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来秋意浓
01
上京,一个充满欲望的都城。
游船画舫里的河船如无骨般攀抚在男子身上,细细打量着他们的身着之物,眼里泛着精光。岸上的半徐秋娘们咬着绸帕,目光艳羡或嫉妒地看向河流那处缠情。
春玉楼下新来的花娘,胆怯地挽着客人,尽力诱惑。襄中羞涩的赶路书生看此,只能摆头叹气,口中嚼着“不知羞耻”,可心儿却随着花娘们入了天堂。
一身红白雪纱,外披已滑落至肩的暗红大衣,头戴金丝银钿的绝美女子随意倚在春玉楼最高楼台的栏栅上,拨着手腕处已发黄的铃铛,微眯双眼。
看向不远处梨园的灯火轻笑。
02
“秋娘,你去花记馆给我带一盒糕点。”铜镜前的美人由金丝盒中牵出一串铜钱,扔给不远处十三岁模样的女孩后,继续小声嘀咕着:“是最近天儿热了,才总感到恶心?”
晚秋熟练地接过铜钱,行了个礼,便踏门而出。
美人望向房外,轻皱着眉,叹气道:“这丑丫头居然能在这腌攒之地活下去,活得还比我们这些人好。”
晚秋戴着白色帷帽,提着印着花记馆标识的糕点急走,忽然在一处转角被满身发臭的叫花子勾住脚,重重地向前扑去。
一旁的他们放声大笑,口里吐出龊言。
叫花子看不起青楼的人。
面无表情的晚秋先捡起一旁包装还是完好的糕点,松了口气。忽得转身向那些叫花子咧嘴一笑。
看着眼前女孩半张脸的青色胎记,他们露出惊恐的模样,捡起自己的讨饭碗,小声骂着倒霉离开。
继而晚秋敛起假笑转身,却被堵住。
她缓缓抬头,瞧见眼前长相清秀的公子正笑着递给她的帷帽。
那笑容像春风,可以融化他人内心的冰凉。
她匆匆低下头。
公子瞧着身下的后脑勺,错愣片刻便恢复笑容,轻轻地将帷帽戴在晚秋头上。
女孩抓住刚想离开的公子的袖子,结结巴巴地说了谢谢。
帷帽遮住了她通红的脸颊。
公子看着同他病死的妹妹般大小的女孩,眼神更加柔和,克制地收回想要摸头的手:“不用谢,我姓方。名来意。若是以后有难,便来梨园寻我罢。”
提到梨园,方来意也不禁红了耳尖。毕竟梨园也不是什么风光之地。
忽然,一声催促声迫使方来意离开,临别时将手中的一小盒糕点送给了晚秋。
晚秋红着脸,小心翼翼地藏到衣袖中,之后一瘸一拐回到春玉楼。
刚到春雨楼大厅便被老鸨拖到熟悉的厢房。
“秋娘呀,今个儿那些个小东西没了,客人都提不起劲了,闹着要砸了咱们春玉楼!”
听着老鸨有些着急的话,晚秋笑着扯下她的手,“妈妈呀,那东西我正在养着呢,你不如先用春药顶着个两三天,况且偷偷放一点那些人应该也不会知晓。”
说完便爬向了楼顶。
这是春玉楼花魁独留一楼的特权,也是花魁的地位象征。
美人倚在房框边,摆弄红艳的手指甲,狐狸眼瞥了一眼晚秋,嘟起嘴抱怨道:“买个糕点都要买这么久,小废物。”既而转身走向梳妆台前。
晚秋小心翼翼地打开盒子,看着完完整整的糕点,勾了勾嘴角:“肖姑娘是花魁,人美心善,定不会怪晚秋。”
肖香嘴里一哼,抓着一瓶膏药盒掷在桌上,又顺走糕点,坐在凳上吃了起来。
晚秋看着美人吃得欢快,见自个儿也没啥事,平时也就是个跑腿的,便转身想走,却被肖香叫住按在凳上,并威胁她不许动。
收拾片刻,肖香打开膏药盒,红色的药膏更显她手指的葱莹。
“瞧瞧,你还是这般又丑又蠢,恐怕疼死了也不会哼一声。”肖香将晚秋的裙裳上提,脱掉她的鞋子,再将里裤挽起,露出膝盖。冰凉的药膏极快地掩住擦伤的灼热。
“有时挺羡慕你这丑模样,不会引人觊觎和嫉恨。”肖香苦笑道,“我只想有个家。”
03
肖香的恩客,上京有名的商贾。可再富有,那商贾也同花娘和戏子一般属下九流,上不得台面。
这天,向来小心翼翼的商贾竟邀肖香去最热闹的梨园听戏。
春玉楼的人都沸腾了,要知道平时,肖香要与这商贾相处还得离开春玉楼去往别处。除了这两人和赶车的马夫,没人知道那地在哪儿。
