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是浊地,亦生菩提
1
“杀了我。”
晨色熹微,天光惨淡。面前人持一把骷髅骨剑,神色冰冷。
“......为什么?先生,为什么?”
她步步后退,被石块绊倒在地时,双手撑到了一片粘腻。她抬掌来看,见是触目惊心的滚烫鲜红。
“啊!啊啊啊!!”
天边泛起红霞,而身后淌着鲜血。她歇斯底里地尖叫,捂着双耳,紧紧地把自己蜷成一团。
“杀了我!”面前的人送出了滴血的长剑。
“殿下?殿下......”
猩红的天际传来了几声轻薄绵长的呼喊,可她听不见。
“别过来......别过来!我求求你,你不要过来!”
天际的呼喊还在继续,后来,变成了拉长扭曲的嘶吼。
眼前突然迸出了耀眼的绿光。
“啊!啊——”
“殿——下!!”
猝然睁眼,灵恩入目却是寒霄殿乌青色的天顶。
身侧的鬼使见她终于醒转,才松了口气,引见道,“殿下,孟婆来送摇渡簿了。”
摇渡簿......
灵恩拍了拍头,半晌才反应过来那是个什么物件。
只是往日都是自己去奈何桥头找孟婆收的,怎的如今是她自己来跑这一趟?
她脑中划过一瞬清明,“我睡了多久?”
“五个时辰。”
右眼倏然剧烈抽痛起来,难耐到她不得不半俯下身子。堂中放着一缸水莲,她低头,粼粼水面正好映出她半张面容。
好熟悉啊。脑中一个荒唐的想法猝然炸起,她紧皱起眉。面上却仍不动声色,朝他们二人摆了摆手,“知道了,下去吧。”
“......孟婆留步!”两人转身刚要走,她却突然叫住了孟婆,语调听不出情绪,“您驻守奈何桥头多年,每一位过桥人都记得清清楚楚......不知您可记得某年兖州城内,那个全家遭祸的女娃娃叫什么?”
孟婆思索了一会儿,随即面露难色,“兖州城自建城已有千年之久,这其中遭了祸的高门大户更是不计其数,殿下若想知晓,恐怕还需一些别的消息。”
意料之中的结果,灵恩倒也没有太失望。她只是点了点头,后靠在了椅背上,“劳烦老人家,您先回吧。”
“......是。”
2
“这这......你!哎呀!”
陆久之看着第十七位从陆家落荒而逃的私塾先生,满胸口的闷气却是压着怎么也发不出来。
而气走先生的罪魁祸首陆晚晚,眼下却自在从容地靠在秋千上摘着果盘里的果子吃。先生发的书簿被她随意丢在脚下,倒是自己玩的自得其乐。
陆久之想要责骂,可对自己这老来得的女儿又不忍心说重话。几番纠结,最终还是满面愁容地拂袖走了。他心道女子无才便是德,不读书就不读书吧,陆府又不是养不起一个闲人!
可谁都不知道,这位混天混地的二世祖,元宵花灯会那么短短两个时辰,竟就提溜回了一个年轻貌美的教书先生。且竟心甘情愿、饶有兴味地转日就搬了凳子,请了先生来说要好好读书。
正式授课那一日,连陆久之都亲自来看了。本以为是怎样浪子回头、认真踏实的场景,不想他家这位祖宗,撑着额只盯着人家先生看,书倒是摊开了压在手下,满面乐呵呵的,问就说“先生秀色可餐”,别的一个字也不多言。
造孽啊!
陆久之深感无力,看了个开头就拂袖回房抄佛经去了。
而此事如同长了脚般在兖州城内迅速疯传,街头巷尾人人都讨论着这位突然动心起兴要规矩做人的千金小姐,茶余饭后拥有了丰盛的谈资。
但说着说着,诸位看客往往又会突然噤声,对视一眼,相散而去。
只因这陆晚晚啊——母亲生她时难产而死,而她生来便体虚不足,凡世丹药越补越虚,五岁那年便被下了判书,说她必定活不过二十。
3
“活不过二十......”
