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姑

楔子

玲珑端着姜汤进来的时候,我正在抄写佛经。

“主子,今日天凉,您喝碗姜汤暖暖身子。”玲珑将姜汤放下,却不退下,欲言又止地站在一旁。

我抬眸,正好撞上她那仓皇失措的眼神。

“主子......小娘今日被诊出了喜脉。”玲珑说完,便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我的神色。

闻言,我执笔的指尖微微颤抖。我轻放下手中的笔,蓦然起身。

“主子......”玲珑担心地看着我。

我摇头示意没事,可浑身冰凉的就像是刚从冰窖里爬出来的一般,我拢了拢藏青色的斗篷,怔怔地看向窗外,时雨倾盆,笼愁澹月。

他有后了。

“主子,”玲珑的声音夹杂着些哭腔:“您别吓我。”

我恍若未闻。

1

我未曾遇他之前,是南观里一名小道姑,那时,我尚能言语。

我不知父母名甚,不知家住何方。道阿婆见我可怜,便将儿时的我带回了道观,为我取名绾念,悉心抚养我长大。

我与阿婆相依为命,我本将此生都与南观栓的紧紧的。

直到十六那年,我遇到了他。

说来那也是个极寻常的夜里,花开陌间,八表同昏。

道阿婆腿疾又犯,整夜睡不安稳。我听闻南岐山上有种草药,可治风湿,便趁着夜间阿婆半睡去,背着箕畚上山去采。

夜间的山路不太好走,我一手拿着烛火,一手拄着竹条,费力地向上走着。倒不是因为我缺心眼,非要半夜上山。只因这种山药在夜里微泛白光,比白日里更好寻。

不负有心人,我终于在一棵高壮的榆树下,发现了一小片闪着微弱白光的草药。

“太好了!”我欣喜地笑道。便放下身后的箕畚,半跪着采了起来。

只是采着采着,我忽然察觉到有另一个除我以外微弱的呼吸声,我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屏住呼吸,难不成要闹山鬼?

想起白日里听闻的那些神神迷迷的鬼故事,我便吓得哆嗦,如今只想赶紧采完,赶紧下山。这么想着,我连忙背上了箕畚,准备下山,可刚准备离开,便觉得有东西在抓着我的脚裸。

突然间心里咯噔一下,那些不好的念头一瞬间通通跑了出来,我慌忙地抽出脚裸,可那东西却抓的更紧了。

“山鬼大哥,我求您了,我只是山下的一个道姑,您放过我吧!”我的声音带着哭腔,身体也因过于紧张而摔倒在地,两条腿直扑腾,可那东西依然紧攥住我。

“救......我”

黑暗中传来这有气无力的两个字。

我愣了愣,难不成是人?

我咽了口口水,鼓起勇气,缓缓地向脚边爬去,顺着抓住我脚裸的手,慢慢地摸索到了一副身体,结实而冰凉。

我瞬间又冒出个念头,不会是尸......不过这个念头马上就被我否定了,他刚刚说话了。

我将他从树后的黑暗中拖了出来,在烛火下,我看到了他的面容轮廓,不由得一怔。

他眉眼俊挺,五官就像是精细雕琢的一般,使人看一眼便移不开半分。

只是他脸色苍白,薄唇紧抿,似乎在隐忍着些什么。

我这才发现他的腿间有一大片暗红的颜色,空气中也飘荡着一些血腥味,看来是受伤了。

我蹙眉纠结了一会,觉着还是救人要竖,于是从箕畚里拿出了些草药准备给他敷。

”公子,多有得罪。”我深吸一口气,把烛火点燃放在一边,准备给他的膝间上药,可我实在没想到他的膝间竟中了一箭,箭柄还卡在血肉中。

这样都能支撑到现在,我抹了一把冷汗。

我简单的给他处理以后,还是觉得要带他下山寻大夫,不然这年纪轻轻的,腿废了可如何是好。

“公子,我背你下山寻郎中,你抓紧我。”我将长发挽起,吃力地扶起他。

“姑娘,多谢了。”他上药以后,眉间舒展了许多,语气也不再如方才那般虚弱无力。

我背起他踉跄了几步,虽说这公子并不肥胖,可毕竟是个比我高大的男人。

“姑娘,不如你把我放下吧。”他的声音明显就是在强撑。

我吃力的背着他,自顾自地往下走:“你若还不快些寻大夫,说不定右腿会废了的。”

他闻言,便不再出声。我怕他直直的睡去了,万一醒不来怎么办。于是一路上,我都同他说着话,待到他回我话,哪怕一个字,我都能放心许多。

“公子,我唤绾念,不知你唤何名?”

