眷眷往昔时

阿母在世曾说,前生若相为爱侣,今生再见时,便各会交付一滴眼泪。

今是大宋危亡之际,金国窥城,兵荒马乱。汴京城里的作坊都关了张,就怕官家来抢收课税,倒是我家酒馆照旧开张。已是深秋,凉风席卷落叶,刮进窗内。

阿爹站在柜台前,骨瘦嶙峋的手指拨动着算盘,另一只手则在账本上写画。

柜台边放了盘卤花生,我一把抓了去,捞了五六颗,撂进口中,卤香在唇舌间蔓延开来。

阿爹扫了眼趴在柜台前的我,把算盘搁置回抽屉,喃喃道:“这个月亏了不少钱啊。”我默然,知道他所指何意。

放着逃难不去,在这儿每日给凶神恶煞的官老爷奉上碎银子也实属无奈之举。我和阿爹同为法师,眼看着吃人肉、喝人血,猖狂了一千多年的冥王每隔十年再来扫荡汴京城,却不能全身而退。前朝记载曰,迄今为止,法师族无人了结冥王。反倒是每百年,族中一半法师死于他的魔爪。

我家祖辈世代也流着法师族的血。十年前,祖父母与冥王打斗时元气大伤,带病离世。阿母曾被冥王重创,在我十岁之时就离了人世。在法师族看来,功力深厚的三人也终是斗不过那万年冤魂化身的尸鬼——冥王。

冥王鬼影迷踪,法师时常无措,因他常寄生于权贵之人之肉身,吸食其精气而苟活,又凭借宿主身份在世间胡作非为,搅扰民生。他往往需三四年就可榨干一人,转而另寻宿主。其手段实为人憎恶。

阿爹仰头,指向窗外的天,示意我去看。我顺他的视线望去,天空一片灰蒙,有黑云压城之势,狂风横扫大街,几家作坊的牌匾被刮落在地,撞击在地上“咣当”的声音让我胸口越发的闷。

“这天象变化如此之快。”我感叹道。

“这次时日提前了,”阿爹紧锁眉头,“唉,说甚也无用,法师之命,早已定格。”

我不语,只是依旧看着窗外的天。

难道冥王不死,法师就得前仆后继地送命吗?

近日中时,酒馆里来了第一位客。

来者身材挺拔魁梧,破旧的斗笠遮住了他的大半张脸,我又禁不住打量了一眼一一一是个尸鬼。

身为法师,我并不以为自己是个善茬。别的法师都要与尸鬼大打出手,饶是白天尸鬼气力减半,法师们得了好处,不管尸鬼吃不吃人,都要将其烧成骨灰,不愧为“替天行道”。相较之下,我便极其不称职。除非他们这种僵硬的尸块在我面前吃人喝血,否则我绝不出手。

男子察觉到目光索寻,偏头望向我。他血色的瞳仁撞进我的视线,令我的胸口猛然一室。莫名的,我眼角酸涩,感受到一丝滚烫从眼里流出。

我手指轻触脸颊——是眼泪。

许是昨夜未睡好,眼酸。

回过神后,我忙摆出笑脸相迎:“郎君这边请,喝甚酒?”

他低下头去,又将脸埋在斗笠之下,向我要了一叠卤花生和一灌酒。

我端过小碟和酒罐,置于其桌上。

“多谢。”他喉咙似是坏到极点,声音很沙哑。

“郎君客气。”我瞥了一眼他身着的黑袍以及他手中所握着的一把黑鞘的剑,退进后厨房。

待我再出来时,厅前已空无一人。

夜里,我和衣睡下,躺在床榻上,我毫无睡意。闭上眼,中午那男人的着装,一举一动,一言一语都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

忽听得仓房传来动静,一阵“窸萃”声过后,一切又安静下来。我心起警惕,我和阿爹分明将仓房门锁好,阿爹夜里又外出......应该不会是阿爹。

我向仓房那边走去,而后瞧见虚掩着的门。我微点脚尖,轻推开,探身进去。

墙上挂着的油灯亮着。我捕捉到房梁上黑影闪过,于是立刻抽出藏于腰间的短刀,持于胸前,喝道:“何人在此放肆?”

