补回去，然后凑上去问他。

“从前毕竟人在屋檐下，”他轻描淡写，“陈公子看似心胸宽广，实则肚量小得很。若我表现得比他还出彩些，他还怎么放心让我做侍读，我自然也就无缘科举。”

“那......”话本上说头一次洞房会特别疼，我觉着我还没做好心理准备，于是绞尽脑汁想再找点儿话什，姑且把今晚先拖过去。

“司司，不早了，再不更衣可就要天亮了。”意图被一眼看穿，我尴尬的笑一笑，吹灭了龙凤喜烛，一脸就义赴死的大无畏一一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女汉子！来吧！

黑暗中，某人眼冒绿光，化身为狼。

“嗷！李升官你大爷——”

......

夜半三更，本该与周公下棋的时辰却因为办完了件人生大事一时半会儿睡不着了。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对着新任夫君一张帅脸怎么瞧怎么顺眼，平日他衣裳裹得严严实实，没想到居然还有腹肌。于是本着反正也是我的人了不摸白不摸的心理，我恶向胆边生从被窝里伸出来罪恶的咸猪手......

“怎么还不睡......”结果被假寐的某人一把抓住咸猪手，某人也是无奈极了，试问哪家状元的新婚夫人是这么跳脱的，“我只请了一旬休假，算上婚嫁统共不过二十日，明日就得启程去玉京，路上怎么也得周转上三五天。你还不养精蓄锐，如何挨得过之后几日的行程。”

“方才忘了问了，最后一个问题嘛。”我摇着他手臂撒娇，他刮一刮我的鼻梁，示意有屁快放。

“我爹说咱俩是订了娃娃亲的，临终前留给我一块小玉牌说是信物，我先入为主加上惯性思维就以为你的信物也是一块小玉牌。不过现在想来你从来没拿出过什么信物......你不会是诓我的吧，信物早被你卖了？”越想越觉得有这种可能，我觉着自己今天在他面前丢了那么多回脸总算可以扳回一城，于是小手一伸：“信物拿来，不然本姑娘不认账了。”

他闷声一笑，点点我的枕头：“不是早给你了？”

“哈？”我怎么不知道？

“桃花钗。”他撑起头道：“你家给的信物是块桃木牌，据说是你娘看我爹不顺眼，一巴掌拍我家门板上的。你娘习武力道极大，桃木入门板三寸，还美名其曰给我娘辟邪。”

啊哈哈，看来我这小暴脾气遗传的我娘。

“后来去玉京，我寻思回来就得娶你，怎么也得先把信物与你过目，就雕成了桃花钗寄给你。”

“进京赶考山高路远风险极大，万一我回不来，你也不知信物已到你手中，权且无忧无虑嫁人。若我荣幸之至能归来迎娶你，那信物在你手中，便说明你已收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想赖也赖不掉我。”

真是心黑！我抱着他的脖子啃了一口，心满意足留着口水去会面周公。

八、

后来到了玉京，他做了翰林学士，倒真应了我与他这名字，一路遇贵人赏识官途顺畅节节高升，在我们第四个儿子出生时他已官至宰相。那日我们离开襄州前去拜谢了林小姐，我问她日后有什么打算，她说是经此一事，近年是不会再想着贪恋情爱之事。林府走的走散的散，她想要重新光耀门楣，把精力投入到生意上。

小四满月时，林记胭脂坊已经开到了玉京城，我受邀去剪彩，发财跟在我脚边转悠一一当年李升官走时拿一锭银子同管家买了它回来。

略有些遗憾的是，在那之后我和小姐还有春春都没再见过面。不过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有我家状元郎与四个孩子，岁月静好，便足矣。

流年经转，我褪下红装佩环，苍颜白发已然不胜珠钗。在我六十个生辰里，儿孙满堂为我祝寿，他在铜镜前替我裹上了抹额，指节不经意间擦过耳畔，我抬头与他相视一笑，一翁一妪携手相持走向正厅。

夕阳斜照室中那张古旧的梳妆台，一只翻盖的小木匣里，搁着我的桃花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