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兴宫词

01

萧瑄进东宫的第一天,就知道杨广并不喜欢她。

她跟着管事嬷嬷学了好几天的规矩,哆哆嗦嗦地站在人后,低着头不敢说一句话。

杨广看着她,有些怜惜:“还是个孩子,怎么就进了大兴宫呢?”

萧瑄听了这话,脸上不免惊慌,她是被独孤皇后从梁国买回来的,离开之前,她那个没见过几次面的皇帝爹爹特意嘱咐她,进了东宫,她就是太子的侍妾了,她要努力讨太子的欢心。可太子这样,是不是要赶她走呢?

看着她满脸惊慌的样子,杨广不由轻叹:“算了,好好留着吧。”

萧瑄这才松了口气,偷偷看了看眼前这个年轻的太子殿下。杨广朝她微微一笑,笑容看上去里清冷又寡淡,可不知为何,萧瑄的心漏了半拍。她想,太子殿下可真好看啊。

萧瑄就这样在东宫住了下来。

独孤皇后喜欢她,常常宣她去中宫作伴,萧瑄知道她之所以能入皇后的眼,是因为皇后给杨广选妃时,为梁国的适龄公主都占了一卦,占卜结果皆不吉,所以才选中了早就被梁王过继给张轲的自己。

皇后崇信卜筮之道,对她自然青眼有加。也因着这层缘故,萧瑄在东宫过得还不坏。

只是皇后每每问起她与杨广时,萧瑄方才觉得难以启齿。

“阿瑄,你是太子妃,待广儿登基为帝之时,你就是一国之母。此时,你若是留不住广儿,往后有侍妾在你之前先生出了嫡长孙,那你到时又该如何自处?”皇后面色不虞,显然是对她这样子寒了心。

萧瑄嗫嗫嚅嚅道:“阿瑄想留住殿下的。”

皇后脸色缓了缓:“你既有心,便好好去做。阿瑄,本宫是不会给你第二次机会的。”

萧碹低头应了声是,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烧着。

她何尝不想留住杨广呢?可是那个人从来都不曾看过她一眼。

02

萧瑄嫁给杨广三年,从十一岁到十四岁,从总角之宴到豆蔻年华。连千秋殿的小太监都开始看到她红了脸,杨广却始终没有碰过她。

其实杨广时常来千秋殿看她的,有时和她下棋,有时教她读诗写字,他是个很冷清的人,对谁都是一副淡漠疏离的样子,可是偶尔却会朝她浅浅一笑。

萧瑄想,这是不是意味着她对他来说也是特别的存在?

可直到很久以后她才明白,他对她有怜惜,有喜欢,唯独没有爱情。

仁寿四年的时候,皇上重病,独孤皇后开始把持朝政,下诏命太子侍疾,半点不让他碰军国大事。

杨广苦笑着领了旨。

“我这个母后啊,到头来她对谁都不放心。”杨广看着面前明黄的圣旨,皱着眉头,微微叹了口气。

萧瑄听得懵懵懂懂,可看着他落寞的神情,也不知道哪来的胆子,忽然就敢伸手抚平他的眉头。她比杨广矮上半截,踮着脚才能够到,可她的动作小心翼翼,像是呵护着什么珍宝一样。

杨广忽然就软了心肠。

他俯下身轻轻抱了抱她,放轻了声音温柔道:“傻姑娘,别等我了,去找个自己喜欢的人吧。”

萧瑄被他抱在怀中,脸上的笑意还未散,听到这话,心却一点一点沉了下去。

她是他的太子妃,可他却要她去嫁给自己喜欢的人。

杨广啊杨广,你可知道,我心心念念的人唯有你一人而已。

03

在仁寿宫侍疾的时间不长不短,萧瑄却没再见过杨广。

从那日杨广和她说让她去找一个喜欢的人后,杨广就开始对她避而不见。若是她白天去侍疾,他便拖到晚上再去;她若等到夜里,那他便改到次日。总之,就是不和她遇见。

萧瑄有些泄气,一个人失魂落魄的坐在东宫的长廊下,望着千秋殿的方向,久久不能言语。

直到一个甲胄将军模样的男子提着一盏长明灯走到她跟前,使劲摇了摇她,焦急的问她是哪个宫的宫女。

萧瑄摇摇头,轻声道:“我不是宫女,我是太子殿下的太子妃。”

