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中魂
楔子
传闻,北陵苏家有一块自祖上传下的绝世好玉,清澈若水,粲然如星。有人说,这块玉曾是上古神祗的佩物,有起死回生之效。但到底是不是真的,旁人也无从知晓,但这个说法却一直存在着,与鼎盛的苏家一起活在人们的仰慕中。
一
今日是上元节,北陵城一派喜庆祥和的气氛,苏酥趴在窗口,看着沉沉夜幕中漫天斑斓的烟火,忍不住有些郁闷。她今天和绿萝闹着玩的时候,一不小心把他爹的那只古董花瓶给碰碎了。
她那气得吹胡子瞪眼的老爹二话不说就把她关进了房,说是要让她好好静静心。
苏酥叹了口气,嘀嘀咕咕道:“不让我出去拉倒,我刚好困了。”
这时,她只听见“吱呀——”一声轻响,她还没来得及回头,一柄寒光闪闪的匕首就架在了她的脖子上,同时一股浓郁的血腥气在房间内弥漫开来,陌生男子低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甚至还带着低喘:“不许出声,否则......”
男子的话还没说完,苏酥已经回身一口咬在了男子的肩上,一嘴的血腥味。
男子闷哼一声,倒了下去......
再醒时,男子肩膀上的伤已经被人包扎好了,顺便还挽了个当时女子最流行的百花结,男子哭笑不得的起身,这才发现身上的夜行衣已经被人换下。
他一个激灵跳起来,伸手便朝脸上摸去,直到感觉到脸上那层薄薄的易容面具还在时,才稍微松了口气。
这时,门外传来细微的说话声,他一个闪身躲进了一旁的纱帘后。
门被打开,走进来一位十五六岁的少女,她将手中的托盘放下,便转身小心翼翼地将门合上了。
门刚关上,苏酥便觉得颈上一凉,她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毫不胆怯地回身,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直直的对上男子的双眸。
男子一愣,苏酥已经浅笑着开口,“怎么,伤口好了?打算恩将仇报?”男子听了她的话,只是犹疑着将匕首收回,问道:“是你救了我?”
她还没回答,敲门声响起,苏酥伸手就把男子推进了隔间里。
等打发走了自家老爹,再回去看时,隔间里哪还有人,只有一扇大开的窗户,正对着繁荣的长昀街。
有些微冷的风吹进来,苏酥只觉得心里有一个地方被那风吹出了一个小小的缺口,空荡荡的,有些发涩。
这个世界上,有一种感觉,即是初遇也似久别重逢,苏酥就这样莫名其妙的被一个陌生男子搅乱了心底的一池春水,从此涟漪不止。
二
转眼间,两月时间便匆匆而过,北陵城里莺飞草长,花开如霞。苏酥带着绿萝走在镜湖边,柳枝如烟如雾,随风轻扬,烟罗般笼着湖边的行人。
忽然,一阵小孩子的啼哭声响起,苏酥转眼看去,却是一个小孩的风筝缠在了柳枝上。
苏酥撸了撸袖子,还未迈开一步,绿萝已经拉住了她的胳膊,一脸哀求地看着她,“小姐,咱能不能不多管闲事?万一被老爷知道了......”
苏酥扯回自己的胳膊,义正言辞道:“爹爹当初让我学武,不就是为了让我伸张正义吗?如今连这举手之劳我也视若无睹,还谈什么道义?”绿萝瘪了瘪嘴,小声嘀咕道:“每次都是绿萝受罚,小姐何时对绿萝讲过道义?”
就在绿萝嘀咕的时候,苏酥已经一个旋身,飞鸟般轻盈地掠向柳树的枝梢,转眼就将那蝴蝶风筝握在了手里。
她对着止住哭声的小孩轻轻一笑,正准备从柳树上跃下,就听见绿萝惊慌失措的声音响起,“小姐,小心有蛇!”
