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来曾见梅开时
一
几百年若云烟,风一吹就片片散开,再寻不见。
卞稹在冬朝的雪地里踽踽独行,眼前的冬阳忽而光万丈,一双本含情的桃花眼却含了泪。
梅纵有千姿百态,却还是冬朝的最为盛美。
江湖上都说卞稹一生风流,却独钟爱十二月腊梅,可惜春朝四季惟春,难见冬日的那抹梅红。
还有人说他早先邂逅一位身绕梅香的姑娘,一眼万年,从此便迷恋上了冬朝的梅。
不过人们大都不同意这种说法,因为当今春朝太子爷卞稹亵玩成性,常去冬朝的风月楼作客,身侧从来佳人相伴,要说他动了情,怕是街上的始龀小童也不信。
卞稹停在了一枝独秀的腊梅前,纤长的手指辗转在梅花间。
“世人都说错了,我偏爱梅花,不过是因一场梦而已。”泪水在梅上生起涟漪。
梦中有十里梅香,有一似梅盛放的姑娘。
那姑娘极爱脸红,却还对他说,她喜欢他。
他也爱挽着她的手,轻嗅她染了梅香的发,告诉她,他也喜欢她。
既然是梦,那在梦里动情就不算动情。他深知。
眼前的百丈冰中生出一枝娉婷,娇俏地与飞雪顾盼,就这样在这天寒地冻之间生了辉。
雪皑皑地飞着,这枝梅也满溢灵气,枝蔓在寒风中乱颤,梅瓣红得像血。
他突然决心将它带回春朝。
二
百年前。冬朝。
风月楼在夜中独绽灯火,一圈又一圈的花灯覆在楼上,明明灭灭地为暗沉的夜添姿。
风......月......楼......”落小梅的手猛然垂下,黛衣在冬雪中微颤,“好美的国色天香之韵......”
她脉络分明的手推开大门,绰约的景色一下子入眼:戏台上的青衣姑娘脸着胭脂,身绕梅香,玉手轻盈地在七弦上回旋,台下的看客都微张着嘴,眼睛里漾着醉人的光。
“呦?又来了个姑娘?来!唱戏!”一位眼尖的客官瞧见了落小梅,便挪不开眼了。
风月楼的老板娘不敢扫了东家的兴,便也招呼她上台。
“我......唱得不好......”小梅轻蹙一对柳叶眉,台下前排的男子注视着那张红透了的脸。
落小梅转身轻叹,自己本是来寻爹爹的,为何也成了戏子?
罢了,定是爹爹没和风月楼的老板娘说清楚。
小梅倏忽又转身,似寒冬梅花俏的笑靥浮于面容一一唱一曲又何妨?
七弦的空灵游离于戏台,乐音袅袅如烟,楼内的灯粲然着,映在小梅身上,重叠交错宛若梦境。
她随曲吟唱。唱得是庭院春残,伤春感春。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男子仿佛在目睹一朵腊梅的绽放,难得真正笑了:“梅花姑娘......”
“卞公子,人家唱得也好!”身旁一鲜衣浓妆的小姐悄然挽上了他的胳膊,往他身侧靠靠。
“她像一朵梅。”卞稹的喉结轻滚。
独绽在戏台,美得不可方物。
落小梅笑笑,正欲下台,她却猛然间瞥见台下笑得风生水起的卞稹。
春朝太子爷卞稹?
思绪被抛向那年,情窦初开梅香十里的那年。
“小梅,所以呢?听你唱戏的那人纵然好看,可终归和你没什么关系啊!”街上的小伙伴都对她道。
“怎......怎么没关系了!”落小梅拔高了声音,编着情天恨海的传奇,“我......我爹说......那个人,是我以后的相公!”
话毕,小伙伴们都讪笑,她却任凭记忆的风景填满目光。
桃花眼酿着飘有十里桃香的蜜酒,眉目自成诗三百,鬓如春风裁。
小梅的心上生了朵花,像梅般暗香萦绕,在凌寒中扎了根,枝蔓亭亭而立。
她多欢喜,心上生了秘密
又记起某日冬阳冉冉,落小梅随族人去寺庙拜佛。
人潮翻涌,她看佛像看得出神,一个转身便寻不见认识的人。
小梅小心翼翼地翻开每个木板来看。有人祈愿平安喜乐,有人在乎功名利禄,有人希望天下太平,更有人愿得成比目何辞死。
还有人......居然有人愿深爱的人再无转世?落小梅猛地松开那片木板。
与不掺杂的雪别无两样的白倏忽映在眸上。
“梅花姑娘,又见面了......”白衣公子轻摇手中的折扇,“姑娘是不是很不理解?”