甲胄将军伸出的手突然僵在原处,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慢吞吞地收回自己的手,一声不吭地将长明灯塞到她手里,道:“这夜深了,在外面待久了,会着凉的。”

萧瑄低着头想,这个人大概是觉得她太可怜了吧,东宫人人都知道,太子殿下有个不受宠的太子妃,冷落在千秋殿整整三年都没有被召幸过。

“我再坐一会儿就走,你继续巡逻吧。”萧瑄捏了捏长明灯的灯柄,说的漫不经心。

那甲胄将军没回答好也没说不好,就直直地站在她面前,一动不动。

初秋时节的风,像是一根根不锋利的针,乍一遭受觉得没什么大不了,回味起来却觉得钝钝的折磨着你。

而面前这个甲胄将军为她遮挡了大部分的风寒。

萧瑄觉得有些冷了。

“侍卫大哥,我走了。你也早点回家吧。”萧碹握着他硬塞给她的长明灯,朝他露出了个落寞的笑容。

甲胄将军点了点头,踌躇了片刻还是忍不住开口提醒道:“太子妃以后还是随身带一些服侍的人吧,免得冻坏了身子。”

萧瑄摇了摇头:“我习惯了。在梁国的时候,我就因为不受宠,被父皇过继给了张轲将军,张将军家境贫寒,我自小就没有享受过什么锦衣玉食的生活,要让我身边跟一大堆人,我反而不喜欢。”

那甲胄将军闻言愣在原地,神情复杂的望着她,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萧瑄不是什么纠结的人,朝他摆了摆手,默默回了寝殿。

只剩下那甲胄将军一人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看向她离开的方向。

月寒霜威重。

04

萧瑄撞破杨广与宣华夫人的私情是在半个月后。

那日她同往常一样,不到已时便来了仁寿宫侍疾。她端着汤药,跟着领路的小太监一路走到甘露殿。

途径殿门,她方才察觉到不对劲,偌大的甘露殿,门外竟然连个当值的太监都没有。

萧瑄停了脚步,偷偷往里面望了一眼,隔着薄薄的一层帘幕,她看到一个无比熟悉的身影,紧紧拉着一个衣冠华丽的女子,将她拥入怀中。

过堂风往甘露殿里送了送,吹的帘幕来回晃动,映出杨广与宣华夫人忽明忽暗的身影。

萧瑄这才知道,为什么杨广让她不要再等他了。

原来他有思慕之人,所以他的心里才装不下一个小小的萧瑄。

领路的小太监折回来唤了她一声“太子妃”,萧瑄这才回过神来。她略带歉意的朝那小太监笑了笑,不露痕迹地垂下眼眸,掩盖住眼神中的失落,吩咐他继续带路。

小太监看着她这模样心有不忍,忍不住出言提醒:“殿下和宣华夫人的事,宫里已是人尽皆知,他日殿下继承大统,太子妃还是多为自己打算,莫去讨殿下的不痛快。”

萧瑄勉强一笑,神情晦暗不明。

这宫中谁不知道南朝的亡国公主陈宣华,有倾国之姿,国破家亡时被接入大兴宫,封了宣华夫人,一跃成了当今圣上最受宠的妃子,连独孤皇后都要避其锋芒。

那样的美人,无怪乎杨广会喜欢。

只是杨广他怎么敢呢?萧瑄自幼长于梁国王宫,也曾经贵为一国公主,王宫中的腌臜事见得太多了,可太子与妃嫔的私情,若传出去......不敢想象,一种深深的难过扼住了萧煊的呼吸。

她觉得沮丧极了。

那天晚上,萧瑄在杨广的寝殿外等了许久,终于等到杨广回来的身影。

几个宫人举着长明灯,照着脚下的路,灯光清清浅浅,映在了杨广身上,照得他异常好看。

借着长明灯的橘光,杨广瞧见了等在殿外的萧瑄,十四岁的少女身条刚刚抽长开,已可窥见日后的曼妙身段。

杨广拍了拍她的头,怜惜道:“殿外这么冷,怎么在这里站着?”