苏酥还没有看见绿萝口中的那条蛇,便因为慌张,直直的从柳树上坠了下来。
“小姐!”绿萝惊呼出声,来不及捂住眼睛,一道身影已经跃了出去,将苏酥拦腰接住,只是转眼的功夫便又重新回到了岸边。
苏酥睁开眼,第一眼看见的便是男子温柔浅笑的面容,一双如黑曜石般的眸子熠熠生辉,让她莫名觉得熟悉温暖。
那日救下苏酥的男子叫谢允,年仅十九,便官拜将军之位,传为北陵的一段佳话,而自那日过后,谢允便突然亲近起苏酥来。
三
七月,谢允的祖母大寿,而早在一个月前,谢府的请柬便由谢允亲手送到了苏家。
宴会当天,苏酥由苏老爷看着,装扮一新到了谢府。
谢允一身朱砂长袍,绣着白色的云纹和长颈丹顶鹤,俊朗的眉眼微微弯起,说不出的儒雅风流,俊逸无双。
“怎么来的这样早?宾客还没有来齐,不如我先带着酥儿到处看看?”谢允笑着对苏酥道。
苏酥脑海里突然又浮起那日受伤男子的面容来。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是会将面前的谢允与记忆里那个冰冷猜疑的盗贼重叠在一起,哪怕他们的面貌南辕北辙。
就在愣神的一瞬间,谢允已经笑着执过她的手,将她带进了花团锦簇的谢府。
不得不说,谢府的繁盛确实不是苏家可以比拟的,即使苏家因着传说中的那块可以起死回生的玉而名声在外。
不知转过多少道回廊,谢允终于带着苏酥停在了一座位置极其隐蔽的八角亭边,亭边种满了六瓣紫。正是花开时候,大朵大朵的六瓣紫如紫色的帷幕将八角亭团团围住,让苏酥的眼里除了紫色,再不见其它色彩。
忽的,一阵悠扬的笛声在寂静的八角亭响起,苏酥回身,便看见谢允手执白玉长笛,一步步向她走来。
待走到苏酥身边,谢允才停下吹笛的动作,笑着凑到她耳边道:“酥酥,嫁与我可好?”苏酥呼吸一滞,心脏猛然间跳如擂鼓,不可思议的看着面前俊朗的谢允。
下一刻,她便毫不犹豫地推开了谢允,“不好,我已有了欢喜的人,不可能嫁与你!”
谢允看着苏酥坚决的神色,愣了一瞬,突然就笑了起来,“酥酥莫不是在与我说笑?”苏酥有一刻的不悦,“欢喜两字岂是可以随意玩笑的?”
她说完,正欲拂袖而去,谢允却突然拉住了她的手腕,她疑惑回身,只觉得耳上一凉,一朵六瓣紫已经别在了她的耳上。
她看见谢允略带深意的笑,“我会让酥酥知道,我的求娶之心并非说说而已。”苏酥皱眉,谢允却只是淡淡一笑道:“这六瓣紫倒是与酥酥十分相衬。”说完,便带着一脸愣怔的她重又回到了宴会大厅。
四
宴会一直进行到月上中天,结束时谢府众人共同放飞了孔明灯,为谢允的祖母祈福。
沉沉的夜幕忽然繁星万点,孔明灯温暖的烛光仿佛来自天际最遥远的祝福。苏酥看着天空中闪烁的点点暖光,脑海里忽然又闪现出那夜男子冰冷的眉眼来。
七个月了,她还是没能忘记他,忘记他带给她的那种安心的感觉,苏酥喃喃道:“我们何时会再相见?”话音未落,天空中的孔明灯忽的被羽箭射下,与此同时,一道道黑影从漆黑的夜幕里落到了谢府大院里。
原本一派安静祥和的谢府顿时喧闹起来,人们惊恐的尖叫声,刀剑相击的泠泠声不绝于耳。可就在这一片纷杂的混乱中,苏酥看见一抹熟悉的身影一晃而过。
绿萝紧张地拉住苏酥的衣袖,“小姐,我们也快走吧......”
”绿萝的话还未说完,苏酥却突然甩开了缘萝的手,冲进了那一片火光中。“小姐!小姐!你去哪儿......”