黑影忽的闪现,朝我快速笼置,让我狡不及防,猛地,我被那黑影一掌击在胸口,仰倒在地。

“咳咳......”我闷哼一声。身后垒好的好几层竹筐受到震动,一个个掉了下来,砸上我的脊背。我捂住胸口,勉强抬头。

是今天来茶馆的那个尸鬼。

我胸口起伏不断,不只是因刚才的重创,心中更是气急。放着谁咬不好,竟要挑衅我这个法师。

“说难听的,你这腐肉块头遇上我算你倒霉,看我怎么把你烧成灰。”我心中默念法咒,集中浑身气力,将其运于右臂。只要将灼热移至右手,凡是挨过这一掌的尸鬼,都会被震散元神,化为灰烬。

却不料,这男人旋腿朝我踢来,我转身躲过,运气就此作罢。再一抬头,昏暗中冷光一闪,他却不知何时从鞘中拔出剑抵在我的脖颈。我先是一惊,却也不敢轻举妄动。

看来是位练家子。有生之年,我一定不会再做半吊子法师了。我想。

他那双血色瞳仁向我凑近:“玉琀在哪?”

“嗯?什么玉琀?”我委实不晓得他要何物。

他蹙眉,声音低沉了几分:“莫说不晓得。”

“真是好笑,”我朝他抛去白眼,“玉琀不到集市去买,大半夜里却在我这小破酒馆里找,可谓异想天开。果真你们这些个活成人样的死尸,终究就是摊烂肉。”

他稍有愣神,抵在我脖颈间的刀微微松了松。我趁此机,抬腿,打算踢在他腰上。未料他将我腿脚用手臂锁在腰间。我便借机在他腿上发力,另一只脚则踢在他的左肩上。

他急促后退,不过立马刹住。他手中刀剑滑向我手臂。一眨眼,半截衣袖飘落在地,不过有惊无险,未伤至皮肉。

看来他有心杀我,但我定不会让他得逞。我携短刀朝他扑去,他失了主动,左右躲闪了一阵时间,却也让我好不容易抓住了他一个不足——他左臂不太灵活,我便多次朝那方向攻击了去,最终用刀划过他左臂。

刀光一收,他立即按住左臂,踉跄后退,同他僵持了十几回,我快无体力招架,此时他多有松懈,我暗笑,转身之后便抬脚一勾,他手里的短刀应声而落。

容不得他反应,我立马将手中短刀扎进他腹部。

“咳......”他摇晃着倒在了地上,面容有些狰狞。血从他腹部流出,我闻到了不同常人的血腥味。

他闭上了眼。

尸鬼受不得放血,看来他短期没有苏醒的迹象。

看了看倒在地上的他,我忽然来了兴趣,便蹲下凑近了他的身体。

闭上眼睛的他,少了些许戾气,白中泛青的脸庞上映着黑色的筋脉纹路,挺俊的鼻梁下是紧抿的青黑色的薄唇。

他生前定是个俊俏公子,我想。

看到他这幅模样,我心头又莫名地堵塞。

我且将他关在这仓房,套出些关于冥王的的动向来。

我思索着便跑去找捆他的绳索,待我寻来,仓房里早不见他的身影。

看来冥王早已有所戒备,把尸鬼救了去。

只是,我不明白这心间漾起的五味杂陈的感觉。是因为他吗?