萧瑄仰着头朝他甜甜一笑:“我想等殿下回来。”

她的心意昭然若揭,杨广反不好多说什么,只好叹了口气,将她领进了自己的寝殿。

05

殿内陈设金碧辉煌,却处处透着孤寂与冷清。

萧瑄知道,是因为他的心不在这里,所以这个寝殿比哪里都孤独。

“殿下,阿瑄很久没有见过您了。”萧碹咬了咬嘴唇,声音有些颤抖。

杨广揉了揉她的头发,松了口气:“是我最近我太忙了,我答应阿瑄,过段时间就去千秋殿陪你下棋聊天,好吗?”

“殿下,您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萧瑄攥紧了手,艰难的开口,“我是殿下的太子妃,我应该为殿下侍......”

“住口。”杨广喝道,脸上满是愠怒。

她看着一脸怒色的杨广,吓得白了脸,呆呆地站在原地,不敢动弹。

杨广看着她受惊的面孔,心头一软,放缓了语气:“阿瑄,你还小,这皇宫就是一个吃人的牢笼,你留在这里不会快乐的。等你及笄之后,我就给你找一门好亲事,不要再回来了。”

萧瑄被他的话一惊,眼泪唰一下流了出来,也不知道哪里生出的勇气扑过去环住他的腰,哽咽道:“阿瑄不要离开殿下,宣华夫人能做的,阿瑄也可以的......殿下,不要赶阿瑄走......”

“原来你都知道了。”杨广苦笑道。他掰开她的手,伸出手轻轻替她拭去脸上的泪痕,“宣儿和你不一样的。”

杨广轻叹:“当年的事实在是一笔算不清的糊涂账。我爱宣儿不假,却也实实在在利用了她,利用了她的善良,利用了她的信任。最后我拿到了南陈的军事机密,却也彻底辜负了她。

我忘不了那年我和宇文化及带领大隋的军队,一路势如破竹杀进了南陈的王宫时,宣儿悲哀绝望的神情,我那时发誓,这一生我都要对她好,我绝不会再让她收到分毫伤害。

回到大兴城后,我因为平陈的大功,被父皇立为储君。我向父皇上书,求娶南陈的宁远公主陈宣华,结果奏折还没有到父皇手里。便被母后发现了。母后她是个多心狠的人,她一路扶持我坐上太子之位,又怎么可能眼看我求娶一个亡国公主。她气我怒其不争,当即就给我指了一桩婚事。

而宣儿大概也是恨极了我,母后给我指婚后不久,我便听说她主动进了父皇的掖廷,成了父皇的妃嫔,荣宠一时。我心有不甘,每日去甘露殿的殿外等着,想尽办法想见她一面。她知道后,告诉父皇我痴缠于她,父皇被我气得一病不起。哪怕她现在趁父皇病重对我假意迎合,是为了杀我,我也始终放不下她。

阿煊,你知道吗,从我遇到宣儿的时候,我的心里就只装得下她一人了。”

低垂的眼眸寂寥如秋,声声慨叹惹人心碎。

她如何不懂?只是她的心也从入大兴宫遇见他时,就只能装下他一个人了。

06

皇上的病没有拖过年末,在寒冬腊月的某个深夜,寒疾发作,恰巧值夜的宫人去了净房,无人照看,不声不响的离世。

待御医赶来时,皇上已然大去。

独孤皇后大怒,处死了当夜仁寿宫当差的所有宫人,下令彻查此事。

先皇殡天,举国哀悼月余。

杨广在祭殿里足足守了半月,萧瑄也陪在他身侧,为他掌灯添衣,衣不解带。宫里一时间传为佳话,说太子太子妃孝心甚浓,连因着杨广的事对她失望很久的独孤皇后都夸了她一番。

“阿瑄,夫妻就该是这样,一个女子生的再貌美,不够宽厚善良,也不会得夫君敬重。你这般懂事体贴,想来广儿也不会再一门心思扑在那个陈宣华身上了。”皇后的字字句句都如诛心之言,压得她透不过气。

萧瑄跪在地上,不免有些悲哀,独孤皇后怒其不争,百般为难宣华夫人,母子关系岌岌可危。

祭殿霜寒露重,接连守灵半月,萧瑄终于支撑不住倒下了,高烧彻夜不退,耳畔回响着杨广关切的声音:“阿瑄,你病得这么重,为什么还要硬撑着呢?”

