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喜不与白头共
(一)
“夫妻对拜——”
随着指引,孟妤缓缓弯腰,锦绣喜帕下的如花娇颜上,满是从此将与心爱之人共度一生的欢喜。
堂上宾客祝贺不断,喧闹中,孟妤听见杨思明的声音在头顶响起,“阿妤,我好高兴。”
蓦然间,孟妤湿了眼眶,嘴角的笑却加深了。
他们的开始,说起来很儿戏,可事实如此。
那是个再平常不过,也热闹不过的上元节了,城内处处扎满了花灯,无数灯烛绚烂夺目,走在其间仿佛误入星海。
街市上的人实在太多了,孟妤裹挟其中,想离开都找不到出口。
他们一个随波逐流,一个逆流而上,人潮拥挤中便撞了个满怀,又被一搡,孟妤便不受控制地往旁边倒去。
她将要惊呼,一只有力的手就伸了过来,免了她被踩踏的厄运。
“可否伤着?”
孟妤惊魂未定,胡乱摇了摇头,对方护着她退向路边。
孟妤抬头一看,不知是否花灯太过璀璨的缘故,那人眼里像盛满了星辰,一颗一颗,专注极了。
到了安全地方,孟妤未及道谢,对方一礼后便径自离去,让她连挽留的念头都来不及冒出。
没旁的意思,只觉得他是个好人,想谢谢他。
不过这件事也没在孟妤心上放多久,她被冲散的仆从们很快找了过来。
只后来偶有一次,孟妤想起过那场煌煌灯火下的意外,是个极不经意的念头,像香炉中缥缈淡薄的烟,不激烈,不深刻,转瞬消散。
后来,孟妤在一场马球会上再次遇见了他,那是在一个月后,她收到了太守夫人打马球的邀请,在那满场宾客中,遥遥望见了他。
她先是一愣,随后一喜,眸中是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欢欣,“是你!”
对方显然也瞧见了她,目光一亮,走了过来,“真巧,又见面了。”
“那日多亏你了,还未道谢......你便走了。”
“姑娘客气了,是我冲撞了姑娘,要说谢,该我谢姑娘宽宏,未予追究才是。”当晚他赶着赴生意伙伴的约,着急了些,才撞到人,是他的不是。
俩人相谈甚欢,本该是互相寒暄完就应告辞的偶遇,却都未见分开的意思,连枯燥的马球会都觉得有趣了起来,让人欢愉。
这之后,俩人的交集便多了起来。
洞房里,孟妤问杨思明,“我俩算不算一见钟情?”
那时候那么匆忙,人都没看清,应该不算吧?可她还是觉得,那个灯花煌煌的上元节,是特别的、值得纪念的。
杨思明想了想,“一见钟情记住的是脸,我记住的是你这个人。若非要形容一一惊鸿一瞥吧。”
(二)
杨、孟两家结亲实是一件水到渠成的事儿,同为高门大户,当事人郎才女貌,情投意合,不结亲才怪。
也因两家联合,柳城泰半生意都到了他们手中,可谓是“双喜临门”。
因着极高的得利,许多人猜测这是一桩商业联姻。但没过多久,流言便碎了。
孟妤与杨思明成亲后,整日里出双入对,形影不离,那亲密无间的模样羡煞了无数人,一点儿也不像装的。
他们是真相爱,真神仙眷侣。
然而人世圆满大抵总爱出些岔子,在俩人的今后几乎能一眼望尽的时候,杨家出了事。
他们存放货品的仓库起了火,将要进献皇家的云烟绫全部作了飞灰,连周围几座货仓的货品都成了陪葬。
这不可能是意外,在他们收了定金、约好了交货日子之后。
目的这般明显,无外乎几个竞争对手。可他们查了一圈,一无所获。
“人抓到了吗?”孟妤问,杨思明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叫来管家询问。
人已经抓到了,背后之人也审出来了,名为“冯青”。
孟妤与杨思明对这个名字陌生,管家却不。冯青此人曾在杨家做学徒,聪明伶俐,会来事,却因心术不正,手脚不干净被赶了出去。
他曾在府门前苦苦哀求,磕破了头皮也没能挽回,之后便从柳城消失了。
后来听说他做起了小生意,但一直不温不火,如今看来,他把责任归在了杨家头上,怨他们赶了他才令他一事无成,遂来报复。
得知了来龙去脉,俩人心里有了底。这时清点仓库损失的单子出来了,云烟绫特地另做了记录。
杨思明顾不上看这次总损失一一已经不止是损失惨重的问题了一一只扫了眼现存云烟绫的数量,心里便咯噔一下。
不够,远远不够要交出的数量。且不提对方会不会听他解释,就说万一怪罪下来一一这货必须拿出来!
