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阳光沉入海底

1

海洋传说有言：人鱼上岸，必为人攫去，伐其尾，挖其眼，再投海中，化而为沫。

娜拉被这个故事从小恐吓到大，情绪已经从惊恐化为了平淡。甚至处于青春期的她产生了一种想要挑战的念头。

“我到要看看，是我的尾巴厉害，还是你们人类的脑子厉害。”

娜拉有着一条如阳光般明亮的尾巴，而在这深海，在这暗无天日的深海中，那一抹金色就仿若海中的太阳。

但是娜拉没见过太阳，她只见过海底的夜明珠或是发光的亮鱼。

听穿梭于海底与海岸的海螺说：“阳光是一种很温暖的东西，他螺生中最惬意的时刻就是在傍晚的夕阳中，埋在暖暖的海沙里，晒着不是很灼热的阳光，感受海浪一下一下的拍打。”

娜拉很喜欢这个有点胆小，总是喜欢缩在自己房屋里的小玩意。

透过他的描述，她好像切实地看到了那个充满独特魅力的世界。

那里没有成堆散发着恶臭的奇怪物品，没有一沾上就剧痛无比的黑色魔药，没有大网，没有追逐。虽然也有冒险与挫折，但是那里是一个鲜亮的地方。

就像阳光，明媚而灿烂。

娜拉暗想。

“我一定要去那个神奇的地方看看。”

可等娜拉从一个小鱼苗长到一个真正的美人鱼的那一天，海螺早已消失，娜拉甚至都不记得它的模样了。

是哪一天呢？鱼们突然意识到，已经很久没见到那个侃侃而谈却又胆小怕事的小东西了。

这种事情太常见了，你永远不知道身边鱼会在哪个时刻消失不见。

娜拉决定在成年那一天实现自己的梦想。

她知道海面上很危险，这是她的父亲母亲经常告诫她的。但是她只打算在靠近海面的地方看一看阳光。

她早就打听清楚了，向上500米处，大约就是阳光进入海底的最深处。

独自一人的旅行总是寂寞的，四周不变的灰暗更是让人感到了疲倦。

娜拉估摸着可能到了海螺口中的交界处，可是周围仍是原来的景色。

向上，向下，都是同样的暗沉。

“身为一只人鱼，你要有梦想，你可不是一只咸鱼啊。而有了梦想，就要有为它付出努力的觉悟，说不定下一刻它就实现了呢！”

海族大佬的话使娜拉重燃动力。

她一点一点小幅度的摆动着尾巴，缓慢的靠近海平面。

在快到海面的那一刻，她屏住了呼吸

仿佛有魔法一般，海水骤然变得清澈。阳光穿过不薄的海水溢入海内，如同一条条金铸的海草，随着海浪一下一下的晃动。

阳光铺在娜拉的鱼尾上，立刻变得流光溢彩。

好美啊......这就是阳光吗？

娜拉欢快的翻滚着自己的身子，让阳光拂过她的每一寸尾巴。

2

自从那天，娜拉就再也没有靠近过海面。

娜拉的母亲生病了，她误食了一个透明的物品。

娜拉的父亲四处打听才知道，那东西叫做塑料瓶。

塑料瓶卡在母亲的食道里，让她无法进食。她只能看着食物流泪，靠闻它的香气来缓解饥饿。

眼看着母亲的脸颊一天天的凹陷，肚子的大小却始终奇异地始终鼓胀，娜拉绝望了。

她终于知道自己的尾巴无法战胜人类，她甚至无法战胜人类发明的简单用具。

13天后母亲离世。

娜拉加入了搜索秽物的队伍。秽物就是人类排入海洋的那些无法分解的东西。

这些秽物使得海洋生物惨死。

娜拉曾见到一只年老的海龟被插入鼻孔的大塑料管插死。它一生躲过了无数场捕食，却死于一只被遗弃的细管。

她曾见到数只银色海鱼被黑暗液体吞噬，那液体叫做石油。

还有她的母亲......

