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欢入酒

1

雨水才过了几日,眨眼便入春了。

檐上的积雨顺着瓦片间的沟壑断断续续地垂下来,被青石板阶接着,弹出“嘀嗒”一声轻响。

路鸢儿坐在房内调写药方时,正赶上丫鬟拿着家信进来。开封一展,淡淡墨香染开,几行简短的小字映入眼帘。

【夫人亲启:不久入春,连绵微雨,早晚加衣。南疆一切都好,不必挂记。料庭中桃花已开,满树芳菲,还请夫人替为夫一赏。】

把信在一旁镂空雕花木匣子里小心放好,她不觉莞尔,往窗外一看,正巧瞧见从前他们一同手植的桃树,确已开了些花,粉娇带皎,远望仿佛缠了半片云霞。然更多的却还是小花苞,将开半开,三分含羞。

“紫苏,拿我的披风来。”

紫苏听言诧异,“夫人要去哪儿?”

她瞧着庭中桃花,半晌后浅浅一笑,“将军是惦记着桃花酿呢。”

2

入夏之后,江南梅雨不停。

不比春日无边丝雨,夏日的雨不下个倾盆绝不罢休,院中一派鲜艳旖旎已成了绿肥红瘦的光景。

空气中蔓延着雨后的蒸腾水汽,在午后艳阳的偏照下衍生出五光十色的靓丽。明晃晃的,倒也生动活泼。

连日累雨不便出门问诊,她索性在家中也回了一封家信。

【少宁吾君:见字如晤。江南累雨,近日常留家中,万事皆好。惜君在南疆,不见院中旖旎风光。佳酿已成,盼君早归同享。】

她鲜少在信中这样直白希望他早日回来。南疆军务繁重,平日书信也至多一句浅浅的“甚是挂念”。

一去南疆山长水远,万里山河不应载着儿女情长。即便是女儿家,她之格局与境界,也早去京都好些儿郎远矣。悲欢入酒

发信月余,南疆大捷。褚宁身为统帅,率军回京述职。

早知道他回来的消息,路鸢儿半月前便一件事赶一件事地打点了起来。

尤其院中鲜桃到了季节,惦记着他爱吃,她早早就让人着意挑选好,等他回来再采摘,浸在井里泡一个午后,吃起来就更冰甜爽口。

采摘那日,有几个桃生的枝梢太高,院中下人搬梯子时尚且颤颤抖抖,更别提登梯上树之事。

众人正愁着,却见这一贯柔弱温润的夫人轻笑了笑,撩了衣摆几步蹬上了树,携桃落地时轻声迅捷,似是一阵风过。

满院人称敬佩,不知夫人还有这样的功夫,转头却见褚宁火急火燎地冲进来,一口一个鸢儿,拉着她赶紧到里屋坐了,一连数落了好几句。

只因她曾小产过,自此落了病根,怕风怕冷,听了他的嘱咐,一贯都留在屋内娇养。

“上树而已,从前盔袍骑射,我又不曾输你几分。”

她说玩笑话,他却一听便急,“往日之事切莫提!如今你是我三书六礼娶来的正妻,只顾好好将养,那桃我不吃又如何?重要的,是你安好。”

他急眉瞪眼,她便倚在他怀中吃吃地笑。屋外日头正好,斑驳树影窗边摇曳,恍然间又想起他们初见之时。

她一身红衣驰骋山间,眉目张扬,衣袍招展,正如雪山之巅迎寒而开的藏红花。

而他一一彼时还并非如今军功冠绝三军的镇魁侯,于山间剿匪时失足落入山谷,折了一臂一腿,以为即将交待于异乡时,是她正好途经,也不问是非,只将他一力扛起,翻山越岭,自刀光剑影里拼出了一条求生之路。

当时的少女意气飞扬,鲜红血迹溅到她莹白脸侧,她却看也不看。

于山中休养的时日里,他向她求了亲。

路鸢儿从小长在山里,同野物相处惯了,养了个率真肆意的性子。

寻常聘礼她嫌落了俗,非要他想点别致的。

山中无日月,可时岁不等人。没想好聘礼,他却该归军了。早听闻大军撤营的消息,他再不舍,男儿却终究要报国立功。

于是他星夜离去,留信道今后再来,一定携这天下最独一的聘礼,以求娶这天下最独一的她。

他没有失约。可他回来的时候,人去楼空,徒留遍地血迹。

3

自褚宁归京起,京中便隐隐有了骚乱。

只是褚宁从来都悠闲地待在府内,从不上朝,对她,也只是说是特意向陛下求来的假,一月都能陪着她,难道还不好?