她烧的迷迷糊糊,嘴里念着杨广的名字,恍惚间,她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她半梦半醒间好像看到杨广慌张的唤着她的名字,脸上满是担忧。

她满足的闭了眼,喃喃道:“杨广,你原来还是担心我的。”大兴宫词

那怀抱的主人身体一僵,片刻后又更加小心翼翼地抱住她,用额头试了试她的温度,温柔的安抚她:“阿瑄,我一直都担心你。”

“那你给我唱首歌吧,”她闭着眼往那怀抱里蹭了蹭,“我小时候,阿娘经常给我唱歌的。”

“那你想听什么?”那温柔的声音道。

萧瑄却沉沉睡去,那人不由轻笑一声,在大兴宫的漫漫长夜里轻轻哼起了一首不知名的南方小调。

“衡若首春华,梧楸当夏翳......鸣笙起秋风,置酒飞冬雪......”

在这寂寥的深夜里恍然如梦。

07

萧瑄这一病,直到先皇下葬,也没能痊愈。

独孤皇后则在先皇出殡之后,就忙不送迭拿出来了先皇遗诏,宣布辅佐太子择日登基大统。

杨广让宫人送了口信给她,嘱托她好好养病,不必参加出殡。

萧瑄听后心里惶恐又甜蜜,她想从今以后,或许她也可以抚平他心里的伤口了。

杨广即位之后,以雷霆之势从独孤太后手里夺回了执政大权,太后一派人数众多,想要连根拔起却是难上加难。

杨广翻出废太子自尽案,直指独孤太后杀子夺权;尔后不久又传出蜀王曾用巫蛊诅咒先皇,杨广大怒,将其贬为庶民软禁于内侍省,命大理寺彻查巫蛊一事,最后牵连致死者七千余人。

独孤太后大势已去,被杨广幽居于仁寿宫。

萧瑄这才醒悟过来,原来那个平陈之乱的杨广,会为了太子之位欺骗心爱之人的杨广,和千秋殿温和寂寥的杨广一直都是一个人。

能以一己之力平定南陈的人,怎么会甘心做独孤太后的一枚棋子呢?

萧瑄觉得自己好像是第一次认识这个人。

“阿瑄,你怕我吗?”杨广即位后,早已搬离东宫,住进了天子之居的宝华殿,而萧瑄这个不受宠的太子妃,却在杨广即位后身份变得尴尬起来,他没有立她为后,也没有封她为妃,她就一直像从前那样被遗忘在了千秋殿。

直到太后被幽居后,她才再见到他。

萧瑄摇摇头:“我不怕的。”

杨广愣了愣,似乎是不太明白:“朕即位以来,做的事都让人觉得朕暴戾无常,你一个小丫头,为什么不怕朕呢?”

她眼中波光闪闪:“陛下在阿瑄心里,永远都是那个温柔的太子殿下。”

“真是个傻姑娘。”杨广轻叹,转而目光一凛,“朕从前说过,待你及笄,朕就给你许一门好亲事,这个话,现今依旧算数。阿瑄,你可有中意的人?”

“阿瑄只想陪在陛下身边。”

气氛登时凝固起来,长长久久都没有余温。

“错过了这次机会,你可就一辈子都出不去这深宫了。”杨广摸了摸她清丽的脸庞,眼神里藏着不知道是悲伤还是无奈。

“朕会待你很好很好,将这天下的宠爱都给你一个人。”

他的太子妃,终究还是要成为他的皇后了。

封后大典举行的隆重又华丽,举朝筵宴十余日,琴瑟乐舞,日夜不歇。

朝贺的人来了一批又一起,有萧瑄认识的,也有萧瑄不认识的。推杯换盏间,她看到了那个曾为她举灯遮寒的甲胄将军,她听到有人叫他宇文少卿,才知道,他就是当年和杨广一起平南陈之乱的宇文化及,赫赫有名的新贵将军。

宇文化及应该是替她高兴的,脸上却有雷雨之怒,趁四下无人时拦住她,语气里很是不甘:“他不过对你是利用欺骗,你为什么还要自欺欺人呢?”