晚秋为美人细心梳妆,铜镜中的美人却在心不在焉地看着手中的玉簪,轻轻地触碰。据说是商贾送的,可玉簪散发着贵气。
晚秋皱起了眉,虽然七岁便浸淫在春玉楼,但她只是负责养那些东西,楼里的事她并不关注,近来才与肖香接触。
“我的贴身小婢吃坏了肚子,左右想来,也就你这人合我的意,便大发慈悲带你一同听听那梨园的戏。啰,把这个簪子给我戴上吧。”
肖香的语气中藏着丝丝喜悦。
梨园等候的婢女见晚秋遮面,欲让晚秋摘下帷帽,却被肖香挡了回去。
肖香让晚秋自个儿寻去处玩,莫要让她的丑样坏了她的好心情,她自有其他婢女相陪。
晚秋立在梨园入口一旁,看着阳光下越发亮丽的玉簪,渐行渐远的肖香像极了将要飞升的神女。
神女却突然转身,笑着对她说:“秋娘,我的金盒子送给你了,在左边第三个屉子里。”
不安的感觉越来越重,可想着平日里那商贾讨好的模样,肖香一人应该应该无事。
梨园真的很美,种着从未见过的花奔,不知何机关术的喷泉像烟花一样喷涌,炎热的夏日都变得清凉起来,亭中的木雕也是栩栩如生。
这梨园恍如仙境!
”秋丫头可是迷路了?”一道温柔而熟悉的声音响起。
晚秋看着眼前风情万种的花旦,帷帽遮住了脸上的痴迷。
方来意想到自己的这幅妆容,秋丫头定是认不出的,却不料听到一声“来意哥哥”,听到“哥哥”一词,方来意心里只有欣喜两字,仿佛是妹妹正在唤他般。
他换之一笑。
两人还未多叙,便有下人请他登台。
绝美的花旦急匆匆却细心地将小姑娘安置在不易让人注意又可听戏的好去处,便接过下人递来的一条带着一颗银白色铃铛的绸带登台。
台上的戏人唱着,台下的客人看着。
最台前只有两个人,一个满身绸段的美艳妇人,另一个不停搓捻玉指板的男人。距离晚秋不远的看客小声论着那两人的身份。
原来是宁王府的王爷王妃。不过据说王爷是不敢得罪王妃的,甚至家中一个小妾通房都未有。
隔了六七排座位的两人,便是肖香和那商贾。
肖香攥着手帕,时不时看向最前方两人,而身旁的商贾隔一会儿就擦汗,眼里尽是飘忽之意。
晚秋转头避过这幕令人不安的画面,抬头看戏,追逐台上花旦手中铃铛的身影。
一转身一心动,一回眸一心停。
“贱人。”一声怒吼打破了及及可危的平静。
戏,停了。
一身赘肉的妇人带着凶煞的家丁闯入,拿着木棒子二话不说捶向肖香的头,不顾眼前额上滑落血痕,倒在地上痛苦呻吟的人,一棒接一棒砸向肖香的腹部。
“贱人,竟然勾我的丈夫,不要脸的妓女。”
肖香捂着肚子躺在地上,玉簪掉落在地上摔成两截,失了灵气。
众人惊诧,忘了动弹。
商贾颤巍巍地躲到桌后。
宁王脸上惊慌,急忙喊出:“大胆贱妇。”
宁王妃一手抓住似有动作的宁王,另一手将桌上的茶杯重声掷地,冷眼看着地上躺着的人,轻声道:“王爷,这是别人的家事。”
宁王闭上了嘴。
血模糊了肖香的眼,她看了带着讽刺笑容的宁王妃,软弱的宁王,欢喜着给人当枪使的商贾夫妇,台上伶人的同情,周遭人的轻视。
最后是被台上跳下来的花旦死死抱住的晚秋。
她笑了,双手轻轻地贴着肚子,静静躺在地上,任由头上和身下的血带走她的命。
04
“我可美?”貌若妲己,褒姒之姿的绝色女子手指轻挑着眼前花旦的戏服,手腕处的铃铛随之而响。
花旦本想拂开对方的手,却被对方抓住,顺势跨坐在他身上,细细的鼻息扑面。
女好身上的暗红大衣已半落,她轻抚着花旦的眼角,缓缓而下,触及喉结,轻笑一声,近身轻轻咬住。
身下的人儿颤了颤。
她抬起头,诱惑着花旦看向她的双眼。
方来意不禁加大了握住她腰身的力气。女子又渐渐靠近,方来意眸下一沉,竟先她一步咬住了她的唇。听到她疼地“嘶”一声便慢慢松了劲,沿着女子的唇形缓缓舔舐。
空寂的房间,铃铛声越发响亮。
情动的女子想要更深入一些,却被气息不稳的方来意狠狠扯开。
女子隐去情动,依恋般圈着他的脖颈,耳边低语:“来意哥哥,我是晚秋,还是妹妹?”