可她不是个闭目塞听、容易被骗的性子。相信了他小十日,不过是因为说话骗她的人是他褚宁,不是别人而已。

可时日久了,她的担忧越发可以寻到蛛丝马迹。

终于,某日午后,他提笔替她描眉时,她直接问道,“少宁,你坦诚与我说,这半月你安逸府中,到底是因为求来的告假,还是圣上罚你闭门不出?”

他描眉的动作一顿,但随即,便下意识笑起来,“鸢儿——”

“可是因为我?”她却不依不挠。

这次他沉默了许久,少顷,才放了笔,把她揽入怀中,正色道,“鸢儿,你是我八抬大轿迎进门的妻,赐婚的诏书过了陛下的朱批,我们是世人认定的夫妻,没有你我之分。你不必因我的事而责怪自己,从你进我侯府的那日起,过去种种,我们说好了是烟消云散的。”

4

当年他没有找到她,是因为当今天子派了兵去剿杀。

她不是寻常人家的姑娘,她是前朝亲王遗孤。

可说来也可怜,她是那亲王的私生女。是其某日酒后迷在山间,误入一处民宅,是她母亲将其细细照料,两人朝夕相对,渐渐生了情愫。

那亲王长在京都,什么世家千金未曾见过,哪里会留恋这山间的一朵野花。

自被怀在母亲身内起,自山间长至十六七,她母女二人再未等来那亲王一次。她不吃王府一米一羹,不穿王府一针一线,连姓也不带那无比尊贵耀眼的国姓,如今改朝换代,却要无端被打为前朝余孽,平白遭受屠戮。

她与当今天子有仇。可后来嫁与他,才知晓她所求是这土地繁华安宁,是百姓安居乐业。日月新天,若是明君所辖,往日新仇旧怨,便罢了。

可她不想连累他。

当年为求一别出心裁之聘礼,他绞尽脑汁,最终决定亲手酿一壶桃花酿。日日夜夜,重做数次,他笨拙不得其法,往往郁闷得桃树下连坐数日,衣食皆忘。他同袍皆笑他堂堂男儿如此矫情,唯有他日日月月,始终如一。

后他终于找到了她,冒着被牵连责罚的风险求了陛下赐婚,亲手捧着那一壶桃花酿半跪在她面前时,她哭的不能自已。

“当日所作所言,我早已考虑到了今日结局。我只求你我夫妻一心同体,仕途功名身外物,我报国无愧,尽力便是。”

轩窗外日光斜探进来,投下一桌斑驳的光影。屋外枇杷叶影映在她半边脸上,她突然红了眼眶。

多少年时岁蹉跎过去,他依旧赤子之心如昨日,一片真心,滚烫的珍贵。

当年她伸手拉起他,不问他来历、不问他目的,尽心照顾他至病愈;如今他便理应将她护在身边,要她一世安稳。

当日她怀着身子随他从军,多少风沙吃过来,最终却小产伤了身子。从此他便立誓此生不负,将她好好养在了江南的宅子里。

一晃,将近十年光景。

人总活在光阴的罅隙中,身不由己,不如半晌贪欢。

他重又提起笔,抬眼时正好透过木窗望见远处青山高低起伏,云色半笼,绵亘出千里的风月情浓。

“那就画远山黛”,他又油腔滑调起来,“劳驾夫人把眼闭上。”

她便又被逗得笑出声,摇摇头,颇为无奈地闭上了眼。

“嗯,夫人看看可还满意?”

听他胸有成竹的语气,她还稍带三分期待地张开眼。

“......”

“眉如远山,求的是神似,而非......形似。”

5

天子喜怒难辨,他最终被好好的放回了南疆,在一片沙海里继续驻守。

后来便是连天的战火。

隆庆六年,西域七国派使者求和。

半月后,使者抵京。南疆统帅亲自护送。

使者抵京月余,统帅归边,三日后,七国夜袭。

三日后,七国勾结北寇,断我军粮草供线,攻势加大。

三日后,我军被迫退至玉门关。

五日后,补给终至。

五日后,我军大捷,七国首领被生擒,北寇退回长城以北。

南疆驻军折损九成。统帅殉国。

他死的那年,才二十三岁。

得知死讯时,她正坐在那棵桃树下,刚开春,桃花小瓣簌簌落下,被她轻轻扫去。她怔了许久。

还记得那个为她描眉、喝到桃花酿就会开心的像个孩子的夫君,那个连桃花酿都做不好的青涩少年。

当年他来娶她时,喜服红的招摇,他打马洛阳城里过,眉目耀眼,春日里杏花纷纷落满头,浑身沙场征伐的英勇之气,于高柳低巷内策马扬鞭,谁不道一句意气风发少年郎。

可如今,却成了个冰冷的名姓。

明明方才还握在手里的东西,怎么就再也回不来了呢?