杨思明立刻派人不计代价收购云烟绫,那些做丝织品生意的趁机敲了好大一竹杠。
其间孟妤尽心帮他,与他分兵两路去和那些丝织品老板谈判,花了不少钱,才在期限内凑够了量。
孟妤是孟家独女,从小被孟父当接班人培养,能力完全足够。
“阿妤,这次多亏有你,我一个人肯定来不及。”杨思明拉着孟妤的手,满眼感激。
“只可惜孟家的生意没有涉及丝织品,不然会简单很多。”孟妤低垂着眼。
“不,阿妤,已经很好了。”杨思明深情款款地说。
(三)
交货时间到了,皇家得知后未有追究,毕竟他们也是受害者。但因这批货良莠不齐,质量与以往相差太远,尾款不仅没结,定金都退了大半回去。
这一次损失惨重,虽算破财免灾,但亏空还是要补回来。孟妤为购齐云烟绫动用的大笔孟家资金,也得想办法补上。
一时间俩人都忙了起来,早出晚归,一天里竟只有早、晚能见上两面。
好在,虽都累得不想说话,但只要靠在一起,一个不经意的眼神,一个随意的小动作,便能洗掉所有疲惫,感受到萦绕的脉脉温情。
如此这般,持续了很长时间,等到事情终于平息,一切步入了正轨,他们更加熟悉对方,比起爱人更像亲人,日子几乎又能一眼望到头了,孟妤却突然,觉出了不对。
她太不清楚,只觉得俩人相处时以往的那种亲密感没有了,她在他眼里找不到熟悉的深情,她不再能凭借一个眼神,就知晓他的心意了。
她无端有些慌乱。可等她仔细确认的时候,又好像什么都没变,他对她一如既往地好,知道她喜欢什么,不爱什么,了解她的心思。
不曾在外留宿,也未有什么异常一一除了与生意伙伴的应酬会晚归外。
她多心了不是吗?虚无缥缈的感觉怎能作数。孟妤压下了那些异样。
这晚,孟妤正坐在妆台前卸取钗环,忽然一把金钗送到眼前,她问干什么,杨思明说送给她,孟妤很诧异。
“我是不是让你不安了?对不起。最近在谈一笔重要的生意,对方很难缠,每次谈判都绞尽脑汁,弄得人很疲惫......等这单生意拿下,我保证,一定好好陪你,好不好?”
这样低姿态的杨思明,孟妤第一次见,她印象里这个人一直是意气风发的。
她忽然很过意不去,自己不理解他就算了,竟然还疑神疑鬼,“对不起,思明,我......是我没顾及你。”
杨思明把她揽到了怀里,正要说什么,孟妤忽然鼻子一动,脱口而出,“好香啊。”
杨思明一愣,哑然失笑,“你的鼻子怎么这么灵。”他拿出来一盒胭脂,“也是给你的,不过怕你不喜欢,正在犹豫呢......既然你闻到了,那能否请娘子大人笑纳?”
连日来的阴霾烟消云散,她依稀又从对方眼里看见了往日的情感。
翌日,孟妤醒来时杨思明已经走了,她摸着身旁空荡荡的床铺,有些失落。
她呆了一会儿,爬了起来,视线落在那个胭脂盒子上,拿过来看了看,突然想,杨思明怎么会送她胭脂?