“沈......阿州”

“阿州?”我没听到他刚开口说的那个字,只是边吃力地背着他,边乐呵地说:“那你唤我阿绾可好?”

“好。”

我抹了把额间的汗,故作轻松地同他搭着话。

我喋喋不休地说了许多以后,却发现他许久未出声,我顿时有些慌神:“阿州,你怎么了?”

“我没事,”他的下颚靠在我肩边,轻声说道:“阿绾,多谢。”

他的声音酥酥麻麻,传入我的耳边,使得我脸颊微微发烫。

还好夜色浓稠。

月朗星稀,暮色四沉,一个少女在那样的夜里,悄悄的心动了。

2

后来他留在了观里养伤。

观下请来的郎中给他诊断,只说是他福大命大,那一箭未伤及筋骨。

道阿婆让我悉心照顾他,说也算是有缘。我自然是欣然同意的,于是一得闲,便往他暂居的北院跑,有天我带着些新采的草药,又进北院寻他。

“阿州,你今日可曾好些了吗?”我探头一望,便见他坐在桌边,正执笔写着什么。

“最近腿间已不会再有刺痛了,”他不动声色地收起了桌面的纸,对我笑了笑:“多亏了你的草药。”

那时的我满眼都是他,自然是没注意到他的小动作,只是咧嘴一笑:“那是自然。”

他站起身,拂过我肩边的一片落叶,道:“阿绾,陪我在观里逛逛可好?”

“好。”

观后的桃园一向是我爱去的地方。

“阿州,你那日为何会伤的那么重?”在桃树下,我一面啃着手中的桃子,一面漫不经心地问道。

他许久未闻。

我连忙擦了擦嘴角的桃汁,回头对他歉意地说:“阿州,你若是不想说也无妨,我只是随便问问。”

“没事,”他的神色温予:“阿绾,你知道的越多就越危险,等过段时间我家人来接我了,我再告诉你,好不好?”

他很认真地说,乌黑的眸子里满是真挚。我看着他,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阿州,我信你,我相信你是个好人,绝不会是朝廷要犯什么的。”

我们就这样两两相望了半晌,最终还是他“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阿州,你笑什么?”我莫名其妙,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难不成有脏东西?

“没事,我只是觉得,阿绾你怎么那么可爱。”他笑的眉眼弯弯,笑意盈盈。

我措不及防地闹了个大脸红。姑娘,您想象一下,您喜欢的人站在你面前,对您歪着头笑,笑的眉眼弯弯,星河万般,您可曾不心动?

3

不可否认的,与他在观中的那半年,是我人生中最好的半年。

那段时日,他的家人似乎杳无音信,他便一直留在道观,伤好以后,他也请缨干些观中的琐事。

他还教我写字,我会写的第一个字便是绾,第二个字是州。

每日里朝夕相处,也倒是平淡且幸福的。

他对他的身世闭口不提,我自然不会盲目过问,只因他是我信任的阿州。

“阿绾,今日戌时,你在后山等我。”一起摘完桃子,他忽然留下这么一句话,便急匆匆地往北院走了。

我半丈摸不着头脑,但还是在戌时的时候准时到了后山。

“阿州,你在哪呢?”我寻了半天,在昏昏沉沉的夜色里,怎样也找不到他。

最后我放弃了,干脆坐下边看星星边等他。正当我睡眼迷离的时候,一瞬烟火的声音突然响彻天空,我惊醒了,抬头便看到黑乎乎的天空中闪着五颜六色的烟花,很短暂,仅仅只有三朵,但美得惊心动魄。

“好美。”那是我第一次见烟花,那种绽放又转眼消逝的美十足地震撼到了我。

“阿绾,生辰快乐。”他落足无声,不知何时走到了我身后。

我欣喜回头,看到他一身脏灰,就连脸上也染上了尘土。

“阿州,你怎么弄成这样?”我有些好笑,拿出帕子给他擦着:“谢谢你,阿州。”

“刚刚着急下山买烟花,结果上山时摔了几跤。”他有些不自在地说道,脸上是平常少见的红晕:“阿绾,我有礼物给你。”

“啊?”我歪着头看着他,只见他挠了挠头,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拿出一个用野草编成的手环递给我。

我将手环收下,戴在手上举起来看了看,笑着夸道:“真好看,编的不错嘛。”

他笑了笑,也随我坐在了草地上,片刻,他轻声问:“阿绾,烟花好看吗?”