小梅心中骤然一震一一卞稹?那个在层层皑皑的雪间听她唱戏的人?
“其实......这也是一种爱之切,许愿之人的妻子必定过世,若再无转世......不就没有一世又一世的爱恨更迭了吗?”
她假装听懂地点点头,却在触碰到他目光的那刻羞红了脸。
卞稹的眉尖忽然轻颤,他嗅到血腥的刺鼻。
落小梅被卞稹藏在了佛像的袈裟下,所以她并未被赤红侵犯。
直到父亲将她救出,她看见成河的血流。
可心上却没害怕,除了他,也只有他。
再转眸今日,她一瞥,望穿了少女怀春的那年,亦望见了两侧心房的颤动难耐。
卞稹循上她的目光,清冽的眉眼游离着,他不曾察觉自己面容的温柔。前所未有。
“卞稹......”落小梅微张着嘴,却又注意到他身边似乎有人潜伏着,霎时间暗波翻滚,晦暗充斥着台下。
他有危险!
小梅还没来得及思考,一支冷箭就乘阴风而至,直直地刺向卞稹的胸口。
地猛然颤抖,高楼撼动。
落小梅死死地抱住戏台上的柱子,她的裙袂战栗着,眼前的卞稹突然仰首朝天,明若星河的眸光渐逝,只剩不寒而栗的戾气猖獗。
他蓦地凶神恶煞,转瞬间变作一条黑龙,鳞片竖着,吼声让风月楼的楼顶又掉落下几个瓦片。
他身侧的叛兵已布下了阵,长刀短刀长矛蓄势待发,这阵势,卞稹必死无疑。
“放!!!”
小梅大惊,跑向卞稹,却被困在刀海之外:“爹!你这又是为何?为何要害卞公子?”额头上青筋不觉已狠狠地暴起。
“他救过我啊!”
“丫头,不杀他,他就得杀咱了!”落父背过身去。
卞稹的龙体早已遍体鳞伤,刀孔中不断渗出殷红的汨汨的血,霎时间血腥味跃到每个人的鼻尖。
卞稹突然像疯了一般地乱撞,血色晕染墙壁。
落小梅也不畏长刀的尖利,不顾一切地扑到他宽大的背上。
“爹!!!”她的嗓子骤然嘶哑,“你杀了他,我就再也不认你了!!!”
“丫头!你下来!”
“爹,我不能让他死。”声音的主人倏忽沉稳。
“爹,我喜欢他。”
身下的龙头微微动了动,继而一跃而起,拼尽全力穿透风月楼,血水从天洒下。
“卞稹,你暂且忍一忍,我们去腊梅街找若盈姑姑。”她的泪又倾盆。
三
今日。春朝。
“公子回来了?”春朝准太子妃若盈抿着艳唇笑道。
“这是......冬朝的梅花?”她指指庭院里新放的花盆。
卞稹不说话,只轻轻点头
“公子可真是长情啊!身侧姑娘换了一个又一个,对梅的喜爱却是日久不变。”
“不对。只是还未找到一个像梅的姑娘。”
若盈的唇瓣张张合合,却说不出话来。他们早已定下婚约,卞稹却从不在她身上多停留一寸光阴,仍旧爱去冬朝的风月楼寻欢。
“卞稹,今天是我们新婚之日,你能不能不要再去冬朝赏梅了?”她眼角微微作痒,“毕竟这世上从不会有一个姑娘像梅。”
男人的面部隐在阴影里:“若盈,除非我死。”
花盆中的梅悄然展了展枝叶,听到卞稹喑哑的嗓音,吓了一大跳。
“这人怎么这么可怕啊!”
“你是冬朝来的梅花?真漂亮啊!”她身侧的竹微微摇曳。
“竹大哥,这个男人是谁啊?他好像不爱自己的未婚妻欸!”
“其实他也挺可怜的,想爱的人早就不在了,自己却不知道。”
“竹大哥,你怎么会知道?”