人鱼无法攻击人类，它们只能自保。

这天，娜拉一个人去处理一个失落的庞然大物。

这个类似房屋的东西，已经被强壮的雄性人鱼探索过了，并没有什么危险。娜拉负责的就是将秽物搜集起来，再拉到秽物站。

空旷的海洋里，一只瘦弱的小美人鱼拖着一大袋秽物。画面基调灰暗，一抹金色是唯一是色彩。如同一副象征主义的画作。

娜拉疲倦地向前挣，在海洋内缓慢游动。

这里就像地狱。

但是她不再期待阳光，不再向往海上的世界。因为她终于知道这些秽物，这些黑暗，这些死亡都是由海上的两脚怪带来的。

这里若是地狱，那些两脚怪就是收割灵魂的死神。

娜拉敏锐地感觉到海水流动的变化，有东西过来了。

定睛一看，那是一只有着修长四肢的生物，周身灰色，有脚蹼的生物，他的头顶发出一束光芒。

“变异物种？”娜拉心想，尖叫着朝他发出警告声。

他停住了，两人保持着逃离的姿势谁也没有移动。

僵持了一会儿，那生物慢慢伸出右手，上下轻柔摆动，像一个人鱼母亲安抚她焦躁的孩子。

娜拉放松了一丝警惕。

他又靠近了一点，娜拉感觉到了，但她没有抵抗。“那只瘦瘦小小的奇怪生物好像没有恶意。”

男人靠近美人鱼，直到距她一臂之隔才停住。他感到浑身血液逆流，直冲他的大脑。他就知道海底是有美人鱼的，这么多年，他从东大洋一直寻找到西大洋。终于，终于让他找到了！

他想要摸一摸她的肌肤，刚伸出手就被她用尾巴抽开。美人鱼的尾部力量很大，它们没有锐利的牙齿，只能靠尾巴的强大来保护自己不受侵扰。

男人感到臂部一痛，顿时失去知觉。

但是他没有放弃接近这个神话生物。

这次他更加和缓，试探性的将右手伸出，待美人鱼没有抵抗之后才轻轻的摸上她的尾鳍。

娜拉很无语，人鱼族之间只有很亲密的友人才能摸尾巴。

“但是眼前这个丑丑的生物......害，算啦，他看起来这么弱，就不抽他了，免得把他抽死了。”娜拉吐出一串泡泡。

男人看清了她手中的垃圾，感慨的嘟嚷了几句。

他是海洋生物保护协会的会员，近年来海洋污染很严重。偌大的大西洋海面甚至因污染而从浅蓝色变成灰蓝色。

有关部门承诺清理，可是根据他多年的潜游经验来看，这些承诺也只是为了堵住大众的嘴罢了。

在普通人的视线里，海洋是被清理干净了。但在更深层的地方，那些常人不会进入的区域，海水依旧是那么的灰暗。

一时两人都没有了动作。

娜拉摇晃了一下她的尾巴，她觉得是时候离开了。

转身的动作掀起一股暗流，娜拉突然感到腰部一痛，她低头一看，是一个注射器。

娜拉愤怒的发出悲鸣声，扇动尾部，男人还沉浸在喜悦中，便被狠狠拍开。

男人的身体像脱线的木偶，猛的飞起，在海中翻滚了几圈。

娜拉丢开了身上的秽物，往自己的领地冲去。

“再快一点，告诉领地里的人，人类来了。”

娜拉已经猜出那奇怪生物就是伪装过的人类，只有他们才会有如此狡猾的手段，和阴毒的工具。

然而药效慢慢生效，灰暗的海水中，那一抹金色慢慢下坠。

男人是海洋生物保护协会的会员，他也是狂热的美人鱼爱好者。圈子里的人们背地里称他为疯子。他们嘲笑他为了不存在的神话生物，抛弃自己本来还算幸福的生活，将自己的身体埋入早已被污染的海水之中。

于是兴趣开始变质，他开始疯狂的潜入海底去寻找。他要证明自己不是疯子。

渐渐的，他的妻子开始无法忍受他的偏执。她带着他们刚出生的孩子离开了家。而他还没有听过女儿叫一声爸爸。

渐渐的，男人父亲的病情开始加重，可他却没有钱去供着昂贵的医疗费用。只能让父亲在病痛的折磨下去世。

失去的越多，他就越发的将自己沉浸在深海里。

他势必要用大海补回他所遭受的苦难。

而现在就是他翻身的契机，只要将这条美人鱼带入人世，他就能让那些嘲笑他是疯子的人像落水狗一样躲在角落里。

被狂热驱使着，男人挣扎地动了起来。

3

“震惊！一男子居然找到传说中的美人鱼！”

“美人鱼惊现人世！是真实还是编造？”

“童话故事成真，美人鱼竟真实存在！”