方来意闭上眼,一会儿便睁开了只剩一片清明的双眼,直视晚秋道:“妹妹。”
像是要她彻底死心,他的口中不断念着“妹妹”。晚秋眼中的光越来越淡,方来意的话也愈来愈小声。
晚秋轻笑着离开。
心中庆幸,若那人唤她晚秋,她怕是会贪生。
待晚秋离开,花旦瘫着身子,双手掩面,隐隐传来哭声。
他太了解她了。
情会成为晚秋的软肋。
晚秋靠在春玉楼最高楼台的栏栅上,跳望远处,俯视近处,繁荣的景自来就是用来掩盖欲望的。
梨园那处的灯火真亮,他是否入睡了。
晚秋拨着手腕处的铃铛。这铃铛还是那天从那花旦绸带上扯下来的。
她既欢喜又痛恨。
肖香死了,晚秋眼睁睁看着那个嫌弃她又自找麻烦,别扭地关心她的肖香和她肚里未成形的孩子被人活活打死,躺在血泊中,无人救她们,连她也没有。
那个只有十六岁的女孩嫌弃她又别扭地关心她。当她打开那个金盒子,原来那是她的所有家当。
她是否早就知晓自己要化为神女离开。
偷的一命,恍恍惚惚过了这些年,也活够了,她决定重拾苗疆盅术,好好利用这曾被蛊虫一掩盖的绝世容颜和上位者也想拥有的蛊术,报复宁王及宁王妃背后的势力。
自然,那商贾和她夫人早就被她“不动声色”弄死了,临死时他们哭嚎着原本的真相。
商贾替宁王养肖香,而被宁王妃发现,指使商贾的夫人抓奸。但肖香的死是真的,这是他们的报应。
她也故意在那儿留下了破绽,至于能发现端异的,便是她的目标。
“晚姑娘,黄公子来了。”
闻言,晚秋放下袖子,迎接那位等候多时的贵客。
那人已落坐,端坐有相,端起倒好的茶杯轻尝一口。身后站着两名随时出刀的黑衣护卫。
晚秋单手撑脸,歪着头,像只狐狸般笑道:“黄公子不怕这茶水不干净吗?”
黄公子听此顿了一下,便又喝了一口,“既是盟友,又怎会不信呢。话说回来,晚秋花魁,这茶挺不错的。”
两人相视一笑。
05
皇帝遇刺,幸得一姑娘相救,那姑娘虽是风尘女子,但知恩图报的皇帝力排群臣阻挠,封此姑娘为皇贵妃,地位仅皇后之下。
”贵妃娘娘,不好了,皇上无故昏倒了。”皇帝身边的高公公满头大汗跑来,哭泣道。
晚秋摸了摸铃铛,抬头看向铜镜中的自己,慢慢眼角染红,不久便面上梨花带雨。
宫婢掺扶下的晚秋虚步迈向龙榻,脱开宫婢的手,扑向床上昏迷的皇帝小声抽泣。
一旁的皇后本是哭泣的脸皱起了眉,她身后的妹妹宁王妃许是察觉皇后姐姐的情绪变化,顺着皇后的视线,目光集中在了传闻中的皇贵妃身上,心里不安了起来。
“不对,皇上不是生病,是中了蛊。”太医突然惊道。
蛊!众人的心紧了起来。
这会蛊术的苗疆人不是在十年前就被灭族了吗?
“太医可得慎言!”宁王跳了出来,一旁的宁王妃颤抖地收回未伸出的手。
众人的眼神变了变。
宁王后知后觉地退后一步,感受到皇贵妃满眼恨意望着他,他糊涂了。
这皇兄中毒,与他何干!