“唉!”竹子颤颤,“这春朝的人都传遍了,你是从冬朝来的,自然不知。”
“那你给我讲讲呗!”
月夜凄神寒骨,梅与竹的影子在墙壁上蒙络着,讲着一生过错,悲欢离合。
百年前,春朝政变,落父带头打击叛兵,却不料举家被屠。
那日风云翻涌,正逢梅族拜佛之日,龙族便趁机展开杀戮。
本来落小梅必死无疑,却得一人相救,春朝叛军首领的儿子一一卞稹!
这落小梅或许被卞稹那剑眉星目的好皮囊给蛊惑了,再百年后,她竟在风月楼中众人劫杀卞稹时舍命相救,带他去找自己的姑姑落若盈。
“小梅,你一定一定自己想好,想救他需耗用你梅族之灵。”若盈的细眉皱作一团,“而且,他醒后会永远忘记你。”
“姑姑,我想好了。”她只是笑笑。
“姑姑,等他醒了,你也一定一定要好好照顾他,这一切千万别跟他说。”
“值得吗?他不过曾经救过你。”若盈忍着泪。
“姑姑,要不等他醒了,你们就成亲吧。”那个姑娘又笑。
“姑姑,对不起,但是能不能帮帮我......”
若盈瞪大双眸,眉头依旧紧蹙:“小梅,他欠你的,永远都还不了。”
“他从来不欠什么。”
他醒的那日,做了个梦。
庭院春意阑珊,一个姑娘在唱戏,婉转勾人。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鼻尖尽是腊梅的香气,这个姑娘不属于春天,她应是一枝傲立雪中的梅,生在天寒地冻的冬。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只是这一念......”姑娘突然向卞稹的方向倒来,还伴撩人的香气。
卞稹却施了法,让姑娘倒在了别处。
“便叫人......百转千回......”姑娘薄唇轻勾,漾着梨涡的笑令人猝不及防。
“爹爹......我未来的相公真好看啊......”她咂吧咂吧嘴,脸突然红了,“爹爹......等我和他成亲了,闺女天天给你做腊梅饼好不好?你可别偏心!姑爷和闺女得一块疼知道吗......”
卞稹不禁笑了,他忽然好想揉揉姑娘如瀑的长发,便又一施法拥姑娘入怀。
他紧了紧怀抱,心上似一枝腊梅盛放,暗香令人醉。
他从未这样抱过姑娘,心剧烈地跳着,无比认真。
“可是......爹......对不起......不会有这么一天了......”
“爹......爱一个人......就是心上只有他啊......”
“所以......他不知道......也没关系......”
少年心中忽然一痛,怕那个姑娘从未在他生命中出现过,轻轻闭上双眼,回忆赠梅予他,忽而成河。
依稀地记着,他曾在一条梅香十里的街上听过一个姑娘的吟唱——
“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
姑娘的眸子被晶亮蒙着,她鼻子红红的。
卞稹记得自己走上前:“《桃花扇》?”
姑娘诧异地看着他,他又道:“真是好听。”
卞稹觉出突兀,便伸出皑皑似雪的手摘下身侧香气游离天地间的一枝盛梅:“是小生冒失。”
姑娘忽而将欣喜蒙上眸子,她的指尖轻轻掠过梅瓣。
“有没有人说过你像梅花?”
她笑得粲然:“我本就是梅族的人啊!”
卞稹忽然无言,上前一步,继而用染了桃花香的身子贴近她,双手轻轻环过她纤细的腰肢。
心中骤然山崩地裂。
他紧紧拥抱着她:“对不起......”
姑娘丝毫未敛眸中的惊诧,但鼻尖萦香,心中柔软,便任由那人抱着。
她也从未像现在这样感受过心脏的存在。
“公子......能不能不松手了?”姑娘腆着脸问,紧了紧手上的力度。
“因为......我虽在冬朝长大,实则十分惧寒......公子的拥抱,让......让我感受不到严寒了......”
卞稹像想到什么似的,轻轻松了手:
“可否告诉小生,姑娘为何钟情哀伤的戏曲。”
为何?她认认真真地想了许久。
也许......因为听唱戏的说过,爱不到最爱的那一个,才深刻。
而眼前的人令她生出眷恋,甚至不用爱而不得,就足够深刻。
那姑娘故作轻松地揉揉眼睛:“我只是觉得,分别是最好的结局。”
白衣少年的桃花眼悄然收了眼尾,就在这冰天雪地之中笑出了声:“你当真这样觉得?”