又是梦。灵恩仰靠在藤椅上,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扣着椅背,脑中各种信息交杂在一起,惹得她颇为头疼。
她阖眼轻轻吐息,将那一次次梦后愈发完整的故事慢慢捋清,少顷,倏然一顿。
陆晚晚......兖州城的陆晚晚!
奈何桥头,摆渡鬼使与孟婆闲谈中,谈及今日冥王殿下来查看摇渡簿时要走了陆晚晚的生死账,一时两人都是沉默。
“殿下她......真的不记得了吗?”鬼使的语气不无遗憾。
孟婆却见惯了这样形形色色的儿女,只剩下一腔说不出口的平淡沧桑,“殿下千年来都是浑浑噩噩,不是不记得,是自己不愿意想起。”
“那如今怎么又......好似断断续续地想起来一些了?”
孟婆这才真正地停下来。她走出自己那间小木屋,目之所及是数以千计、不知归处的魂体。
“亡者有灵。”半晌,她只吐出了这一句。
4
彼时灵恩正坐在阴暗的寒霄殿内,翻着陆晚晚本就不丰富的生平。
她确是死在了二十岁,只是竟未入轮回,一生短短二十载,能记录下来的不过出身、八字和辞世之日而已。
忽然就想起她找孟婆要生死账时,孟婆那话意未尽的一句:“殿下若真想弄清楚,便先想想,自己到底为什么来的冥界。”
为什么来这......灵恩合上书,又陷入了深深的沉默。
寒霄殿无日月光,只有几盏烛火。而灯火如豆,她脸上明昧不辨,掩去了太多情绪。
她想起那个在梦中时常见到却始终看不清面容的男人。
正是那位陆晚晚的教书先生。
当日,陆晚晚因在元宵灯会卖珠钗的小摊子旁惊鸿一瞥,瞧见了站立在小巷口、戴着青面獠牙面具的他。彼时他正好摘了面具回望过来,四目相接,却竟在陆晚晚心中激起一阵极其深刻的钝痛。
仿佛岁月流光、光阴哭泣,而终于故人相见。
他生的鹰鼻薄唇桃花眼,长眉入鬓,双瞳点漆,右眼前挂着一只琉璃片。
陆晚晚那般喜爱他,几乎每时每刻都要同他腻在一起。他也待陆晚晚极好,极尽温柔,从不呵斥。而也只有他,能看穿陆晚晚混世魔王外表下,一颗至真至纯的赤子之心。
他说,“姑娘天资聪颖,要背书,花些心思也不是难事。之所以成了这么个调皮模样,反倒恰恰是早慧,懂事的过了头。”
一个知道自己会死在几岁的人,怎么可能一点也不在乎?
她只是不希望等真到了那一天,所有人都在为她哭。这短暂一生,她的不甘、痛苦,已经够多了,又何必拉他人的开心、喜悦来做殉?因此,她故意处处挑刺,故意调皮捣蛋,就是要让大家讨厌她、不喜欢她,这样就不会有更多的人与她深交,到时候永别,也就不会有更多的人替她难过。
“你才十三岁,”他在漫天落花里接住了坠落她发间的一瓣花,用另一只手去摸她的头,“怎么少年老成的都白了头?”