苏酥就这样一路跟着男子到了一处水榭旁,直到男子察觉到异样,猛地回头用森冷的长剑指着她。
她吞了口口水,突然间有些紧张,她盯着那柄长剑,扬起一个灿烂的笑,“你还记得我吗,那夜......”
苏酥想说的话只来得及说出半句,而下一刻男子已经一柄长剑刺了过来,苏酥看见他熟悉的眉眼里满是冷漠与危险。不知是被这突然的变故吓坏了,还是被黑夜里冷冽的长剑锋芒晃花了眼,她只是站在那里,看着那柄白晃晃的剑离她越来越近,就是不知避让。
就在那柄剑即将没入她的身体时,谢允突然出现,生生替她受了那一剑。刀剑没入血肉发出沉重的闷响,她这才像是被惊醒了似的,扶住谢允向后倒下的身体。
男子提着剑,又一次走近她,苏酥仰头看着杀气腾腾的男子,只觉得全身仿佛浸入了冷水中般冰冷入骨,嘴里喃喃道:“我救过你啊,你怎么能......怎么能......”男子再一次举起剑,冰冷的剑锋刺的她眼瞳发疼。她始终不愿意相信,她心心念念想了这么多天,渴望再相逢的人却是这么一个心狠手辣的人,她以为他会认得她的。
怀中一空,苏酥在这一夜最后看到的画面便是,谢允手执长剑,苍白着双唇,侧头对她勉力一笑,轻声道:“我在一日,便予卿安好一世。”眼里似有万千烟火同时盛放,绚烂了一整个漆黑的天河。
五
那一剑虽未伤到要处,但谢允还是卧床修养了半个多月,而这半个多月以来,苏酥一直守在谢允身边,不曾离开半步。
午后,阳光和煦,苏酥扶着谢允慢慢走在景府后花园的青石小径上,倒也是一派岁月静好的模样。
一片寂静中,苏酥率先开口打破了沉默,“那夜你明明可以拿下那名刺客的,可你为什么......”苏酥不关心谢府为什么会招来刺客或是得罪了什么人,她只在意那夜,谢允为什么要放走一个破坏了他祖母寿宴,使谢府陷入危机的刺客。
谢允沉默了很久,最后只是叹了口气,低声道:“我看得出来,酥酥口中欢喜之人便是他。他既是酥酥欢喜的人,我又如何能置他于死地呢?”苏酥的心随着他的话微微一颤,时光在这一刻仿佛就此停止,只剩下清风拂过花草时发出的轻微响声。
苏酥闭了闭眼,在睁眼时,那双清透如琉璃的眸子中却是多了几分妥协与无奈,“谢允,如果你当真是我的良人,那我愿意顺应天命。”
八月,当六瓣紫不得不辞别花树,坠入泥土时,正是谢允与苏酥的婚期。谢允一身大红喜服,笑得意气风发,苏酥也笑,淡淡的笑。
谢允永不会知道,苏酥的心在那一夜早已给了另外一个人。苏酥生来偏爱安逸,所以当那个陌生却可以让她无比安心的人出现时,她便如踏入深海一般,毫无预兆的沉沦了下去。
六
谢府中的每一个人都对苏酥很客气,就连谢允的父母也对她关爱有加。
对于这一切,苏酥一直以为是因为谢允爱她,而谢府中的所有人都只是爱屋及乌而已。苏酥也想过忘记那个只有两面之缘的人,去接受谢允,但她到底还是没有做到。
转眼便是开春,谢允受皇命征讨西疆。苏酥站在承天门上看着谢允一袭银白铠甲渐行渐远,张了张唇,最终只是吐出四个字:“早去早回。”说完,便转身离去。
可不知道为什么,谢允在的时候,苏酥一直觉得他可有可无。可当谢允真的离开了,她却又突然心里空落落的,呆在谢府的日子一下子变得冗长而又无聊起来。