“好看!”我重重地点了点头,随后赞叹地说:“它们绽放后落下的那一刻,美极了。”

他望着我的侧脸出了神。我扭头正想与他说些什么,目光措不及防地就碰撞到了一起,刹那间四周静谧,只有心脏猛烈跳动的声音。

“阿绾,你以后的每年生辰,我都陪你看烟花,而且一年比一年的更美,好不好?”他温柔地说,就连夜色也被染上了几分温予。

“好是好,”我看着他,明眸浅笑:“可你不是快回家了吗?”

提起这个,我的心里就有一个地方难受地喘不上气。

他的目光顿时有些复杂:“阿绾,你知道了?”

我吐了吐舌头:“谁叫你不把信件收好,我给你送饭的时候,不小心瞧见了你家送来的信。”

我站起身拍了拍尘土,向他伸出了手:“重新认识一下,沈辞州公子。”

他笑了笑,握了握我的手,掌心滚烫:“阿绾还是唤我阿州好了。”

4

我也是最近才知道阿州就是沈辞州,是当朝沈大将军的儿子,半年前沈家被奸臣迫害,沈大将军战死。

他九死一生逃到了南阳,恰巧被我救了回来。如今朝廷安定,沈府安然,阿州自然是要作为将军独子,回京世袭的。

阿州会舞剑,会诗文,出生官宦世家,也不难猜。

只是我很难受,说不上来的难受。

“阿绾,以后我会常回来看你的。”他安慰我道,眸子里满是诚恳。

我撇了撇嘴,拿开他的手:“我才不要你回来看我呢,到时候我就不用分一半桃子给你了。”

他轻笑,心情似乎很好似的:“云想衣棠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不知他这是什么意思,我气呼呼地转身回了自己的寝房,在床上翻来覆去了半天,却依旧睡不着。

“啊一一”我烦躁地踢开被子,干脆直接坐在桌前出神,心思辗转反侧,阿州就要走了,他说不定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我的眸子一瞬间暗淡了,失魂般趴在桌上,胸口有个东西正痛不欲生,我到底是什么时候喜欢上他的呢?

灯火明灭,陌上花繁。

我撑着手在桌上喝茶,本是毫无睡意的,却不知为何脑子里越来越昏沉,我摇了摇头,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可强大的睡意包裹住了我。

这时我迷迷糊糊地看见,一屋子的火,不知从哪烧起来的,火光弥漫,难闻的烟气钻进我的喉咙里,我连咳嗽都难,被烟熏出的眼泪直流。

除了火光什么都看不到,硝烟包围着寝室,加上脑子里不知为何昏沉得很。我再也没办法支撑住身体,一瞬间便倒在了火海里。嗓子生疼,在迷糊闭眼之前,我似乎看到了阿州,跟平常那样穿着白衣的阿州。

或许是因为我太想他了吧,阿州,我好像再也不能见到你了。

5

我再度醒来的时候,已经不知道过了多久,只觉得床边的道阿婆似乎一夜白发。

"阿绾,你醒了?”道阿婆的声音有些颤抖,但更多的是欣喜。

我正想说声没事,可嗓子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我面色如土,张开了嘴尝试讲话,却一个音都发不出来,我不可置信地看着阿婆,眼中满是绝望。

“阿绾......”这个饱经风霜的老人,却在这一刻泪如雨下:“阿绾,还活着,就好了。”

我听懂了,然后失魂般坐在床上,明明难过的要死,明明泪流满面,可张开了嘴什么也说不出。绾念,你看,从今以后你就是一个哑巴了,作为一个哑巴,你连说话的权利都没有了......

那段时间我拒绝见任何人,只是一个人藏在房里,埋在颈边哽咽,哑巴就连哭都是无声的。

我双眼被眼泪浸的红肿,整个人缩成一团,藏在床边的角落,我觉得世界刹那间变成灰色了。我怕,我怕所有人都会厌弃我这哑巴,厌弃我这个连话都讲不出的哑姑。我怕阿州会厌我。

我还在我自己的悲伤里无法自拔,忽然就有人从背后环抱住了我,温暖而结实,还有熟悉的桃花香。

我僵了僵,那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声音里夹杂了许些疲惫与心疼:“阿绾,我娶你,”

“你做我的娘子,我绝不弃你。”

6

后来我随着他从南阳回京,道阿姨让我还俗,离别之际反复交代,要让我好好活着。

那时我只觉着阿婆奇怪,阿州怎会害我,直到后来,我才彻彻底底地明白了那一句:“要好好活着。”