后来他违背族人的意愿救她,或许也只因认同这句没有无限绝望却淡淡悲凉的话。
分别是最好的结局。
谢谢你,也曾这样觉得。
四
“啧啧啧!那姑娘怎么这么傻啊,卞稹不就是会几句甜言蜜语嘛!”
“我倒觉得,他应该是喜欢落小梅的。”
“那......怎么......”
“但是他不可以喜欢落小梅啊,你想想,他爹和落父可是有仇的!”
“这人也太难懂了吧?喜欢却不靠近,还偏要拘泥于世俗......”
“也幸亏你我为无情无欲的植物......”
“哎!竹大哥!那个男人又是谁?怎么浑身杀气腾腾的?”梅花晃晃花瓣,以此示意竹子。
黑影中一个男人手持长刀,嘴角滑出一个诡谲的弧线。
“那是......落父???”
还未等梅花惊讶,落父阴沉的声音就伴着杀气涌动:“卞稹,你出来。”
屋中正惆怅的男人徐徐走出,若盈跟在他身后。
“大哥?”若盈走上前去,不料落父往后退避,“大哥,对不起......”
“落若盈,让开,我杀了这个畜生。”
卞稹黑幽幽的眸子此时又深不见底:“我们......有仇?”
“你杀了我闺女!现在装聋作哑有用吗?今天我便要替天下人杀了你这薄情郎!”
“你闺女?”
“百年前她为了救你不惜被逐出梅族,为了让你生更不惜自己的死!”落父面部狰狞,“你忘了?你居然全忘了!你凭什么能这么心安理得?凭什么!”
卞稹的头忽然生疼,他用手扶额,心口却有黏稠的液体流出。
他眩晕般地往下看,只看见一只插入胸口的长刀。
“大哥!你这样就辜负小梅了!”若盈不顾一切地攥住那把长刀,血泪成灾。
“辜负?那也是他辜负在先!!!”
落父忽然一发狠,又将长刀向里一刺。
“大哥!!!”
在一旁吓得瑟瑟的梅花倏忽被溅了一身的鲜血。
她猛然惊醒。耳旁是竹大哥曾说过的话。
“落小梅的姑姑告诉她,她会化作一朵没有记忆的梅花,再也没有感情。”
记忆霎时间翻涌成云海,她有了记忆。
原来,她就是那个傻姑娘落小梅。
心中深远的声音在回旋:落小梅,他既然无恨,你也不许后悔。
她看到姑姑向爹下跪,看到爹眼角的泪。
爹走了。
卞稹已换上喜服,红如烛光的服饰悉数映在他斑驳闪烁的眼中。
可他一双漂亮的桃花眼中,什么都没有。
“若盈......谁是落小梅?”他骤然失声。
“没有......没有人叫落小梅......”若盈一跃拥紧了他,“我才是你的新娘......”
“若盈,为什么......为什么我心里这么难受......”
“是不是......我是不是忘记了什么......”
“我是不是......真的犯过一个不可弥补的错......”
他咧嘴哭得像个孩子,丢了糖的孩子。
五
卞稹近日愈发喜欢去风月楼作客,且常夜不归宿。
老板娘给他推荐什么姑娘他就要什么姑娘,整日浸淫于酒香和美色中,身染胭脂的奢靡之气。
听说他最近在风月楼寻得一个如他心意的姑娘,叫冀青梅。
又听闻那青梅姑娘满身梅香,相貌也似待放的梅花。
一切都好,只是小心眼儿的太子妃落若盈坚决不让冀青梅过门。
“你想嫁进卞府?”若盈用力扳正黛衣女子瘦削的下巴,“好。你若让我赐你一剑,便可进卞府的大门。”
“落若盈,这家还由不得你做主。”凛冽的声音在耳际滑过,似尖刀锋利。
冀青梅却用胸口抵住长剑,目光如火般灼热。
若盈眼中蓄着泪,她手一使力,剑却分毫未动。
梅花摇曳,荣华已过枯萎难收。
“落若盈,我再也不想见到你。”白衣之人用手紧握住长剑,血红得像梅,独绽在葱茏的土地。
“卞稹,放手啊!”