第二日,我同阿爹说了此事,却不见他面露惊讶之色。

阿爹解释,昨夜他得到消息,此次冥王竟寄生于我大宋的官家体内,朝堂之内打压储君,一人权衡,欲要坐实了官家的皇位;朝堂之外挑衅金人,用羸弱兵力对抗金兵,增加伤亡以控更多尸鬼。但官家此时身体抱恙,不足以供得起冥王折腾,便派遣麾下尸鬼来寻汉王室所遗留的玉琀,欲要贴身携带,以保躯体稳定,减轻排异反应。

而汉室遗留的玉琀岂能是说能寻来就能寻来的,他们打听到这附近有人家家中私藏,便派了四五个尸鬼在这一带寻衅滋事,

我心中了然:冥王没有玉琀加身,过一个月后便自然会脱离宿主身体,所以说,这玉琀虽不止一块,但眼下冥王要找到另一块还需要不少时日,只要法师在一个月前找到并摧毁这块玉琀,便能让冥王再无法寄生于官家身上。

只是那尸鬼......呸呸呸!我干嘛还想他死活?他要是还活着还被我碰见,我一定把他烧成灰渣!

半月匆匆过去,天气越发的冷,我和阿爹近来对冥王动向的了解也有了些眉目。

眼下敌我都不知玉琀去向,只能都加快搜寻。

但宫外了解的消息难免有假,宫内又危机四伏,阿爹身为族中大长老,欲要独自揽下这进宫探秘的苦差事,我忧心不已,毕竟阿爹年事已高,再不如往日那般康健,我好生劝说由我前去,族里长辈也鼎力推荐,说我道行高,智谋多。

阿爹无奈替我收拾包裹,临走前郑重地拍拍我的肩:“同辈中你道行最高,理当定你,但也切莫大意。”

宫里安排了线人,我且顶替了宫中某位嫔妃身边的小宫女,于今夜潜伏进了宫内。

我且在宫内寻了住处,未预料到第二日宫里竟死了人,且是我所在的宫里的嫔妃。

我跟着几位要看热闹的宫女冲到嫔妃院门口,瞧见担架已抬了出来,从我身旁路过。女人面色苍白,与颜色娇艳的珠钗形成明显的差别,显得极其荒唐。脖颈间的两个血窟窿在白日格外耀眼。

“听说昨夜珍妃侍寝,太监也看见官家进了寝宫,为何今早却见珍妃这般模样?”

“该不会是官家......”

“别胡说,小心舌头!你看那血窟窿,一看就是野兽咬的......”

“我怎瞧得是人咬的......”眷眷往昔时

宫女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我轻蔑地笑笑,眼神无意间扫过抬担架的一位侍从,却又立刻捕捉到那人身上,我顿住脚步。

是他?

他投射过来冰冷如霜的眼神,令我毛骨悚然,直到他余光不再纳下我,又继续抬着担架向前走。

那尸鬼果真是冥王的人,有冥王加持延命的人自然不会被普通的法术撂倒。

我忧心,他可能会把我法师的身份告诉冥王。

是夜,难得平静。

宫中花园也是一片萧条,我早已换好一身黑衣,隐蔽于暗处,目光四下探寻,确认无误后从房檐跃下。

我贴着墙壁,步步轻缓,霎时听得一声惊呼。我循声快步跑去,只见墙角那处危难即发。一个宫女的脖颈被狠命攥住,眼仁直往上翻。

眼看左右那宫女性命的尸鬼就要朝她咬去,我将手中符纸用力一甩,贴在那尸鬼的后背上。

火焰从他脚跟跃起,他立即松了手,手脚抽搐,痛不欲生地叫嚷着:“饶命,饶命!”

我手指轻捻,火势稍弱。

宫女早已沿墙根逃跑,不过倒也方便我问话。我擒住那尸鬼的脖颈,把他逼向墙根。

我以为他解封符为筹码,逼问他禁军出征时间。

“我说我说......在八月十......”