而陆晚晚彻底晃了神,嘴唇开合几次,最后只道,“那先生......不要嫌弃我。”
“永远都不会。”他将那花瓣别在耳边,“你看,我与你共白头。”
可也是这样好的人,害了整个陆府。
陆晚晚二十岁生辰喜宴的那一日,他提剑站在陆府的大门之前,而满府鲜血淋漓,淌到了门外来。
他没有任何一句解释。只是在漫天火浪中对她抬起了剑。
右眼处熟悉的剧痛骤然传来,灵恩捂着眼,发出了几声深重的吐息。
而下一瞬,眼前空气突然扭曲,绿色荧光悠悠凝聚,幻化成了一个人的形状。
神识中倏然有什么被抽离而出,灵恩忍着剧痛抬眼,见是面前站了一个人。
她认得他。那清晰又熟悉的脸,是已故的三界战神景黯,是上一任的冥王,是陆晚晚在凡间的教书先生。
前尘往事如雾涌起,而那位故人静静立于雾尽花绝处。他不无留恋地看着灵恩,却最终还是没有走向前来。
半晌,他淡淡道:“你知道,我已经死了。”
他已经死了。灵恩醍醐灌顶,又觉得荒唐可笑。她红着眼,赌气似的与他针锋相对,“可你如今还站在我面前。”
似乎是某种不可触及的禁忌,这句话余音未绝,景黯以无数光点聚集而成的身躯开始极快地消散,到最后,形消骨灭。
寒霄殿突然亮如白昼。
5
灵恩不愿承认,却无法改变她已全部想起来的事实。
她是当今天帝唯一的同胞妹妹,是如今的冥界之主;而他,是赫赫有名的战神景黯,是一手拉起冥界的创界人。
也是她的爱人。
她是因为他才来的冥界,继任了冥主之位。
这都要从几千年前说起。彼时她还是住在天界的神主殿下时,总以为他们的初见是在天界的百花之宴上。
当时他是三界最负盛名的战神景黯,赫赫威名震彻四海。
人道这位年纪轻轻的万军将领、当今天帝的同门师弟,硬是扛着狠压在双肩上的千钧重担,从一片黄土白骨、鲜血枯肢中撑起了一条通往神界的路。
传闻他战无不胜,所到之处诸邪莫不退避;也有传闻说他满身血腥,手持骷髅骨剑,于世间最浊最清之处划界立碑,自此横分三界。
还有的传闻,说他面目狰狞,浑身戾气,脾性阴晴不定。
他战事繁琐,极少回天。因此当他掀起珠帘,缓步入殿的那一瞬,被她记了几百年。
和传闻中一点也不一样。他虽身着深碧战甲,却半分不带腥气。战场上杀伐果决的将军生的细致白净,满身书香墨意,步伐从容地上前与他们俩见礼时,竟更像是民间话本里新科登第的意气状元郎。
彼时她落后天帝半步站着,兴许是错觉,隔着赵麒的身影,她总觉得他的目光在闪避。
后来天帝说,“是小丫头闹着要来玩儿,我想索性便让她见见世面。你们也正好认识认识。”
她小心抬头望过去,瞧见他垂着眉眼与她致意。
几乎是脱口而出,她道,“将军,我们之前......可是见过?”
当时他的回复她记不清了,大概是否认吧,总不是些什么别的。
后来席间推杯换盏,灯影憧憧间她偷瞟了他多回。他手指修长,指节清瘦,她看在眼里,无端就想捉来好好护在手心里。
似乎曾经的很多日子,她就曾如此干过。知道那双手下曾覆过怎样的伤疤,知道那双手也曾多么脆弱。
可好像神生浩瀚万年,却还是匆匆忙忙,到底是什么也来不及。
当晚,魔族余孽来犯。她被推下了无幽台。
被满身澎湃剑气包裹之时,她第一时间竟不是觉得疼痛。戾气翻涌着撕裂她的肌肤与魂魄,她却直直盯着台边那只垂下来的手,以及某块在风中被吹的翻涌的碧色衣角。
约莫是恍惚了,她还听见了一句极为神伤的,“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呢,她想。
而右眼却迸发出了极致的疼痛,一道牵扯着她的那颗心,猛烈地揪扯起来。让她仿佛承载了双倍的哀伤。
坠进深渊底处的最后一刻,她拼尽全力朝上伸出了手。
她想。若能重来一次,她一定不会再让那只手抓空了。
6
无幽台,亦称轮回台。
天界众神凭此台抽身入轮回,封却术法记忆,以肉体凡胎从红尘俗世走过百年,若想再登神界,则需重再修炼,凭自身本事飞升。
若非功德圆满不得成神。
人各有命,神亦然。她自小便是个天根未开的“修道蠢材”,多年来仙法未有丁点儿长进,更遑论历劫。
古往今来有多少上神都折在了人间?有人回不来,有人不愿回,又何况她一个法术低微、连神封都未曾有的所谓“神主殿下”?