所以某个没心没肺的人终于想起回了趟苏府。
苏父显然很开心,拉着苏酥一直聊到了月上中天,不知道是怎么开的头,苏父突然说起了那夜潜入苏家的刺客:“我记得当时下人察觉进了贼时,是在咱们苏家的宗祠外,”苏父捻着有些花白的胡须,眯着眼睛,用一种深沉的语调道:“后来清点家产,又没有少一件贵重物品,这说明那贼绝不是普通的好财之徒,恰巧当时你表哥也在,他那柄唤作月禅的长剑你是见过的,凡是被伤的,没有一个伤口可以自然愈合,就算是愈合了,也会留下一道宛如新月般的疤,如同烙印一般。”
苏酥点点头,忽然记起了什么,但又生怕是自己记错了,于是求证般的问道:“父亲可还记得表哥伤了他哪里?”苏父想了想,搓着衣袍袖子道:“若是没记错,应该是肩膀吧。当时天黑着......酥酥,酥酥......”苏父看着突然跳起来慌忙跑出门的苏酥,忍不住叹了口气:“酥酥,不要怪为父。”
寂静无人的街道上,只有苏酥一个人奔跑的身影被寥落的月光拉展得无限长。她记得她曾经看见谢允的肩膀上有一道月牙状的疤痕,她问他是怎么伤到的,谢允却只是敷衍说,是小时候不小心被火烫伤的。
她还记得,她在翻东西的时候,看见在箱底有一个被锁住的檀木盒子,她觉得好奇于是捧在手上观看,可却被一脸紧张的谢允劈手夺下,那是一向温和的谢允头一回对她怒目相向。
太多值得仔细推敲的事在这一刻仿佛都得到了答案。
或许一直以来,她都忽略了一件事。
苏酥喘着粗气,却在重新将那个小小的檀木盒子捧在手里时出了一身的冷汗,内心早已不复平静。她费尽心思打开了那个制作精巧的千机锁,里面静静躺着的,是一张人皮面具。
两个月后,谢允大胜西疆凯旋而归。
而他第一个看见的人便是一早候在了承天门外的苏酥。
谢允微微有些吃惊,但旋即便笑了起来,利落地下马向苏酥而去,银色的铠甲在并不强烈的阳光下耀眼非常。
“夫人怎么......”
谢允类似寒暄的话还未说完,苏酥已经倾身抱住了他,“我很想你。”谢允微微一愣,反应过来后只是更紧地抱住了怀中的人,“我也是。”耳边是不绝于耳的起哄声。
苏酥感受到谢允怀抱的温暖,闻见他身上淡淡的佛手柑香味,突然觉得无比安心。所幸她发现的还不算晚,她还来得及与他共度这今后的漫长岁月。
七
八月十七中元节,也是苏酥嫁入谢府恰满一年的日子。
琉璃彩灯彩色的光芒下,谢府美丽的犹如天上宫阙,在万家灯火中格外璀璨夺目,仿佛沧海之珠,光芒万丈。
苏酥牵着谢允的手站在已凋零了花瓣的六瓣紫花树下,看着漫天绚烂的烟花,笑弯了眼睫。她仰头看着身旁的谢允,忽的踮起脚尖凑到谢允耳边道:“妾身有三愿:一愿此生平安身长健;二愿花开永年无谢时;三愿与君共偕老,岁岁长相见。”
谢允一愣,低眉看向身边浅笑安然的苏酥,烟火照耀在她脸上,投下斑斓迷离的彩光。
谢允只觉得心头一紧,下一刻,苏酥已经吻上了他的唇角,轻轻的一个吻,甚至带着六瓣紫浅淡的香气。
苏酥从手腕上解下一个镯子,递到了谢允手上。
“这便是传闻中苏家可以起死回生的玉,我们苏家一脉沿传至于今日,从未出过差错。我今日将它交予你,希望你可以用生命守护它,就像......”