我的心跳到了嗓子眼,眼看着他的话要说完,却不知何时从我眼前出现一只大手,掐上那尸鬼的脖子,手上逐渐青筋凸起。那尸鬼慢慢不再挣扎,刹那化作一团血水。

瞧见来人,我深感惊恐。不是其他,正是那夜同我打斗,今日又撞见的尸鬼。“找死!”我手刀砍了过去,被他准确擒住,我发觉自己动弹不得。

“想问什么便问我,别找那些个尸鬼了。”

“怎么?看见我欺负冥王的尸鬼,你替他不高兴了,要讨伐我么?”

我仰头看他,他身材魁梧高挑,身高过六尺。我盯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用不屑的口气问他。

“我不是冥王的鬼。”他郑重的样子让我心生疑惑。

“这里危险,我们先去僻静的地方详说。”

“我为何要信你说的话?”

他扯着我的手臂要离开,却见我纹丝不动,转身低声道:“你大可提前准备好你的符纸,但凡我要对你动手,你也好有所准备。”

听他这样说,我警惕心略减,便紧跟他寻了个僻静地方。

法师族都清楚,冥王虽是尸鬼,但不全算是,他肉身受损,不能同其他尸鬼一样在世上走动,但却拥有全魂,能寄宿于别人的肉身上,长期吸食活肉身的元气苟活,而且可控制普通的散魂的尸鬼。

只是,若他不是冥王的尸鬼的话,那夜他便插翅难逃,又怎么可能消失?

这里是皇宫最深处,比刚才那地方还僻静些。

我站定,在他身后问道:“你......如何解释刚才你所说?”

他顿住脚步,朝我回头看来,一双眸子讳莫如深。

“我和冥王算同类尸鬼,拥有全魂。但我从来不曾动过他那样的歪念头。”

“那你为何不给自己寻个好皮囊?”

“若是那样,何异于冥王?”

虽不知他是否骗我,但我心头却微微泛起涟漪。

“不知......你生前是否同我打过照面?”我猜想我觉得他眼熟,或许因为见过前生的他。

“我是尸鬼,又怎会记得生前的事?”

“那你成为尸鬼有多少年了?”

“十七年。”

“咯咯,“我经不住笑出声来,“郎君同我年龄相仿哦。”

“嘘”,他把食指竖在我唇边,冰凉的触感令我愣神。

"来人了,躲起来。”他大掌轻扶住我的腰,牵引我藏到拐角更深处。

果不其然,远处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

他挺阔的身躯护在我眼前,身上散发出的花香味却萦绕在我鼻尖。不似九里香那般浓郁,但似茉莉那般清雅。

“你心跳得为何这般快,身体不适吗?”

“没有,没有。”我呼吸有些急促。

“那就慢慢调整鼻息,冷静下来。这扑通直跳的心脏,实在是勾我食欲,碍于小娘子是法师,我便只能眼馋。”

我怀疑他同我说笑,却瞧见他正经的眉眼,心生疑惑。

“你这尸鬼为何身上没有尸臭味,倒有股花草香?”

“为保躯体减轻腐烂,我曾去北境雪山寻来这种花草,长期服用。”他缓缓说道,放开了置于我腰间的手,“人走了。”

我有些局促地搓搓手,听到他说:“今夜有些晚了,明晚亥时我再同你商议。”

还没等我说话,他已匆匆离开,消失在黑夜中。

八月十八日。

阿爹为我准备的千奇百怪的符纸都被我装进包裹里,我拎了拎这包裹。

差不多都准备好了。

“潜伏在上京的法师如今终是起了作用”,阿爹道,“你去了那边,便有法师同你接应。”

“还有这玉琀”,阿爹递给了我一块通体碧色的玉蝉,“我们的人比冥王先一步找到,就交与你带去上京,到时帮阿爹卖个好价钱。”

“嗯”,转身,我看了一眼置于榻上的宝剑。

黑月龙骨剑,相传是唐王朝裴家名将代代传下来的宝剑。其剑身由上等好铁而铸,剑柄剑鞘相传是埋在地下千年后被掘出的龙骨打造,裴家杀敌无数,全靠这剑。

“我这剑你先拿去,到了地方我便能凭气味寻到你。”记得那晚过后的第二夜,他把这剑递在我手上。“我在宫中还有事情要处理,到时不能陪你前去,二十日那天我必到。”

“所以你和我们法师是一条线上的?”