萧瑄受到惊吓一般猛地推开他,心下慌乱地逃回了宴席。很久以后她才发现,那日宇文化及看向她的模样像极了当初的杨广和宣华。

08

杨广没有食言,他的确给了她他能给的万千宠爱,为她建起显仁宫,搜罗各种奇材异石,又大兴土木用嘉木异草、珍禽奇兽充实园苑。他待她好到令天下女子艳羡,连朝臣都看不惯连连上书斥她魅惑君王,可是只有萧瑄自己知道,在这大兴宫里每一个寂静的深夜,回荡在显仁宫里的,除了无边的寂寞,还是寂寞。

杨广从来都没有临幸过她。

他的人和他的心都给了那个遥不可及的宣华夫人,哪怕宣华恨他,怨他,躲在甘露殿里不肯再见他一面,他也依旧每夜守在她的寝殿外面,久久不肯离去。

萧瑄忽然想起,宇文化及那句“他不过对你是利用欺骗,你为什么还要自欺欺人呢?”,她也多想问问自己,这个答案究竟是什么。

可是在这无人相伴的深宫里,唯余一声叹息。

她封后的第二年秋,宣华终于肯见了杨广。

那日杨广欣喜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久违地来了一趟显仁宫,朝她絮絮叨叨地说了一下午他这些年的惆怅与落寞,他的爱意和愧疚,眉梢间都带着局促不安,竟像个未经世事的孩子一般。

“阿瑄,你都不知道我等她心甘情愿嫁给我这一天等了有多久了。我知道她是父皇的妃嫔,我不能名正言顺给她后妃的名分,我只能偷偷将她藏进那个小小的甘露殿,在殿外远远的看她一眼便够了。”杨广说得惆怅,萧瑄心里像有一根刺狠狠地扎着。

杨广略带歉意地看她一眼:“你这个皇后辛苦了些。”

萧瑄知道他说的是他从未宠幸过她,却让她成了言官的眼中钉,好来保护他心爱的宣华。

她抬头朝他勉强一笑:“无妨的。”她已过了及笄的年纪,出落得越发亭亭玉立,这一笑带着少女独有的风情,让杨广也不由一动。

可饶是这样,杨广也不曾在这里多呆上几刻,他急着去见他的宣华,旁人在他眼里都算不得什么。

然后杨广再也没来过显仁宫,再后来,干脆连上朝也不去了。

日日在甘露殿同宣华鼓瑟笙歌,饮酒作乐,不察年岁流转。

09

萧瑄知道杨广这样下去不好,朝臣也醒悟过来之前杨广对她声势浩大的恩宠,不过是一块遮挡他与宣华这段不伦之恋的遮羞布罢了。纷纷上书谏言,说杨广罔顾伦理纲常,竟宠幸先帝的妃嫔,实在荒唐至极。

杨广一言不发的看着桌上堆积的奏折,对殿前冒死进谏的朝臣冷冷一瞥:“朕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你来管了?”

不过一句谏言,竟丢了性命。

朝臣再不敢拿此事进言,朝堂里人心惶惶,生怕一个不留神得罪了这位暴戾君王,丢了身家性命。

萧瑄躲在屏风后,默默无言。

宇文化及不知道什么时候看见了她躲在这里,趁人不备,将她带了出去。

“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要是被人发现,必然性命不保。”宇文化及皱着眉,神情忧虑。

她没说话,低头绞着手,悲喜不辨。

宇文化及叹了口气:“杨广行事强硬,只可惜太重儿女情长......”说罢,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摇摇头,自嘲般的笑了笑。

“我又有什么资格说他呢。”

萧瑄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忽然听到不远处有言人说话的声音,慌忙逃似的走开了。

靠近那几个宫人,萧瑄才听清她们说的是什么。

“听说甘露殿那位,毒杀陛下不成,服毒自尽了,现在整个仁寿宫都乱成一锅粥了......”

“可不是,听说陛下已经砍了好几个御医了。幸亏我们不在那服侍,不然也被牵连到......”

萧瑄愣了愣,宣华自尽了?这怎么可能呢?

她急急忙忙赶去甘露殿,隔了老远就看见殿外来来回回的宫人,乱作一团。

殿内传来杨广暴怒的声音:“你们这些御医是怎么做事的,怎么会救不回来?来人,拖出去斩了。”

宣华吊着最后一口气,躺在杨广的怀里,笑得异常凄美:“杨广......你灭我南陈,可我......咳咳......始终下不了手杀你,我没脸去见父兄族人,我只能杀了自己......”

“你是灭陈的将军,我是亡国的公主......如有来生......也不要再遇见了......”