男人靠在床头看着这些营销号浮夸的标题，吸了口烟，又满足地将它吐出。

他成了海洋生物保护协会的副会长。他的妻子昨日给他打电话说孩子会走路了。

他给美人鱼起名为Eleana，寓意为太阳。她那迷人的尾巴，还有给男人带来的希望，都值得这个纯洁而高贵的名字。

他把人鱼交给了海洋生物协会。在那里，她会得到来自世界顶级科学家的全方位的细心呵护。

他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现在海洋被污染的如此严重，他甚至认为他使得娜拉的生活更加的舒适。

虽然娜拉如今只能在一个透明的鱼缸里被人围观自己的一举一动。

但是畜牲就是畜牲，难道它们还会有自尊心吗？

这天男人又去探望了美人鱼，和他同去的还有杂志《奥秘》的记者。

他西装革履衣冠楚楚的站在鱼缸前与美人鱼合影。

“咔擦”，强烈的灯光使得娜拉开始焦躁不安。

她朝着男人的背影龇牙，高分贝的尖叫使得在场的人类耳朵鼓膜剧烈振动。

男人歉意地朝记者笑了笑，表示他的闪光灯吓到美人鱼了。

年过四十的记者眼中闪着明亮的光，就像一个小男孩一样。他赶忙关掉闪光模式，说：“我从小就喜欢美人鱼，长大了以后不得不为了生计把年少的幻想抛下。您真是一个英雄，为我们这些挣扎在现实生活中的人带来一丝明亮。”

男人高深莫测地笑了笑。他又想抽烟了，那些沉寂郁闷的日子让他染上了烟瘾。

4

娜拉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虽然科研人员费劲心思的想要救回她的生命，但是她的眼睛依旧如同一只缺水的玫瑰花般枯萎了。

“也许是因为她离开海洋太久了，就像离开草原的狮子会抑郁一样。我们可以将她带回那片海域试试。”男人提议。

于是在时隔635天后，娜拉重新闻到了海风湿咸的气息。

她待在透明鱼缸里，感受温暖的阳光照在她的身上。

“原来这就是被阳光照射的感觉吗？”娜拉想。

可是她早已没有力气看看自己的尾巴，她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

她好想回去，她想扑到奶奶的怀里。

她不想照阳光了，她不敢了。

“差不多就是这里了。”男人指了指那片海域。

四五个强壮的青年抬起了娜拉的鱼缸，走向甲板尽头。

一晃一晃，一晃一晃。

就像被海水裹挟着。

娜拉被倒进海中。

她挣扎地睁眼，看到了那片熟悉的灰暗。

如同回光返照般，她猛地冲向海洋深处。

“铮”一条成人手腕粗细的钢链却早就被牢牢地系在了她的脖子上。

船上的人感觉到了她的动作，开始将她往船的方向拉。

娜拉发出悲鸣，她用尾巴狠狠地拍打钢链。

血肉之躯怎样才能摆脱钢铸之物？

金色的鳞片乱飞，洋洋洒洒的飘在海水中，像是散落其中的阳光。

鲜血染红了海水，慢慢地随海浪向深处蔓延。

娜拉的身体渐渐沉了下去。

海洋的女儿，就算死亡也要在这片无尽的湛蓝之中。

5

“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船长！船长！有东西在撞船！”

“那是......人鱼？”

属于人鱼的尖叫声此起彼伏，刺耳的声音让有的人忍不住跪下，捂住自己的耳朵。

“快走！”船长沉声吩咐下去。

但是人鱼们死死地扯着绑住娜拉的链条。

船上一片混乱，连经验丰富的船长也失去方向。

船上有专业的捕鲸人，他拿起了他带的鱼叉。

被恐惧攥住，海洋保护协会的人都沉默了。

金属刺穿海面，一片海面被晕染上血色。

一片，

另一片，

又一片......

海洋是蓝色的吗？

海洋是红色的吗？

人们从慌乱中回过神来。

一片寂静......

接着人们开始窃窃私语。

“杀完了？”

“是啊......”

“全部？”

“嘿......”

闻言男人彷徨地看向海面，就一眼，他便如同被烫伤一般，立刻移开了眼。

他看向太阳，感到一阵恍惚。

他想起儿时的自己读的《小美人鱼》。

小美人鱼化作泡沫时他说了什么？

男人跪了下去，捂住了脸。

那时他说：“我长大了，一定要保护好美人鱼！！”

太阳依旧暖暖的照着，静谧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