“夫人......节哀。”

她抬眼看这满院光景,扯出一个苦涩的笑,“求仁得仁,死得其所。”

“无论何事,万以国事为重。”她为他放下了家国深恨,他为她一生颠簸。

他们成婚时许下的诺言,终是用这累累白骨与淋漓鲜血来守护了。

6

硝烟散去,热血未凉。七国臣服,北寇不敢轻举妄动。当年那一战,终于换来了真正的高枕无忧。

光阴白云苍狗,三年过去,南疆的伤疤终于被揭过。

在内百姓安居和乐,在外西域商路的驼铃悠悠响动,连串的脚印在风沙里掩去又重现,一切都重归繁荣和宁静。

江南那座曾在纷纷桃花里盛满整个春日的小院落满了尘灰。络水河里洗尽的胭脂水粉再也不见某个人的颜色。只是他们都替世人记着,曾有着谁的故事,粉墨登场,而今悄然落幕。

而远去万里,大漠深处,不知何时开了间酒馆。

老板娘是位极温婉的女子,酿的一手好酒。

一壶清酒,飘满江南初桃的甜香,在偏远的大漠,平添三分故乡的温暖。

酒馆有个规矩,未时二刻开至申时三刻,过时不候。

这日天已昏暗,馆前摇摇摆进一头戴斗笠的男子,拨乱了檐下的风铃。

他没有其他酒客的礼貌与规矩,张口便道,“好香的酒气!”

而老板娘只是淡淡开口,“小馆打烊,客官若是需要,请明日再来。”

那人也不恼,摘下斗笠随意搁在桌上,“在下也想种棵桃树,家中夫人最喜桃花酿,老板娘若是不嫌弃,可否请您指点一二?”

她猛地抬头,熟悉的脸就这样猝不及防地闯进眼里。

他定定站着,正如成亲前无数次偷跑来看她时一样,笑得七分纯挚,三分狡黠。

岁月多情,终也不曾薄待有情人。

眼前一片雾气朦胧。她轻声道,“好。”

后记

假死的事,她其实早就知晓。

有日他赶回来看重病的她,正是押送使者进京的时候。

他早觉出这次和谈之下暗流涌动,使者一路上太安静太听话了。不是命系于人的恐慌,反而像是胸有成竹的从容。

上一战,虽确实打得他们七荤八素,但依七国不死不休的偏执,绝不可能轻易求和,哪怕一国反水,毕竟还有其余六国互相牵制。况且,陛下的回应也很值得玩味。

功高震主,从来是历代大将与帝王的激烈矛盾。

陛下不至于拿江山开玩笑,但和西域联合,悍然夜袭时主动掐断粮草线路,谁也不会知晓,除去他之后,双方获利,西域只要表明愿意臣服朝贡,似乎边境困境不仅迎刃而解而且获利良多。

如此目光短浅的事,皇帝真有可能干得出来。

瞒过满朝文武简直易如反掌,只要他死后再加以厚赏,厚慰其家人,哪怕真有什么人起了疑心,也是粮草转运使的错罢了。

事实证明,确实如此。

所以他决定假死,金蝉脱壳后和她摆脱这将军的限制,江山他替皇家护下来了,而养江山的事,便让他们皇家自己守着吧。

为国事,他们都付出与牺牲了太多,今后余生漫漫,无论是大漠还是江南,他们终于可以为自己而活。

后来他们还是有了自己的宅子。

庭中还是种了桃树,盛夏时节,满枝褪去粉若云霞的娇俏,深绿色的叶间藏着一个又一个圆润的小桃子,望去果实丰盈,惹人可爱。

又挖了池子,而池中芙蓉开的正好,亭亭袅袅,莲瓣舒展,清圆的莲叶下红鲤穿梭游动,莲茎微颤,阵阵暖风,芙蓉略略摇动,仿若少女点头,珊珊动人。

满院风光,呈上满眼岁月完满的安宁喜悦。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这累世安宁,实在太令人心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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