但这些都是后话了。
当时,她坠落人间,便成了这兖州城顶头的混世魔王,陆晚晚。
关于神界的种种皆被封存,唯独关于他,还是逃不过宿命缠绕的注定。
当时上元灯会惊鸿一瞥,她便缠着爹爹,请他做了新的教书先生。
细数此生数万载,辗转三世,却偏是人间的那短短二十年,最令她念念不忘。
七年间,他们几乎日日相见,有他在身边的时候,她本每况愈下的身体,竟奇迹般地有了起色。
她越发离不开他,喜欢赖着他。她总是喜欢在他念书的时候盯着他看,然后伸手去拽他挂在耳上撑着琉璃片的水晶链子。
他嗓音温柔,冷清却多情,水晶链子在午后艳阳下偏照出五颜六色的光彩,勾的她总是忍不住去拨弄。
后来有段日子他不常来,午后的课推成了晚课。
她便又生出了鬼点子,总是提前洗漱好,然后在他带她到院中练习的时候撒娇让他背。
说是双足已濯洗好了,不想再下地。
有时她会胆大包天到把脚搭在他的步履上。如水的月华覆在他身上,勾勒出一圈朦胧的外廓。他感受到她的小动作,却还是温柔地笑,伸手缓缓地揉她的头。
后来他更是不常来了。很久很久都没有出现。
倒数第二次见到他,他脸色苍白如纸。琉璃片后的那只右眼前所未有地泛着死气,不见任何生机。
最后一次见到他,就是她的二十岁生辰喜宴。
这是陆久之想也不敢想的喜事,陆府上下领了命,提前了一日大肆操办。而她也在当日,早早梳妆打扮,等着喜宴开席。
后她听人通报他来了,提着裙子就往外跑,也不管摇落了一只金簪。
而她没等到他,转头,却看见了那困了她数十年的恍惚恶境。
“杀了我。”眼前人神色冷漠,递出的剑尖含血。
她一身红衣,鲜红到灼目的色彩,她仿佛误入阿鼻的生魂,被迫与这天地间的血色腥气融在一起。
“先生,我家待你那样好,我待你......我那样喜欢你——”
眼前人的右眼突然泛起了夺目的绿光。
她的右眼随之开始抽痛,疼痛一路蔓延,肌肤、血肉、骨髓......脑中的神智被撕扯,最终被剧烈的痛感蚕食吞噬,她在生不如死的折磨中抬起了右手,手中握着不知何时到了她手里的骷髅骨剑。
“对不起。”
好熟悉的一句话啊。
7
以上神之尊重登天界的时候,她以为记起了一切。
彼时她已恢复了上古神族的血脉,八荒之内,万万人俯首称臣。
天帝欲为她拟定神位封号,她却先一步自请下界,从此永守冥界,再不回天。
“你这是胡闹!”
“陛下......哥。”她落寞着神色看他,淡青色的双瞳再也不复曾经的明媚与活泼,“我们天家欠他的,不该还吗?”