就像守护我一般。
苏酥的最后一句话到底没有说出口,她想她是不需要说的,因为她相信谢允,就像她愿意将这块代表生命的玉交给他一样。
但事实证明,苏酥做错了。
不久,谢允再次受皇命前去安抚已经受降的西疆军民。
苏酥又一次登上了承天门。但与第一次不同,这次她的心里已经不再平静,而是被浓浓的不舍与艰涩填满。她有预感,这次谢允出门,定会有大事发生。
而就在谢允走后的第六天,苏酥便染病去世了。
谢允归来时,承天门下早已没了那抹娇小的绿色身影。而他的身边却多出了一个一袭红衣的女子,眉端眼角全是一派张扬的姿态。
谢允听闻苏酥去世的消息,只是愣愣的在灵堂前站了一天一夜,没有落一滴泪,但同样没有与任何人说一句话,包括叶琼。
叶琼就是那个与谢允同乘一骑回北陵的女子,也是谢允的青梅竹马和曾经的未婚妻。
“你爱她吗?”叶琼换了一身素白的衣裳,站在惨白的月光下,朦胧了神色。谢允回身看向她,不知为何竟觉得那站在月光下的不是他爱慕了十几年,费尽心思想要救活的叶琼,而是那个他不过只相识相处了短短一年零七个月的苏酥。
他惨笑着摇了摇头,这世上有几块能起死回生的玉,又有几个两年够他筹谋?
叶琼面色一白,转而问道:“那我呢?你爱我吗?”谢允一顿,抬眼看向面前身体摇摇欲坠的叶琼,沉默了许久,最终不忍道:“我会娶你,但......不是现在......”
时光就此安静下来,叶琼听完谢允的话,只是露出了一个冷笑,森冷地入人心魄。
八
叶琼与谢允相遇那年才四岁。
那时的叶琼从来都是一身大红的衣裙,就连性子也颇为急躁直爽。谢允刚见她时,便吃惊于一个才四岁的女孩子便在军营里摸爬滚打,不喊一声苦,不叫一声累。
叶琼看见长得白白嫩嫩的谢允,微微簇起眉头,喊道:“这样白净的孩子,受到了军营的脏苦吗?我们叶家军不要废物!”
明明只是一个四岁的孩子,偏偏语气锋利。谢允一瞬间脸涨得通红,良久才憋出一句:“我会努力不拖大家后腿的!”叶琼愣了愣,良久,只撂下一句,“随你!”便转身离去。
谢允也确实如他所说的那般做了,在军营里再找不出第二个比他更愿意下功夫,刻苦的人,以至于连曾经对他不屑一顾的叶琼都不禁对他另眼相看。
十年时间匆匆而过,而叶琼与谢允也已经成了一对形影不离的伙伴。他们在一起研究战术,切磋武功,偶尔也会策马在无边无际的蓝天下奔腾,享受难得的空闲时光。
两家父母见他们如此亲近,便定下了婚约,婚期便是一年后的八月十七。
但谁都没有想到,婚礼前夕,西疆会突然举兵来犯,叶琼的父亲临危受命,带领叶家军匆匆赶往西疆战场。
战报每日一封的传来,情况却每况愈下,直到叶将军受伏被俘的消息传来,叶琼终于坐不住了,当夜便带领三千叶家死士离开了北陵,不顾昼夜赶往西疆。
而三天后便是八月十七。
谢允知道,家国面前,不容私情。所以他不怪叶琼,他能做的只是带上他能运用的所有兵力,支援叶琼。
在那场与西疆的背水一战中,谢允与叶琼用不过区区五千兵马击退了西疆二万大军,但却被剩余的西疆残兵围困,在渺无人烟的清水滩整整十天。就在谢允以为自己会亡命清水滩时,是叶琼用自己的性命拼死一搏,换了谢允一命。
谢允最终活了下来,甚至因为击退西疆军队有功被拜为大将军,成为北陵城的一段佳话。
九
苏酥去世,谢允也同样大病一场。
病好后,谢允更是辞去了在朝中的一切职务,赋闲在家。一切都好像跟苏酥在时一样,岁月依旧过得缓慢,生活也仍旧沉浸在苦乐悲喜里,不断重复。
但终究是不一样了。
就在苏酥去世的一个月后,苏父终于听到了风声。
谢允似乎无意隐瞒,带着苏父直接去了谢家宗祠。
不过三十多岁的苏父一瞬间仿佛苍老了十岁,跪在冰冷的地砖上泣不成声。
而当巨大的悲痛过后,强烈的的愤怒席卷而来,将苏父重重包裹。苏父不管不顾地冲到谢允面前,大声斥责道:“你还记得你当初是怎么信誓旦旦的保证的吗?那可是老夫唯一的女儿,老夫视如珍宝的呵护了整整十六年,在你眼中难道不过是屐下之泥,可以任意踩踏吗?”