“嗯。我曾经杀害他无果,如今你我联合,必能灭他。”

“我......怎么称呼你?”

“姓裴,单字一个珉。”

马车驶出汴京城五百里路时,天色也渐黑,到达上京恐怕还需一天一夜。马车颠得我倦意涌上全身。

不清楚是何时何地,我眼前是一片烽烟四起,血腥狼藉的场面。

城门之外,为首的将军手握黑月龙骨剑,拼命厮杀。敌兵上前,他长臂一挥,一剑封喉。

他快力不从心,却看到敌军阵前的黑衣女子,跳下宝马,步步朝他走来。

她好看的眉眼间透着冰冷,眼底埋着一丝悲哀。

双方的刀光剑影都安静下来。兵器喧器的声音也戛然而止。

“将军,停手吧!”

她似呢喃的话语,还是被他听到了耳中。

“察兰,你......”

“念在我二人曾夫妻一场,我求你停手。”她的眼角充盈泪水,可她却强撑着不让其掉下来。

“什么叫曾夫妻一场?你白察兰是我明媒正娶的妻,那范贼将你掳了去,我一心救你,你却为他说话!”他心口钝痛加剧,声嘶力竭地吼着。

世上最毒的话,怕是唯有这句吧。

只见那在军队中央骑着宝马的男人放声大笑:“裴将军莫说笑啦,白郡主现在是我范云值的妻,是你们皇帝为求和,满口答应我与白郡主的婚事。还下令让你不要强加干扰。瞧瞧,你这不是抗了皇旨,犯了死罪吗?”

女子转头冷眼说道:"范将军不必多说,我再劝劝他。”

她向他步步逼近,步步铿锵有力。

“回去吧,将军。”她喉头哽咽,继续一字一顿的说,“但我定不会让皇上伤害你,我只求将军能好好活着。”

他上前把她拥入怀抱,不顾她的挣扎:“没有你相伴,余生便是折磨,我不如一死了之。”

她忽然不再挣扎,红唇扬起:“吗?”

说话间,他夺过他手中的黑月龙骨剑,防不胜防地,她将剑刺入他腹中。

一声惊呼,我翻身而起。而后气喘吁吁的环顾周围。

似乎还在马车里。

我长吁一声,看来是噩梦。

“做噩梦了?”耳边传来沙哑的男声。

我偏头,映入视线的是裴珉挺俊的鼻梁。

“何时来的?”

“你熟睡不久。”

我瞥见自己的手,紧紧的抓着他的衣角,忙如触电般的收了回来。

他瞧见却不语,只是唇角微微扬起,又略显僵硬。

我转身揭开轿帘,看见远处夕阳半隐于山头,余晖洒在树林间和湖面之上,映衬成一片金色,令我觉得好生心安。

“外面景色不错......可以陪我走走嘛?”我心中纠结了很久,启唇道。

“悉听尊便。”

我便让轿夫停了马车,下轿离开小路,进入树林。

这天气,马上步入深秋,多少是有些冷的,我搓了搓手心,忽感肩头一重。

瞥了眼被披在肩上的外衣,我感受到自己嘴角不受抑制地上弯:“多谢。”

树林间窸萃的声音让我心生警惕,直盯着一处灌从,不料跳出来的是一只圆滚滚的松鼠,这让我好一阵惊喜。

“你瞧瞧,小松鼠!”我指了指已跑远的那团。

“嗯”,他依旧绷着脸,“这种小东西,我吃了也解不了多少饿。”

我心里暗道无趣。

远处依旧传来窸萃声,我猜想定是哪只禽鸟。它可一定要躲好,不要被这大块头抓走吃了去。

只是我背后感受到一阵强大的冲击力,还未回头,就被这股力量推得往前扑。我踉跄了几步,捂住胸口,回头。

不知从何处窜出来一只尸鬼,猛然向我扑来。

裴珉挡在我面前,已替我擒住了那尸鬼。

他回头看了我一眼:“没事吧?”