送钗可以解释,因为她喜欢,可送胭腊......还是这么艳的味道,她向来喜欢淡雅的,这点他很清楚。
忽然的,孟妤想到了什么,浑身的血液都冻住了。可,买钗的时候看到了胭脂,顺便买一买,没什么问题;买到这样的味道,也许是他不会挑,随便拿了一个......
他昨晚的神色那么自然,他主动送给自己的,为了安抚她......是了,为什么要安抚她?
怀疑就这么生根了,除非结出果实,否则难以拔除。
(四)
孟妤留意起杨思明的动向,留意他的言行。可所有一切,无比自然,无比正常,显得她的怀疑那么可笑。
孟妤足够小心,却还是被杨思明发现了异常,那种探究、怀疑的眼神让杨思明很不舒服,俩人第一次因为不小心打碎一个茶盏而大吵了一架。
杨思明理直气壮又怒不可遏,孟妤看着,想,真的是自己多疑了?她怎么会变成这样?孟妤决定去给他道歉。
可到了书房,孟妤却被人拦下了,杨思明不想见她。
秋季微寒的夜里,孟妤在廊檐下站了许久。
冷战便从此开始了。
孟妤一开始还想找他和好,可他早出晚归,一回家就呆在书房,躲着她似的,让她根本没有机会向他解释。
到了后来,孟妤懒得堵他了,这件事虽然自己误会在先不对,可他也不至于连解释的机会都不给吧?
自己也曾是父母的掌上明珠,为什么要受这种委屈?
这样想着,孟妤真委屈了,交代了一番,便回娘家换换心情。
半个月后,杨思明到了孟家来,接孟妤回去。孟妤知道,肯定是公公婆婆让他来的,这点让她有些不痛快,不过看着他诚恳的模样,孟妤便也不计较了。
回程的马车上,孟妤向杨思明道了歉,杨思明也说了自己不对,不该不顾家里,一心扑在生意上。
俩人说开之后,又和好如初。
日子倏然流逝,从橙黄橘绿的秋季到草木枯萎的寒冬,眨眼已直年关。
天空飘着细细的雪,孟妤坐着马车出门置办年节需要的东西,这本不需要她亲自来,但她想出来透口气。
那家里,越来越难呆了,只要在里面便憋得人喘不过气,身心俱疲。
这自然不是因为什么恶扑欺主或公婆难相处,相反,公公婆婆待她很好,亲女儿一般。
是她忽然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与杨思明在杨家二老面前、在下人面前,竟需要假装恩爱了。
何时变得如此了?他们何时变得这般貌合神离,私下里客气有余而亲密不足了?
哪里出了错?
孟妤靠在窗框上发呆,忽然,一缕脂粉香飘飘渺渺地透过窗帘缝隙钻进来,拨动了孟妤沉寂已久的一根心弦。
“停车!”
孟妤骤然坐直了身体,心跳无端加快,血液直充头顶,嘈杂鼓动耳膜。是了,是这样,因为这个吗?
那始终盘桓、萦绕在心口的阴霾,是这个?她不是把它压下,抛到脑后了吗?
却原来没有啊。
这味道如此鲜明,不像记忆中的,而是昨天的,隔三差五就提醒她的,那人身上,不属于她的味道。
孟妤的视线一点一点移动,最终,定格在一抹金色上——钗上雀鸟的尾羽栩栩如生,她几乎怀疑这人是把她那一只偷了去。
孟妤怔怔看了许久,看到那女子在路边挑了些小玩意,挺着肚子,款款走远了。
(五)
今年的大年三十格外冷,可能因为是个雪夜。
孟妤把衣裳紧了又紧,还是觉得那风直往骨头缝里钻,冻得人手脚发僵。
杨思明察觉了,把火盆往她身边推了推,让下人取件大氅来,然后握住了她的手,“怎么这么凉?”