“若盈,我一定要娶她,因为她像一朵梅,我曾梦到过。”
“卞稹!”持剑的女子哽咽着,“再像也不是你的那一朵。”
他合上眼,泪光点点便再不见。
他到底娶了冀青梅。若盈倚着门,冷冷地看向院中的竹和梅。
“竹大哥,卞稹......果不负他风流太子之称......”梅花声音轻细,一字一句仿佛刻意寡淡。
“小梅花,我倒觉得卞稹真的找到了一生所爱。”竹叶沙沙作响,“你瞧,他多开心。”
“经常笑就是开心吗?”梅花心中满是失落。
落小梅,他多欢喜。
就像你当初喜欢他一样。
卞稹和冀青梅新婚之夜那天,他们在院中缠绵。
“相公,你到底喜欢我哪点?”冀青梅声音纤细,妩媚而婉转,她的手渐渐覆上卞稹的肩。
“娘子,你听过一出戏吗?”他们的头互相逼近,气氛甜蜜腻人。
梅花的花瓣上悄然滑落一滴露水,没有声响。
“这么唱得......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只是这一念,便叫人百转千回......”
“娘子,我爱你,不知所起,且一往而深。”卞稹的手拂过青梅的发,发香如梅,他一扬嘴角。
目光不觉落在了院中的梅上,曾经的鲜活,现在的没落。
他毁了一枝梅。如何偿?
卞稹一顿。衣摆随风。
冀青梅也笑,声音玲珑:“你说我像一朵梅花,真的吗?”
他缓缓道:“娘子可知冬朝永不凋零的腊梅?我院中便有一枝。”
“曾有幸目睹过。”
“娘子......”他一敛痴情样,眉眼撤去风尘,“不知你的鲜血似不似这梅红?”说罢剑露寒光。
“卞稹?”冀青梅大步向后退去,一脸的狼狈相。
倏忽,窗子上的喜字红得骇人。
六
如今,满春朝的人都知道太子爷卞稹疯了。
他大喜之日那天,冀青梅却身着染血的喜服从卞府跌跌撞撞地跑出。
自此以后,卞稹口中再无一句清醒的言语,整日疯疯癫癫,甚至还常拔剑对着自己。
彼时,卞家院落。
“小梅花,你一定要撑住......”竹子的声音也日渐微弱,“主人会为我们浇水的......”
“竹大哥......我不想再等了......”,梅瓣都已打卷,“我突然觉得......就这么死了......也挺好的......”
“小梅花......好像......好像是春朝王上来了......”
梅花早已半晕半厥。
黄袍之人步履生风,他拔了剑徐步走入卞府。
疯癫之语不绝于耳:“若盈,我没想杀她啊!”
“我只是好久都没看见人流血了......”
“若盈,你说......你们梅族的梅花也像人血一样红吗......”卞王突然顿步。
梅族?他像是想到什么一样,御风般地直冲入屋中。
“你是梅族的人?”卞王剑指若盈,“梅族的人还未死光?”
卞稹虽胡言乱语,却将落若盈推在身后:“爹你说什么呀?她是我的大娘子啊!”
卞王怒目圆睁:“是不是你将稹儿弄疯的?”
落若盈走上前,目光如炬:“我是梅族的圣女落若盈。”
“梅族人怎可能死光?”
黄袍之人灰白的胡子抖着,眸中尽是情天恨海。
卞稹却大笑:“大娘子是圣女?真好笑!”
而此时剑的杀气汇成河流,湍急地直奔若盈。
卞稹也拔剑,死死地挡在若盈面前:“爹这是干什么啊?想看看稹儿的武功有没有进展吗?”
“稹儿你闪开,爹要取了这女魔头的性命!”卞王与卞稹僵持着,不敢妄动。
“卞稹,你不必再护我。”
再望院中寒月清立,却无野芳发而幽香,积水空明。梅和竹都已奄奄一息,忍冷风调笑。
“为什么......为什么那个傻姑娘情愿众叛亲离,也要救卞稹一命......”
“你知道吗,卞稹,她在说要救你的时候,眼中除了泪光......”
若盈又朝剑的方向一步。
“还有喜悦......”
卞王手一使力,却被卞稹的剑束缚。
他再看向卞稹的双眼,寒意侵过四肢——那双眼倒不像个疯癫之人应有的,反而结着厚重的冰霜,望而生畏。
“她应该难过啊......因为......爱而不得。”
“小梅......”卞稹一怔,手上的力气泄了几分。
“爱一个人......”