那时的我傻傻地以为嫁给他,便可余生安定。可到了京城我才发现,除了阿州,将军府没有一个人欢迎我。

沈夫人很厌我。

于是我跟阿州只是草草的对着家祠成亲,得了一个将军府大娘子的头衔,一个没有人认同的头衔,连府里的下人们都不爱搭理我。

阿州让我待在内阁,尽量不要走出房门。

直到我们成婚的第五日,晚膳迟迟没有送来,阿州也因公务繁忙不能来看我。我半夜饿的不行,便独自一人出去找厨房。

路上遇到个家丁,他似乎知道我要去哪,指了指东面:“厨房一直往东走。”

我受宠若惊,这是将军府唯一一个愿意跟我讲话的下人,于是我点头示谢了好几次,便深信不疑地往东面走。

直到夜色越来越深,四面都是高墙,我茫然无措地前后环顾,不知走到了哪里,这里连盏烛火都没有,只有少许月光倾洒。许多野鼠躲在墙角的洞里,露出明亮的眼睛,冲着我“叽叽吱吱”叫,声音杂乱,且越来越响。

我的身体颤抖,巨大的恐惧包围了我,我知道只要月光消失,这些野鼠便会争先恐后地跑出来,将我淹没。

我动都不敢动,眼泪却不争气地夺眶而出,阿州,你在哪里......

我藏在另一边的墙角里,咬着下唇,目光盯着另一头的鼠群,那些眼睛也看着我,吱吱声小了下去,死一般的寂静。

好似是在耗着,看谁先忍不住。

我脸色苍白,死死地抓住身边的破篓子,甚至已经做好了鱼死网破的准备。

万念俱灰之际,我听到了一阵嘈杂的脚步声。

“阿绾,你在哪?”

是阿州。

我费力抬头,终于见到了那个我心心念念的人。

“阿绾,我不是说过,不要随意出门吗?”夜色俱静,他冷漠的话就如巨大石子,直直地给了我心头一击。

我看着他,忽然感觉心里有天大的委屈,为什么这里所有人都不喜欢我,所有的人都要厌我,我已经哑了,难道阿州也要弃我如敝履了吗......

他不让我出门,是不是因他也嫌我是个哑巴。

我哭了,四日里来的第一次哭,我只剩阿州了,如果没有他,我该如何?

他带来的人用火驱走了野鼠。也许是看我哭的太过伤心,他将我打横抱起,柔声说:“阿绾,我只是怕你受伤。”

我抱住他结实的身体,将头埋在他的胸前,阿州,我只剩你了。葬身火海

7

回去以后,他给我留了一名贴身侍女,唤作玲珑,是个重情重义的丫头。

他说,以后有什么事,都可唤玲珑照顾我。可那天以后,阿州便许少再来我的青绾院。

他很忙,忙到没有时间来看我。我整日里藏在内阁,唯一可以做的事就是等他踏进青绾院。将军府没有桃花林,没有长亭道,玲珑说将军府后院有一处避夏凉亭,荷花塘很美很美。

可阿州不让我出门,我有些犹豫。

似乎是看出了我的顾虑,玲珑补充道:“主子,如今不是盛夏,凉亭里除了些打扫的下人,通常没有旁人。”

我下定了决心,便和玲珑一起去了凉亭。

还未见到凉亭,可一路上的花道便让我觉得惊奇,就连这几日里郁闷的心情也一扫而空。

本该是高兴的,直到我见到了凉亭里那两个人。

一名姑娘与阿州紧紧相拥,那个姑娘我只看清些轮廓,却也足足地被她惊艳了,墨发披腰,笑颜如花。她与阿州站在那里,宛如一对璧人。

那才是能配的上阿州的姑娘。

我的胸口生疼,忽然发现了我这哑巴的滑稽。可我心中更多是难受,阿州明明娶了我做大娘子,却在别处与其他人厮守,让我日夜独守空房。

玲珑随我的目光望去,也看到了那一幕,她慌忙地想扶住我,我摆了摆手,踉踉跄跄地独自跑回了青绾院。

我以为只要我不再踏出房门,便能逃避这所有的一切,可我错了。

“绾念,你要知道你自己的身份。”沈夫人看着我叹了口气,声音有些悲凉:“辞州只有娶了叶栀,才能在朝廷上站稳脚跟,你作为一个无权无势的哑巴,你如何助他完成大业?”