杨广抱着宣华渐渐冰冷的身体,哭的声嘶力竭,他失去了此生最心爱的姑娘。

他心爱的姑娘不愿意同他相伴今生,也不愿和他约定来世,在往后余生里的漫长岁月,他彻彻底底失去了她。

10

宣华死后,杨广在甘露殿不眠不休,守着宣华的尸体守了三天三夜。

萧瑄就陪在他身边,替他将燃尽的宫灯换了一盏又一盏。

他将自己灌的烂醉如泥,扶着宣华的灵柩喃喃自语:“你恨我,杀了我便是。宣儿,你怎么那么傻,你怎么就舍不得杀我呢?宣儿......”

她怯生生地拉了拉杨广的衣袖,猝不及防落进一个冰冷的怀抱里。一个个吻铺天盖落了下来,她有些不知所措,笨拙地回应他,吸引他更加放肆的掠夺。

意乱情迷间,她听到他唤她“宣儿”,一声又一声,透过她的身体,看到的是另一张脸。

萧瑄想,这样也好,只要能陪在他身边,做一做宣华的影子又何妨。

眼角却滑下一滴滚烫的眼泪,她尝了尝,又苦又咸。

杨广给了她最盛大的隆宠,比之从前对宣华更甚,穷尽奢靡,只为搏她一笑,建了一座座琼楼玉宇,几下江南陪她寻欢作乐。

日子在这日复一日的幸福光景中转瞬即逝,一晃便是八年。

杨广征调民夫,尽耗物力财力,修建大运河,引得民不聊生,各地纷纷揭竿而起。

没过多久,战火就烧进了大兴宫。宫中乱成一团,宫人四处逃散。

有忠心的太监苦苦哀求杨广离开大兴宫,躲进密道逃命去。杨广哂然一笑,拉着萧瑄的手,嘱托她快往宫外逃命去吧。

萧瑄急得团团转,问他为什么不走。

这时,叛军将整个仁寿宫团团围住,宇文化及一身盔甲持剑闯了进来,一剑刺进杨广的胸膛。

不知道是不是萧瑄的错觉,她看到杨广如释重负般慷慨赴死。

血溅起来了一丈高,洒满她的裙子,萧瑄还来不及反应,只感觉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11

萧瑄醒来是三天后。宇文化及已经自立为帝,占领了大兴宫,与秦王李世民的起义军分庭抗礼。

“陛下一向待你不薄,你却杀了他。”萧瑄满脸愠怒,杨广在世时极其信任宇文化及,可宇文化及却背叛了他,集结叛军,倾覆了大隋的江山。

宇文化及沉默不语,小心翼翼地吹了吹宫人端上来的咸粥,舀了一勺喂到她的嘴边。

萧瑄不耐烦的推开他,将那咸粥用力摔到地上。咸粥流了一地,溅到了宇文化及的裤脚上,他也不恼,低声吩咐宫人再端上一碗粥给她。

萧瑄别过头,恨恨道:“你不必假好心,我不会吃你的东西的。”

宇文化及盯着她,脸上神情难辨,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你若是想杀了我给杨广报仇,就好好吃饭,养好身体才能杀了我。不然以你现在的身体,举把刀都难。”

说完,他接过宫人递来的新粥,又轻轻吹了吹,继续喂到她嘴边。也许是他那番话刺激到了萧瑄,她不再躲闪,慢慢吃了起来。

萧瑄开始一日三餐正常吃饭,宇文化及给她找了几个御医,替她诊治,好让她早点养好身体。

她见到宇文化及也不再像刚开始那样抵触,她依然恨他入骨,不过萧瑄明白,现在不是她报仇的好时机,她要等,等能一击即中的那一天。

宇文化及对她突然的转变显得毫不诧异,每天照常和她一起同桌吃饭,然后在她的寝殿呆上一个时辰,就回自己的寝宫就寝。

他们就这样平静的在大兴宫生活了三个月。直到一天,在同往常一样他要离开的时候,萧瑄伸手拉住了他。

“今晚,就留下吧。”她声音有些颤抖,整个人看上去紧张不安。

宇文化及深深看了她一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就在萧瑄以为他不会同意的时候,宇文化及轻轻说了一声:“好”。