“结局总是分别吗?”
卞王的剑已如洪水猛兽般袭来,若盈只觉胸口一阵撕裂之感,便倒入卞稹的怀中。
“分别是最好的结局......”卞稹笑了,“她这么觉得,就算是吧。”
若盈眉眼恍惚:“卞稹,你根本没疯......”
“疯过。现在好了。”
院中的梅瓣朵朵丈量大地。
七
晨曦跃上房檐,几缕细碎的温暖闯入屋中,扰得落若盈从梦中抽身。
耳边似乎还绕着吟唱的声音,她只觉浑身无力,像生了一场大病一样。
“这是..,,,,哪儿?”若盈拢拢及腰的黑发,华美的发簪被人放在床头。
眼前的人闪着像雕刻一样的桃花眼,笑容不太真切。
“娘子醒了?”卞稹眉眼和煦。
他好像......叫卞稹,是我的相公。”
我呢?又叫什么?来自哪里?
“我刚刚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忘了很多事情......是真的吗?”
“娘子多虑了。”卞稹笑笑,“要忘也是先忘了我啊。”
她瞥向窗外,梅花散落一地。
我是不是......忘了一段刻骨铭心的东西?
心内,莫名的情感也散落一地。
暗夜。
他稍一偏头,冷月浸眉,梅香蔓开。
身上细碎的月光随身影浮沉辗转,最终落在庭院的花盆边。
到底是死了。他忽然面无表情,心中却似折子戏般百转。
自己这般扭捏又是为何?情场中的情天恨海岂不是比看这梅落来得痛快?什么样的风花雪月自己没有沉醉过?
可是,为何都不如一朵腊梅让人心动?
挺立着的身影在早已残损的竹影中颤了颤,终归仰首。
花瓣融于无雪的土地,忍泪的男子在如画的春天吊唁。
“怎么了,相公?”屋内的帘子被撩开,“不过是梅花落了,你若喜欢,我们再去冬朝采些新鲜的回来。”
他骤然垂首,猩红满了清冽的双眸。
卞稹,你为何不去做个戏子?
你可以把一场戏演得那么好。
“相公快入帘来,莫再为那梅花伤神了!”婉转的女声在耳边迂回。
“若盈,你可记得落小梅?”
“落小梅?没有这个人啊......”
身侧梅香徜徉,男子垂目。
没有这个人。他笑着,如沐春风。
“只是一场梦。”
地上的梅在他脚边打转,任风戏谑。
八
夜。惟月光倾盆。
相公他却在一地的梅花前红了眼,嘴唇苍白如月色。
他问:“若盈,你可记得落小梅?”
我答:“落小梅?没有这个人啊......”
他听了,却还是不死心,眉梢中竟藏了无尽的绝望,嘴角隐匿了悲伤。
他似乎不仅仅经历过与我这一段情,更像是踏足情天恨海百遍,身心的疮疤都生了厚茧。
那日与他一起去寺庙祈福,却踱步到一棵偌大的菩提树下。
他倏忽跪倒在树前,手中的折扇也应声摔成了两段。
然后不声不响地拿来一块木板,用浓墨在上面写着:愿梅再无转世。
一笔一画入木三分。
我不知道他究竟在恨着什么,又有多恨。
我看不懂,所以装作没看到他眼底的红。
记得曾做过一个属于冬朝的梦,梦中有一个身绕梅香的姑娘,亦有一个面色沉重,看不清面容的人。
那个姑娘总在一棵万年老菩提树下唱戏,而那个看不清面容的人是惟一的听众。
他们有时也一起唱,唱得都是分别的戏。
他们也常常一起哭。却从未一起笑过。
这个梦重复了多次,直到最后一次,我终于看清了那个不明面容且长情的人——居然是我的相公卞稹!
我在梦中曾听那姑娘说,她爱的人一生爱了许多人,唯独没有爱过她。
梦中的卞稹却说,他爱了很多人,却从未爱到那个他想爱的人。
想爱的那个人。绝不是我。
我总觉得自己认识那个被他深深纳在心底的人。
正想着,他又在院中辗转,最终在一瓣艳梅前停下,几滴泪在地上生花:
“落小梅,你这戏唱得真好啊......”
“你当真觉得,分别是最好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