天帝骤然沉默。
她无声地笑。
自小到大,赵麒作为哥哥,对她一直疼爱有加。她仙根不全,功德未满,迟迟不能封神列殿,这位天帝兄长也一直急在心里。
后来,大概是百花宴前,他终于知道了她的功德该是什么,才拉了景黯来为她铺一场局。
也只有这个傻子,肯为她登天封神的路亲身献祭。
也是自那时起,她第一次记起了所有的前尘往事。那么多次自以为的初见,其实都是重逢。
只是两次重逢都披着初见的外衣,她什么都不记得,他也从来都不提起。
两世为人,她不记得往昔光阴,却一直记得要说“爱你”。
只是他们俩,一个猜不透,一个不肯说;一个走的痴,一个明的迟。所以次次都是错过,待到终于参透了累世情意,目之所及却徒留那人倒下的背影。
他们最初的相见还是许多许多年前,彼时她尚未及笈,天帝赵麒还是个云游四方的凡修。
幼时他们家中生变,她与兄长被不同的人家抱养,某日机缘巧合到了他们修行的山中采药,却不料走迷了路,误拐进一处山洞,撞见了正盘腿打坐的景黯,也便是日后的冥王。
洞中宽阔,她却一眼便瞧见了端坐于青帐之中的他。眉眼清秀别致,只是眉心微蹙,双手紧攥着搭在盘起的膝上,似是十分不适。
她医术绝佳,又惯觉医者仁心,便试探地上前了几步,轻声问道,“你还好吗?”
景黯蹙眉不答。
有细风暗涌,绕过她耳边时,卷起了耳畔的一缕发丝。她没得到景黯的回答,又见他脸色奇差,便又走近了几步。
可谁知就是这小心翼翼的几步,不知是踩着了什么禁忌,她身侧微风骤止,世间的一切生机霎然间全数停顿了下来。而三刻之后,数道劲风却突然呈铺天盖地之势向她汹涌而来!
那风太大,风刀锐利,她眨眼便被彻底掀翻到了洞口处。事发突然,她被卷走时,只来得及看清眼前猝然睁开的一双冷冽绿瞳。
尚未被卷落地,她喉间便突然搭上了一阵冰凉的触感。而后是一阵钝痛,像是什么东西被划开,淌落了几道浓稠的液体。
她避无可避,又受重击聚不起力来,到最后,只能极度惊恐地闭上眼,缩成了角落里的小小一团。
可威逼感却戛然而止。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敢轻轻睁开双眼。
只见得景黯周身缠了数十条金色的锁链,方才划过她颈间的长剑裹着血珠,像是受了某物的牵扯,微微震动着定在了半空。
而她双手探上脖颈,却发觉一片平滑,不见任何伤口。
“天家血脉?”
她只听见景黯低低地说了这么一句,音色冰冷,却并不令她害怕。她就那般向他望去,看见他双眉紧蹙,一双绿瞳猝然收回,再抬起眼时竟就恢复成了墨色。而面前悬空的剑也仿佛除去了禁制,随着瞳色的消散,“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景黯闭目养神了大约一刻钟,满身锁链才尽数退去。他大概有些虚弱,向她走来的脚步稍有踉跄。
“你是谁?”他半俯下身问她。
“灵......灵恩——”
景黯神色微凝,这名字实在熟悉,似乎从赵麒的嘴里听到过多次。
他长眉皱起,睨着眼问她,“赵麒......是你什么人?”
她双眸猛地一亮,“......哥哥?哥哥在这儿吗?”
景黯默然片刻,淡淡道,“他走了。”
赵麒有他自己的理想与信仰。他曾说厌倦了这混沌纠葛的尘世,终有一日,他要亲手划分三界,把天底下的人都放到他们该去的地方去。
而景黯因着自身戾气的缘故,本该留此再修养调息几日,待术息稳定后,再另寻一处适合他修炼的地方,静心闭关数年,到时再与赵麒会合。
可如今......
他垂眸仔细思忖,不妨突被一双并不细嫩的手探上了颈间。
那个险些被他误杀的小女娃仰着头,晶亮的眼睛里盛满了天真的怜悯与担忧,还带着几分掩饰不去的惊慌与害怕。她逆着光,轻轻抬手碰了碰他被锁链割出的数道深红划痕。
“痛......不痛?”