谢允敛下眉眼,始终不发一言。苏父说到悲痛处,更是哑了嗓子,“你还记得那夜你来找老夫是为什么吗?你来求老夫,让老夫帮你,老夫以为你是真心爱护酥酥,所以帮你骗了她,让她以为......以为你就是那夜的盗贼......可是你骗了老夫,你骗了老夫......”
苏父最后反复呢喃的只有那么一句:“你骗了老夫......”
然后被谢允的母亲轰出了谢府。
“母亲......“谢允的脸上露出迷茫的神色,“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所谓起死回生,其实是以命换命?是我亲手杀了酥酥,是不是?”
谢母愣了愣,转而轻笑一声道:“不过是一个商贾之女罢了,何必太过在意?如今琼儿已得重生,我会亲自为你们操办婚礼。”
谢允摇了摇头,露出一丝嘲讽的笑来,“苏酥可真是可悲。我娶她,待她千般万般好,只是为了那块玉,而你,从头至尾毫无半点真心。她从踏入我家门的那一刻起,得到是便都是欺骗!”他说完,便失魂落魄地走开了,留下谢母一人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宗祠后的一角,叶琼转身离去。
自从那天过后,谢允不知为何,夜夜都会梦见苏酥,时而是苏酥坐在六瓣紫的花树下对他低眉浅笑,时而又是苏酥满身带血的拽住他的衣袍袖子,眼神怨毒可怖......但无疑,无论是何种情景,于谢允而言都是一种折磨。
谢允突然就憔悴下去了,叶琼日日守在一旁,照顾得无微不至。
“琼儿,”谢允半躺在榻上,突然伸手拉住了准备为他端药的叶琼,笑着说:“我想知道在酥酥的记忆里都有些什么,你可以告诉我吗?”
叶琼愣了愣,但终究还是放下了手中的托盘,坐在了床侧,她想了半晌,启唇道:“妾身有三愿:一愿此生平安身长健;二愿花开永年无谢时;三愿与君共偕老,岁岁长相见。”
叶琼顿了顿才接着道:“这句话已经盘旋在我脑海里很多天了,我想这大概就是她最深的执念吧,只可惜......”
“只可惜,花期不常,佳人已逝,天上人间永相隔。”谢允突然笑了起来,边笑边咳,模样惨淡。
叶琼不再说话,端起药碗放进了谢允的手里,“快喝药吧!”
谢允看着那碗药,迟迟没有动作,良久才道:“如果酥酥还在,她肯定很恨我吧,恨我......”
“别胡思乱想了,”叶琼突然出声打断了他,站起身道:“还是快些把身体养好吧。”谢允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将碗中药汁一饮而尽。
十
谢允与叶琼大婚当天,谢允却突然消失了,谢母派了许多人去找,眼见着吉时已到,谢母更是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相比起谢母的惊慌失措,叶琼表现得倒是十分镇定,穿着一身嫁衣就去了当初谢允带苏酥去的八角亭。
六瓣紫花树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谢允一身月白色的长袍站在八角亭里,听到声响也没有回身,只是云淡风轻道:“当初我带你来的时候,这儿还是云蒸霞蔚般的六瓣紫,如今却只剩下一树颓唐。”
叶琼听到他的话,并没有过多的惊诧,只是微微一愣。良久,才轻轻一笑道:“你猜出我是谁了?”