我摇头,上前一步,问那尸鬼:“你杀我有何目的?”

那尸鬼早已被裴珉弄得直冒白眼,喉咙里不清不楚地叫嚷着:“玉琀......玉琀!”

趁我愣神时,裴珉早已伸出短刀,劈开了那尸鬼头颅。

“你带了玉琀?”

不知怎的我有些心虚:“嗯......呵爹让我卖个好价钱......我并非有意瞒你的,裴珉。”

他安抚地摸了摸我的脑袋,嘴角僵硬地扯出笑容:“我晓得......人鬼道不同,你且做好你该做的,不必顾及我。”

我听在心头,好一阵难受。

“走吧,散好心了便赶紧赶路。”他已迈出脚步,走在我前面。

“裴珉。“我唤他。

他定住脚步。

“如果......我声音微颤,“你是被你爱的女子杀死的,那你恨她吗?”

他回头,启唇:“凡事出必有因,我不恨她,她只是欠我一个交代。”

跟在他身后走着,我的心久久不能平复。

夜半,我感受到他周身更加冰冷,我抬头,看见他双眉蹙起。

他说他想喝点儿血。

我心中明了,对他说:“当着我的面,你不可以放肆,但倘若我不在,便自然管不着你了。”

他失笑:“我喝点鹿血就可以应付。明晚就到了地方,怕是不能送你去了。”

我看着他那双泛着乌色的眼周,点了点头。

他在轿门前纵身一跃,已不见了身影。

我心里一阵落寞。

马车终是颠簸了一天,一夜停在了上京城外的西郊密林。

我下车,取下了包裹,拿出了符纸。只是包内何时没了玉琀?也许是落在马车里了。我未多想,只想着处理好禁军后再寻它。

只要把禁军中那些冒充兵将的尸鬼提前拿下,并将其余人去回京城,这场战役便可避免,我心想。

环顾四周,我闻见空气中蔓延的血腥味儿和地面草叶上沾染的血迹,心中惊感不妙。

莫不是......

东面涌来一批人马,我仔细瞧了去,是阿爹所说的那三十名法师。

“阿芙法师!”为首的法师向我挥手示意。

我应了一声,等待他们前来。

只是,夹在这支队伍的两侧旁,一片黑压压的团块状向他们快速涌来。

“小心!”我急声喊叫,“尸鬼有埋伏!”

几名法师反应快些,撒了符纸,扔向两旁,阻止了这群尸鬼的前进趋势。

我眼瞧,我身边已围满尸鬼,既包括宋兵,也包括金兵,不管昔日这双方的兵将有何区别,但在冥王的控制下,俨如嗜血的恶魔,张牙舞爪朝我扑来。我拔出那黑月龙骨剑,割了指尖一剑,血立刻涌了出来,粘在剑面上。我便将其紧握于手中,在空中挥舞。刹那间火焰四起,那些未被魂灭的尸鬼,不敢上前,向后退去。

我和其他法师们在现场僵持着,冥王却悄然出现。阴森的声音在密林深处回荡,我转身。

呼星召鬼歆杯盘,山魅食时人森寒。

奢华的座驾被多名尸鬼抬在肩头,由远向近,气势逼人。座驾之上,正是尸鬼之主——冥王。

分明是副少年郎的模样。

此时冥王寄生于他体内,被邪气压迫的脸部变形,青面獠牙,实令我打了个寒颤。

“法师族同我斗了几千年,却依旧斗不过我冥王,”冥王粗哑恶寒的声音从那少年口中发出,那双血色瞳仁透过穿过暗夜的月光打量在我身上,“那是因为,法师族总有像阿芙法师这样的败类拖累整个家族。”