正值娇俏年华的少女,双手却并不如民间那些闺阁里的小姐姑娘一般纤细白嫩,想来是这十五六年过的并不好。
“关心我做什么?”景黯垂着眼看她,语气故意冷的彻骨,“我方才差点杀了你。”
灵恩偏了偏头,认真地想了许久,最后只忽闪着两只水灵灵的大眼睛,不确定地道,“......本、本能?”
景黯将她如同拎鸡仔般从地上提了起来,抱着人便朝着山洞外走去。
“人的本能是求生。”
才不是关心要害自己的敌人。
走出山洞的那一瞬,远处天际拂晓,洒下半顷天光。他抱着小女娃走在清晨泥泞潮湿的山间小道上,两侧是一簇簇盛开着的艳黄迎春花。
山峦云山雾罩,丝丝缕缕的氤氲水汽里,模糊了将行未达的前路。可他分外清醒。
他只是突然觉得,这场早就布下的计划网,或许会发生些意想不到的变数。
他带着她踏上了去往云兜山投奔赵麒的路。
可他没想到,他终究还是害了她。
8
去往云兜山的路程并不顺利。但却很温馨。
本以为带着这样一个凡人女娃娃会是一个累螯,却不想灵恩极其懂事,生活家务,从来不会麻烦他,他只顾着专心修炼压制戾气,她一个人也能自得其乐地忙来忙去。
她会砍柴、烧火、在他修炼极其难过时轻轻为他拭去额间的汗;她还会一个人背着小竹筐,跑到不知会不会有野兽出没的山林间去采摘各式酸甜果子,会在他的修炼台前摆上满满一排的迎春花。
他不得不承认,灵恩于他,早已成了一个习惯的存在。习惯她成日到晚在眼前晃来晃去,习惯她的声音,习惯她的笑脸。
所以醒来后迟迟不见她的身影时,他会焦躁到近乎那般疯狂的地步。
后来他在一处陡崖下发现了她。
暗红的血痕自崖顶一路蜿蜒而下,竹篓子挂在了崖侧的一棵老树树干上,果子或好或烂地散落了一地。
而她蜷着身子窝在崖底,到处都是擦伤,磨得血肉模糊的双手紧紧覆在胸前,掌心里护着三朵迎春花。
干干净净,不沾血泥。
风过时,娇嫩花瓣和风点头,轻轻挠过谁的心尖。
......
她坏了一只眼。他换了一只给她。
自那次摘果子,结果不慎坠崖的意外过后,他就把她看的极紧。他加强了每日修炼的强度,强压着自己的戾气,哪怕反噬其身,也宁愿亲眼日日看着她。
她仍是没头脑地忙来忙去,无聊时,便总喜欢拉了景黯一同晒太阳。
淡金色暖光笼在她身边,将她一头青丝映的柔软发亮,日光偏进双瞳里,射出五颜六色的光彩。
但其实景黯并不能久晒。
这一点灵恩逐渐也发现了。她望着明晰透亮的湛蓝天幕发呆时,突然瞧见了几只断了线的纸鸢,便发现了珍宝似的回头欲扯景黯一同去看。可转脸的那一瞬却瞥见了景黯极差的脸色,当即小跑着奔向他,到了面前才发现,他浑身肌肤不正常地发着粉,一碰,却冷的吓人。
“怎么回事?”她突然就急了,伸手要去把他的脉,“是不舒服吗?那我们快进去,我再也不晒了——”
“没事。”景黯半带哄地把她的手拿开,然后摸了摸她的发顶。
“我只是和你们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眼前的小兔子突然红着眼炸了毛,他眼瞧着不对,便又给她顺了顺毛,然后想起了赵麒的父亲、自己的师父曾对他说过的话,想起了自己身上那三层金色的禁制。