晚秋收回目光,心道:蠢货。
还好,毁了所有制蛊之术卷轴的苗疆人留下了一些解蛊之法。待太医设法救醒了皇帝,皇帝大怒,命人彻查此事,无论那人是何身份。
宁王府中,禁林军头目客气招呼一番,便四处拿着可引那蛊母的香探查。
宁王一脸淡定喝着茶,而向来心思细敏的宁王妃不禁紧抓着手中帕子,以缓不安。
突然,一位禁林军大叫,搜出了蛊母。
宁王妃见此晕了过去,而宁王则是呆滞一旁。
皇帝满脸心痛,不得不以谋反之罪诛杀宁王府满门,被牵连的皇后贬入冷宫,宁王妃族亲一律流放。
一辆马车趁着黑夜出了宫。
晚秋看着前不久宁王夫妇砍头的地方,眯着眼,缓声道:“真狠。”
宁王府中的那只蛊母乖乖地躺在晚秋的手掌中。
06
脱下花旦装容的方来意无神地看着镜中的自己,想到以前秋丫头总是夸赞他扮装的绝色,想到她是如何将眼底的光泯没,渐渐成为风靡上京的花魁,想到她如何用一只小小的蛊杀人,想到......她如何满眼爱意地仰望他。
忽的,他想到那宁王夫妇斩首的样子白了脸。
忽然,他听到房外的敲门声,像极了曾经秋丫头来时的声音。
他怀着梦一般的心情开门,入眼的便是一身红色宫装的晚秋,面上有着细细薄汗的脸扬起了久违的笑容,美得让身后枯黄的落叶都成了黑白色。
方来意紧抓着门框,努力抬起嘴角,问道:“贵妃娘娘,今日梨园的人都睡了,明日再来听戏吧。”
听此,晚秋的脸敛去了笑容,反手关上了门,欺身而上。
她将方来意压在身下,红着眼眶,执拗地问道:“晚秋还是妹妹?”
身下的人偏过头,压抑着不正常地声音,咬牙道:“妹妹。”
身上的人终于落了泪,方来意不忍看她。
不能,不能放纵!她是皇帝疼爱的皇贵妃!
“”罢了,来意哥哥......以后......便只是妹妹罢了。”
晚秋绝望地吻向方来意,一只金色的小蛊虫随着她的舌进入他的口中,渐渐没了身影。
方来意的身体越发炽热,眼神越发迷离。
缠绵一晚,天未亮便没了晚秋的身影,方来意醒来看着床上的落红掩面,终是哭了出来。
上京传遍了皇帝如何疼爱皇贵妃,得罪了皇贵妃的臣子都被抄了府邸。群臣抗议,怒骂皇帝沉迷女色,昏庸不堪,百姓也跟着附和,从未想过自己的生活变好的原因。
只有聪明的人知道暗地里寻找妖女的破绽,用来对付谁都可以。
众人没想到,他们口中风光无限的皇贵妃此时毫无生气地躺在床上,无神地听着床边皇帝的愤怒与无奈。
“他们居然知道了你是苗疆人,所以那群老东西联想到了宁王府谋反的事,如今只有将你推出去,才能熄了他们对我的怀疑。”皇帝见那人一点反应也没有,自己一人唱独角戏,不由得怒了,“若你还是身心都属于朕,朕或许还会保你。”
“可惜从来都不是。”晚秋终于出了声,那本就是皇帝的局,将她推出顶锅也自是最好的妙计。
一石二鸟,他却不沾腥。
自那天晚秋一言未留离开就开始酗酒的方来意,不见以往清秀之姿,尽是颓废,每天以皇帝和皇贵妃之事来麻痹自己。
醉生梦死中又是一年秋。
他如往常般躺在花记馆附近陋巷,拿着酒壶,醉态地听着身旁的叫花子大笑道:“该,皇贵妃那妖女就该斩首。”
方来意一把抓起那人,怒目道:“皇贵妃怎么了?怎么了!”
那人气喘道:“皇贵妃是......苗疆人......今......问斩。”
方来意松开他,跌跌撞撞跑向刑场。
刽子手已举起大刀,晚秋虚着眼看向前方,仿佛瞧见了那花记馆不远陋巷的公子拿着帷帽缓缓向她走来。
晚秋头落下那刻,她又仿佛感受到来意哥哥的温度,只是怎的满是酒味。
不开心吗?
方来意冲向刑场,抱起晚秋的头嘶哑痛哭,红了眼,口中结结巴巴地念着:“晚秋,晚秋,一直都是晚秋”。
他瞥见隐在暗处的黄色身影,突然,疯癫般带着怀中的头颅,义无反顾地撞向石柱。
满地的血染红了枯黄的落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