她其实很不擅长这些风月之事,在大兴宫的那些年,也没有人教过她,她只凭着本能,故作镇定地解开他的衣襟。她的手不住地颤抖,身子单薄的像是柳絮一样,风一吹就飘走了。

宇文化及反手摁住她颤抖的双手,强硬的将她禁锢在怀里,眼睛里的神采黯然。他轻轻拍了拍她发抖的身体,安抚道:“阿瑄,没关系的,你不用这样讨好我,我会一直等你,等到你能接受我的那天。”

“只要你别伤害自己。”宇文化及低声加了一句。

萧瑄却在听到他的话,终于抑制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她想,她才是最薄情的那个人,她固执的追求得不到的爱,将真正对她好的人拒之千里。

宇文化及终究是没等到那一天,战火从徐州烧到洛阳,李世民率兵十万进攻洛阳,设三路伏兵于三王陵,宇文化及不敌,战败而还。

他急急忙忙赶到她的宫殿,手持长剑,一身盔甲被血浸成红色。他护着她,顺着前隋留下的密道一路逃往宫外。

他问她:“阿瑄,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隐于市井,做一对平凡夫妻,再也不管这大兴宫的风雨飘摇?”

萧瑄看着他深邃沉静的眼神,一时之间愣在原地。她回过神,冲过去紧紧抱住他,脱口而出的话却残忍又动听:“好啊,可是将军,我们再也没机会了。”

一柄短刀紧紧插在宇文化及胸口前,他每抱紧她一分,刀便多没入一寸,可他还是像抱着什么稀世珍宝一样,不肯松手。

血越流越多,彻底染红了萧瑄的裙子,宇文化及的身体开始逐渐冰冷,他用尽最后的力气,伏在她耳边轻轻地和她说了最后一句话:“离开大兴宫吧,好好活着。”

我再也保护不了你了。

12

萧瑄最后还是没有离开大兴宫,密道被李世民发现,她抱着宇文化及冰冷的尸体怔怔地落下泪来。

李世民给她披上一件锦缎华衣,问她:“你是前朝的萧皇后?”眼神里带着睥睨天下的霸气,和她从前见过的男子都不一样。

李世民看了看宇文化及身上的短刀,又看着满是血污的萧瑄,望向她的目光里多了些困惑:“是你杀的宇文化及?”

萧瑄木然地点点头,脸上悲喜不明。

大兴宫的新主人,是一位年轻的帝王,李世民。萧瑄听过他的事迹,知道他当初是如何用雷霆手段逼得父兄退位,又是如何不费一兵一卒,登基为帝的。

这般气魄的人物,难怪能成为最后的赢家。

那日之后李世民将她留在了大兴宫,前朝皇后落入民间,难免会被有心人拿来蓄谋生事。

“那好,你就留在宫里,看着我大唐是如何重整社稷,荡涤乾坤。”当日李世民将她留在大兴宫的话,还回响在萧瑄耳畔。

一句话便决定了萧瑄的后半生。

唐宫的夜晚是一片灯火通明,琉光闪烁,看上去热闹非凡。萧瑄和这种热闹的氛围格格不入,她早在杨广死后就对这世间没了留恋,偏偏造化弄人,让她活得比谁都长久。

她像从前在千秋殿时那样,一个人寂寞的坐在长廊的台阶上,轻轻哼唱着一首不知名的江南小调:“衡若首春华,梧楸当夏翳......鸣笙起秋风,置酒飞冬雪......”

有新来的宫女惊讶地“咦”了一声。

萧瑄朝她浅浅一笑,问她缘何这样吃惊。

那宫女显得颇为踌躇,好一会儿才嗫嗫道:“奴婢从前在宇文将军府侍奉,这是将军经常弹的一首曲子,只是没想到娘娘也会唱。”

萧瑄听后如遭雷击,愣在原地久久不语。

过往的一切好像有一根线将所有故事串联在一起,完整呈现在她面前,原本模糊不清的面孔在她脑海里逐渐变得清晰起来,最后映出一个甲胄将军模样的男子,剑眉星目,眼神深邃又沉静。

那些她从前未曾注意到的,埋藏在尘封岁月里的关切和爱慕,都在这一刻变得那样清楚明了。

萧瑄望着长廊上亮着的一盏又一盏的长明灯,忽然想起她和宇文化及的初遇。那时他一身甲胄,小心翼翼地为她举着灯,神情满是怜惜,火光照亮了她身旁的每一寸土地。

可是,她再也找不回那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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