他的神色落寞了下来,却笑道,“哪里都不一样。”
他生来就是鬼胎,戾气深重。他不记得自己的父母是谁,到最后甚至也不相信自己是不是真的有父母。
他太阴鸷了。易怒、好斗,戾气之重,异常到几乎便不该属于这世间。
后来是赵麒的父亲捡到了他,一手把他拉扯大,并传授其压制戾气的心法,让他与自己的儿子一同练习。
本是恩深情重,他也慢慢地被养成了个越来越像人的模样。
可他的未知力量太深太毒,幼童之躯尚不能完全驾驭,终在一次戾气爆发时重伤了赵麒。
他记得清清楚楚,若不是赵麒强撑着受伤的身体跪着求师父,师父真的动了杀心。
是以,后来虽被留了一命,师父却在他身上下了三层禁制,以防他戾气再度发作时伤了天家血脉。
后来师父仙逝,就剩了赵麒和他相互扶持。赵麒是真的待他好,不怕他,也不怨他,因此他早便打定了主意,他们一家的恩情,他定是要用生生世世去还的。
或许是宿命注定的缘分吧,他如今又遇见了她。
突然,一只手还抚上了他的发顶。满腔温柔,将他从那些往事里拉了出来。
抬眼时见那张日夜牵挂的脸近在眼前,眼里闪烁着温暖的光。他的满头长发被她丝丝缕缕地用心梳成了一条条的发辫,还绕上了好多晶亮亮的银饰,在日头下偏着光,摇起来清脆俏皮地好看。
当时只是为了好玩儿,如今摸起来才觉得,有些硬硬的,硌手。
于是她小心地从怀里捧出了一个又一个的嫩黄小花苞,耐心细致地为他插了满头。
再摸上去,就毛茸茸的。软软的。
于是她摸了摸自己的头,又摸了摸他的头,仔细比对之后,勾起了一个灿烂的笑脸。
“这下就一样啦!”
“景哥哥,从前、现在、以后,都和灵恩一模一样!”
她闪着大眼睛看着景黯,日头下她的影子偏在景黯的脸上,微扬的嘴角刻在了他的前额上。他忽就愣在了原地。
似乎有什么东西正跳的特别快。
“啊,”灵恩突然低头捂住了自己右眼,有些疑惑地小声嘟嚷道,“右眼皮怎么跳的这么快......”
他偏过头去低低轻咳了一声。
是她笑起来真的太过抚愈,温暖到足以让人愿把这整个存有她的凡世都珍藏。
变故便在这时陡生。
9
被景现掐着脖子控在怀里的时候,她其实是不太害怕的。
或许是这个人和景黯生的一模一样的缘故,看着那张脸,她总是很难想到危险。
但这次似乎不一样了。
可她弄不清楚,也便懒得去弄清。她不知道他们说的“天生地养”、“罪孽深重”是什么意思,也不愿去想挟持他的那人歇斯底里说着的,“你看看他,他戾气喷薄时害死过多少人!他是全九洲的恶人,和这样的人待在一起,你就不嫌脏了你的眼?”是什么意思,她只知道,当那人逼景黯剖心自戕时,她用了最大的力气,堪堪挡下了那一刀。
她倒在了他怀里,第一次见他垂了满面的泪。
她听见挟持他的那人不可思议的怒吼,“......你疯了!杀了我就是杀了一半的你!”
她听见他颤着声音说,“傻丫头,我会害死你的。”
她听见自己笑着说,“不是哥哥的错,哥哥从来没有错。害死我的只是我自己......”