“臭尸鬼,你信口雌黄!”一名长老义愤填膺地朝冥王喊叫。

“倘若不是这位女法师通知你们二十日前来的话,你们又怎会遇上今日之横祸?”冥王的话悠悠传进我耳朵,如洪水猛兽般击溃了我心房。

“小娘子且看,这是何物?”我应声,抬头。

借着月光,我瞧见被握在他手中的一块玉蝉透着莹莹光泽,却闪得我眼角刺痛。

“所以,一切都是你指使裴珉做的?”我声音颤抖沙哑。

“这是自然,是我让他告诉你二十日来此,也是我让他骗走你带的玉晗。”

“骗子,”我话锋一转,“你和裴珉根本无关。”

“哦?”他挑眉看我,“此话怎讲?”

“我看清楚了,你那玉是残玉,且纹路与我那块略有不同,况且你若真的拿到了我的玉,又怎会寄生在这少年身上?”

“小娘子眼力不错,不瞒你说,官家身板太软,没有玉晗伴身我住不习惯,倒是这小储君的身板,我用起来刚刚好。”

“所以......裴珉呢?”

“裴珉生前就是个痴情种,到死也还是女人的刀下魂,你可知晓?”

“你把他怎么样了?”我憋在眼眶里的泪水再也收不住,流了下来。我朝他冲过去,却被拦在我前面的尸鬼推了一掌,倒在地上。

“一个尸鬼,最多活够十七年,但是臣服于我的尸鬼可享尽无限春秋。我见他资质好,叫他服从于我,不过他总是特立独行,我便那日间接透露了假消息,未料想到他信了真,透露给你们法师......许是那日他同你待久了便气血双亏,被我侥幸抓了去,我又吃掉了他的脏器,如今他只剩下一颗心,现在他恐怕在哪处角落里灯枯油尽了......

小娘子用那种眼神看我作甚!你放心,就算我不吃他,别看他那皮囊还新鲜,他的脏器早已腐烂,熬不过今日的。怕是你们今晚都要下黄泉喽。”

说罢,数只尸鬼涌了上来,法师们早已大动干戈,只有我愣在原地,回想冥王说的话。

他还活着吗?他该已经死了的......可是他是尸鬼......但他只剩一颗心脏......慌乱中,我听到法师们极不耐烦地催促我,我猛地惊醒,这才屏气输出法力。

许是听到他的讯息,我不再如之前那般使法力得心应手,我感到脚步虚软,眼前一片幻影。就在倒地之际,我被人捞入怀抱。

抬头,一张熟悉的脸庞映入视线。

他的脸色更加青白,似乎真的是具尸体了。

“还能见你一面,甚好。”他垂眸看着我,僵硬地扯了扯嘴角。

他抱着我,趁乱匆匆跑向丛林隐秘处。

“放开我!这局面岂是你能掺和进来的?”我声音急促,“要想保命还不快走。”

“今日我在这世间再逗留一天就走。”裴珉把我放下,让我背靠老树倚着。他粗糙的手指触摸着我的脸颊,冰冷的触感让我直打哆嗦。

他就那样看着我,带着疼惜的眼神,把我凌乱的发丝,整理至耳后,然后从袖子里掏出一把银票递于我,“这是帮你当玉琀换来的好价钱。”我颤抖着手指接过,泪水再次无声落下。

他冷静地问我:“用法师血来压制尸鬼,可以控制延后爆破时间吗?”