孟妤的脸色有些苍白,不知是冷的还是怎么,她笑了一笑,声音轻轻的,“心凉。”
杨思明仿佛没听见,转过头继续跟孟父谈天说地,神色自若。
这次团年饭,是把孟父孟母接到杨府来一起的。此刻一群人在大厅里围着圆桌吃的开心,也聊得火热。
看到二人如此恩爱,众人笑得合不拢嘴,毫无悬念地被杨父提到抱孙子的事。
话题一开,另外三位也跟着催逼,直说的俩年轻人满脸通红,最后不得不做出保证,年内一定让他们抱上孙子,才罢休。
宴席一直持续到深夜,把父母公婆都伺候妥当了,孟妤才在杨思明的搀扶下步履蹒跚地回房。
“思明,你想要孩子吗?”檐下的灯笼照亮了脚下的路,孟妤脸色酡红,不知是醉是羞,眼神迷离的问。
“自然,只是这一年事情太多,忙的脚不沾地。不过今年应该没问题了。”
“时间过的真快啊,都一年了。好怀念当初的日子。”孟妤喃喃着,一半的重量都压在杨思明身上。
杨思明失笑,“说的我待你不好似的。”
“不,你待我很好,也很会骗人。”孟妤就这么说了出来,没有铺垫,也没有遮掩,她直视前方,脸上什么表情也无,语气也不带感情。
杨思明看她一眼,“阿妤,你在说什么胡话,你喝醉了。”
孟妤推开了他,“我很清醒,我不喜欢现在这样,我很累,我不想再继续下去了。”
“你醉了,阿妤!”杨思明加重了语气。
“我都知道了。”孟妤说,语气平静,眼神却很尖锐,“所以你不要再想着瞒我、骗我了。不过我有点伤心的是,你竟然从那时起就爱上了别人。真的好快啊。”
毫无征兆的,孟妤哽咽了一下,她自己都猝不及防。
爱竟如此短暂吗?她没想到,也没察觉一一为什么如此信任他?
这一切显得当初非卿不娶,非君不嫁的款款深情可笑又愚昧。
杨思明一愣,一时没从这惊雷中回过神来。那人不是藏的好好的吗?她怎么发现的?自己哪里没做好让她起疑了?
“你顾忌公公婆婆,才一直哄着我。确实,在他们看来,咱们这段婚姻如此美好,直到现在外面还在交口称赞,突然分开,对二老打击很大。可是我也是我父母的掌上明珠,如果被他们知道他们的女儿受这种委屈,他们又该多心疼呢?”
“阿妤,别闹了,你不是会为了这点小事就吵着要和离的人,你醉了,我送你回房休息。”杨思明沉着声音,上前一步要拉她。
“呵,”孟妤躲开他,“小事?你觉得这是小事?我不是这样的人?那我是哪样的人?杨思明,我也觉得自己很陌生,可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把自己交给你,你把我弄哪去了?你把我熟悉的‘思明’弄哪去了?你把他们还给我啊!”
孟妤声音大了,有些歇斯底里的意味。
“什么以前现在,你还是你,我还是我。别闹了!跟我回房。”
“你觉得我这是闹?”孟妤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突然觉得杨思明很悲哀,这是种很不合时宜的想法,“等过完上元节,咱们就和离吧。”
孟妤兀然感到疲惫,她深吸一口气,试图冲淡翻腾的情绪。
杨思明眼神闪了闪,看了她半晌,伸在半空的手缩了回来,后退一步,“你就不怕我不同意?”
“你会不同意吗?你了解我,我不可能容下那个外室,如果你强留,我不知道现在的我会做出什么,而她已经有了身孕。刚才你听到了,父母催我们生孩子,我给你们让路,大家皆大欢喜,有什么不好?”
“没有转圜的余地?”
“没有。”
“一点儿可能也不给?”
“不给。”
“若我处理好她们呢?”
孟妤一愣,随后笑了,“你在舍不得?舍不得我,还是孟家?”
“是你,信吗?”
孟妤没有回话,与他对视了一会儿,转身走了。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意义?平添一份难捱罢了。
她不会改变主意,无论如何也不会。
他们已经不适合生活在一起了,这件事是道天堑,横亘在他们之间,迈不过也绕不开,时时刻刻提醒他们。
怎么走到这一步的呢?孟妤后来想了很久,发现除了“不爱了”,似乎没有其他更合理的解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