意识逐渐涣散,眼前人的身影逐渐模糊,她知道自己要走了,可她好舍不得,她想再看看他,摸摸他,想让他长命百岁,快快乐乐。
后来,神识被剧烈撕扯,眼前天光大亮,有什么东西闪着光,被送入了她的身体。
那是景黯的半颗心。
“它会替我永远看着你。”
彻底昏迷前,她听见的最后一句话。
这些回忆,本不该存于她的脑海。那三年的朝夕相伴被人为抹去,有关他的一切了无踪迹地化在了岁月淌逝的高歌声里,和某人无法宣之于口的炽热情意长眠。
这些,都是在她以陆晚晚一个凡人之躯,将流霜刺进他身体时,他灵力散尽才得以归还的岁月往事。
不错,她的所谓功德,就是除了他一一这个不容于四界的“人”。
他生来就是鬼胎,非人非神也算不得寻常的鬼,天下之大,竟无一处可寄身。
他不属于这三界,自然也不该属于这世间。
她想过自己的功德。或许是治病救人,或许是为国殒命,不想到头来,却是维护这本就僵硬死板的三界秩序。
她是上古神族,生来便该维护天道。
可是凭什么?
他明明什么也没做,明明他是四境安定的功臣,明明他对得起所有人。
重登神界的那日,仙乐齐奏,百鸟和鸣。天梯掩在祥云之后,众神分列天车两旁,人人都笑着脸拱手与她道贺。
可谁知道,谁又曾看见?她的身下,是遍地鲜血淋漓,是踩着谁的黄土枯骨。
未经污浊,不往清净?
那好。
她便偏要自请下界,在那个神界众人弃之敝履的冥界待上永世。她终要向世人宣告。
便是浊地,亦生菩提。
世人总在自以为是地排除异己,想当然地将所有的异类都归为邪途,殊不知是自己偏执成狂,早就堕了魔道。
后来她真的守了冥界千百年,也孤枕残梦了千年。
大梦平生,却不过飞鸿踏雪泥,无我亦无你。
黄粱梦醒,她在奈何桥看见了陆久之及其妻。
两人活过耄耋,寿终正寝。
他到底是骗了她。
10
让她下界历劫的一切事宜,都是赵麒与景黯的自导自演。
人间七年,他一面尽力日日陪着她,一面抽身去平定四境之内最后的几场战争。
倒数第二次去见她时,他终于料定了所有事。在这片古老又年轻的土地上,终于尘埃落定。
硝烟尽散。他最后交到他们手上的,是一块干干净净的康宁盛世。
而他甘愿为她铺路,留下一道再也挽回不及的背影。
他给不了她满世安稳。
天家血脉注定与他相冲,他喷薄的戾气甚至可能把她拉进深渊。本以为除了她的记忆,日后尽量不见,便能让这份情意随时光淡去。
可一人情根深种,一人带着另一人的半颗心,只要相见,便是根本抹不去的尘缘,是提起便再难忘怀,自始至终从未放下过的执念。
他是生在黑暗里的人,黑暗里行走,心里留着的最后一些光亮全部给了她。他所有的理智与温和都是因为她,所以她不能也被他拉进黑暗里。
而他用心尖捧着的丫头,自此,用与天同齐的寿命替他守着他创下的一界,守着他用性命换来的河清海晏。
11
冥府的日子乏味无聊,奈何桥头孤魂甚众,她看着鬼差引渡,有时也会出手成全。
无事时,她总是嗜睡。
她总是时常梦见在人间的那些事。更常常梦见那个只是短暂地出现在她生命里,却与她纠葛至深,缠到撕心裂肺的那个人。
只是恍然未觉,自以为是神仙做久了,动了凡心,为自己徒增烦恼。
殊不知只是他一直陪在她身边。最后一缕神识护着她,拉着她走出过去的迷沼,让她永远都要向前看。
如今,他真的在三界之中散去了所有的痕迹,她的小姑娘也真的替他担负起了这一整个冥界。
可寒霄殿满殿寂寂,无边冥府再种不活一株明艳的迎春花。
她这一生,有太多的可惜。
她的右眼......
再没遇见那个足以令它为其跃动不止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