“可以,你要做什么?”我哽咽地同他说话。

他拿起那把黑月龙骨剑,蹭了一点我手指伤口处的快凝固的血迹。

“这血,只一点就可让我魂飞魄散吧。”

“你到底......难道......”我傻愣。

看来就是了——他要以身犯险,和冥王一起做好毁灭的准备。

“听着,用这把剑刺我。”我难以置信的盯着那张脸......我办不到。

“小娘子,快点。”他声音急躁。

我颤巍巍地握着那把剑,剑头抵在他胸口,却失声哭着,不再动静。

“从现在开始,你必须要控制我的魂灭时间了,你要保证我到他嘴边前,还是块可利用的肉。为了你,为了法师,为了苍生,懂吗?”

我好像感觉自己听不到了,耳朵是一阵阵的轰鸣声,只看见裴珉那不带一丝血色的嘴唇在张张合合,虽不知知道他言语些什么,但无疑是劝我。

忽然,我感觉到身体被迫一倾,一声利剑穿入肺腑的尖锐声音唤醒我的耳朵。

垂眸,我看见那剑已生生刺入他胸膛。

不要!

我匆忙把剑拔出,哆嗦着念了咒语凝血。

看着胸口的血鼓鼓不再流出,他安心一笑:

“我去了,你就安心待在这里。”

他转身要走,被我紧紧拽住衣袖:“将军!”

他脚步顿住,许久,他道:“察兰,原来是你。”

我早已被泪水眯了眼睛,辨不清左右,亦看不出他的模样:“你还记得生前的记忆,是吗?”

听他不应声,我继续道:“对不起,将军。我都想起来了。前生我自私自利,夺走你的性命后也自刎告别世间,只想死后同你做对比翼鸟......今生你却又因我再次死于这剑下,我罪孽深重,已不求你的原谅......”

他依旧不语,我哑声道:“这是我欠你的解释。”

许久,他背对着我,悠悠说道:“你我夫妻一场,不必较真。察兰,保重。”

“裴珉!”我有气无力,声音嘶哑地唤着他的名字,却瞧见他在我的视线里模糊成黑点,直至消失不见。

密林深处终是响起一声巨响,轰鸣声让我呼吸一窒。

我想喊出那个名字,可身体里一阵腥甜味涌上喉头,我彻底失去意识。

我感觉自己被摇摇晃晃地拎起来,身体一直感受着颠簸。

许久,我睁开了眼,是在马车里。视线中,还有一抹憔悴的身影。

“阿爹。”我虚弱出声。

阿爹回头,看我醒来,面露喜悦之色。

“冥王魂灭,听说是你用法师血杀了他,这次在法师族可名垂青史了。”

“裴珉呢?”

阿爹不解。

“尸鬼,一个个子很高的,穿身玄服......肩这么宽......”我一边比划着,一边看阿爹反应。只是比划了许久,我看了眼阿爹一直疑惑的神情,忽然想到了什么。

“放心,密林里的尸鬼全部毁灭,无一幸免。”

无一生还......我何必问阿爹这么愚蠢的问题。倘若他还活着,冥王又怎会魂灭?

我看着爹爹喜笑颜开的脸,绝望地闭上了眼。

我又做了个梦。

梨花片片落下,飘落在湖面。我望着那湖面出神。却不知一旁的男人早已拉住了我的手。

“今日我向王爷提起了我们的婚事,王爷很是赞同。”

我有些扭捏,想挣脱着她的手,却被他攥得更牢。

“察兰,”他唤我名字,我耳根微烫,仰着头去看他,他薄唇间吐出的话语字字铿锵,“今生有缘遇见你,我裴珉死而无憾,来生我定还要护你周全。”

我睁开眼,却发现泪水早已浸湿枕头。

奇怪,我心头莫名有说不出的悲伤的感觉,我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身在家中——是我最熟悉的酒馆。阿爹推门而入,端来汤药,喂我服下:“近日酒馆生意极好,你快快服下,我好去招揽生意。”

我侧目,瞥见桌上放了一把剑。剑鞘漆黑,具有微微泛着光泽。

“阿爹,那把剑是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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