谢允回过身,依稀还是当初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只是却因为病痛缠身而消瘦了许多,脸色苍白不堪,“叶琼从不会与我谈论别的女人,哪怕那个人已不在人世。”谢允顿了顿,嘴角扯出一抹苦笑,“更何况,你连骑马都不会,回到府中两个多月却连长剑都不曾碰过。”
苏酥低头沉默了一瞬,在抬头时,目光深沉如一汪死水,“你既然什么都猜到了,又为什么要喝我给你的药?那里面......”
“那里面有毒是吗?”谢允打断了她的话,“我知道,我从一开始就知道。”
谢允说完,突然开始咳嗽起来,再停下时,嘴角却多了一抹嫣红,谢允抬起衣袖云淡风轻的抹去,“本就是我对不起你,哪怕你要我性命,我也无法拒绝。”
苏酥愣在原地,原本死水一般的眸子波澜又起,心脏开始剧烈疼痛起来,她从没想到,原来她还会心痛。
“这个世上从没有什么起死回生,我是苏家一脉的后人,也是玉的守护者。我从出生的那日起,命运便与它绑在了一起。那块玉用我的血滋养,所以玉中也寄宿着我的一半魂魄。你打碎玉来救叶琼,我寄宿在玉中的魂魄自然便进入了叶琼的体内。”
苏酥的手指紧紧攥住大红的衣袍,她到现在还记得玉碎时贯彻肺腑的痛意,仿佛要将她活活撕成两半,她痛地晕了过去,再醒时,她已成了另外一个人。
“玉将我与叶琼融为一体,我看见了她的记忆,也知晓了你们过去的种种。我甚至可笑地想,即使你不爱我,爱着另外一个人也没有关系,我爱你就好,哪怕是以另一个人的身份。所以,我伪装成叶琼继续守在你身边,我本不想杀你的,若不是那日在宗祠听见你说......你可知道,那夜那男子是我所有的执念,而你,亲手毁了我全部的希望!”
谢允眼里流出悲怆,还未启唇,便是一阵紧过一阵的咳嗽,有血喷涌而出,染红了胸前月白色的衣襟,鲜红得刺目。
苏酥转过身,强迫自己不去看他,“谢允,你去死吧!云鹤之毒,入口无解,一个月的时间足够它渗入肺腑。从此这个世上,再没有苏酥和谢允。”她说完,转身便走。却不知谢允反复呢喃着三个字“百花结......”
尾声
叶琼虽不是因谢允而死,但叶琼的死还是成了谢允心中解不开的结,所以在听说了那块可以起死回生的玉后,他便开始筹谋。
他和心腹一同潜进苏府,却一无所获,若不是负伤之后走投无路,他也不会误打误撞遇见苏酥。他看见她手腕上的玉镯子,毫不起眼的款式,但却清透异常。直觉告诉他,那便是传说中可以起死回生的玉。
他为她制造了两场英雄救美,一次在湖边,一次在谢府。可他千算万算,却没算到她爱上的人会是那夜戴上人皮面具的自己。所以他只好去求苏父,求他帮自己。
苏酥确实相信了,可在她将玉交予他的那一刻,他却没有想象中那么欣喜若狂,相反,他甚至有些自责。他无意将苏酥扯进他的计划,可事与愿违。
他和她,从相见那日起便注定是个错误。
叶琼活了,苏酥却死了。他站在苏酥的牌位前,悲伤到极致,反而没了眼泪。叶琼问:“你爱她吗?”谢允想,他是爱的,但他说不出口,是他亲手害死了她,他有什么资格说爱?
在他发现叶琼就是苏酥,喝下那一碗碗带毒的药时,他告诉自己,如今一切苦果,都是他自己酿成,他愿意去赎罪。
而她最终还是不知道,她爱的人其实就是他。
他终于可以抛下一切做梦了,梦里,六瓣紫花期无限,永不会凋零,他一身月白色长袍站在八角亭中,看着他心爱的姑娘眉目带笑,分花拂柳为他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