那位名唤叶栀的姑娘,想来便是那日我见到的姑娘了。她作为丞相之女,甘愿以小妾的身份嫁入将军府,她对阿州有情,且用情至深。听旁人道,她与阿州本是青梅竹马,如若没有我这个令人咋舌的意外,她才应当是阿州的大娘子,是这将军府的大娘子。

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将军府的每个人都不欢迎我,因为在任何人看来,我绾念都是一个肮脏的小三。

可是,阿州一定是喜欢我的,我安慰着自己,自顾自地去翻出我珍藏的那个木箱,可开箱的锁却寻不到了,我便用力地扯着,白皙的手被撕扯的红肿,可我却感觉不到疼痛。

就像我明明是在安慰着自己,却恍惚间泪流满面......

“主子,您别这样。”玲珑慌了神,竟也哭了,她从另一边找到了钥匙,急急忙忙地递给了我。

我一把夺过钥匙,连开锁时的手都是颤抖的,直到我再看见那个草环,它依旧静静地躺在那里,我将它拿起,贴近胸口的瞬间却泪如雨下,没关系的,只要阿州还是阿州。

我边哭边笑,抬手将玲珑的泪痕擦拭,没事的,阿州还是阿州。

8

叶栀嫁进了将军府。

成亲前夕,他喝的烂醉,大半夜跑来青绾院寻我。

当时我打着灯笼,本想再望一眼我前些日子里种的小菜,谁曾想一出门便看见他倒在门外,喝的面色红润,嘴里还念叨着种种。

我许少见他这副失礼的样子,站在原地愣了一下,还是和玲珑一起将他抬讲了寝室。

说实在的,在他与别的姑娘成亲的前夕,我实在没有心情与他共处。于是我给他掩好被子以后,便准备离开。

他长臂一伸,轻而易举地将我揽入怀中,我挣不脱他的手,只能无奈的陪他躺着。

“阿绾,你有没有怨我。”他在我耳边轻声说,鼻音轻拍在我的耳后。

我身子一僵,忽然就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阿绾,阿州绝不会负你,你信我最后一次。”他自言自语,不知是梦话还是醉语。

我转过身,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明如初见,亮如星辰。我紧紧地环抱住他,阿州,阿绾永远信你。

一夜春宵。

......

叶栀还是嫁入将军府这天,满府张灯结彩,听闻有十里红妆,有聘礼万里。

她配得上这份荣耀。

这天门外总是放着喜庆的爆竹。玲珑似乎是怕我想不开,不肯离开我半步,我回眸给了她一个舒心的笑,示意无妨。

虽然阿州娶了叶栀,可他承诺了不会负我,我一直都信他。

只因他是我的阿州。

9

他在我与叶栀之间做的很好。但凡是去过叶栀的栀子院,便一定会来我的青绾院。

我知道他在很努力地照顾我的感受,可我同样也知道,叶栀作为一个高门贵女,她定不愿与我这样的人平起平坐。

我不想让他觉得为难,便托玲珑带给他一封信,信中只有寥寥几字:“绾如心明,情在便可。”

他便许少再来我这里,而是常去了栀子院。我想他懂了。

没有他来的时候,我看书习字,给阿州绣平安福,渐渐变得安静,变得沉默。有时候恍惚间回想起道观,回想起阿婆,回想起桃林,似乎已经很远很远了。

我都快忘了他们在我记忆里的轮廓。

是往昔,亦是遗憾。

我长叹一口气,将刚写好的宣纸放好,安慰自己没关系,我还有阿州。

再后来,他要上战场了,并且是作为一名大将军,带兵出征。

我对战场上的事不大清楚,却也生怕他有去无回,他前脚刚踏进栀子院,我后脚便在离院不远的道上等着。

寒风刺骨,落下了些雪,玲珑在一旁帮我撑着竹伞,见我冻的直打哆嗦,她于心不忍地说:“主子,您先回去吧,我在这里等着,一会让将军直接去青绾院。”

我固执地摇了摇头,边哈着手,边轻点着脚尖,期待着阿州出来。

右手衣袖里有我要送给阿州的平安福,我不善女红,是玲珑一手一笔教给我的,虽然它模样不佳,但这是我送给阿州的真心。

我一往如既往等待。那一等,便是整整一夜。

10

雪夜以后,我生了场大病,玲珑说他曾来看过我,只是当时我未醒,意识昏沉。

待我醒来之时,他已经出发一日有余了。

阿州走了以后,我便整日向佛祈祷他能平安归来,抄写了一本又一本的佛经。我生怕他回不来,就连半夜都会被阿州战死的噩梦惊醒。

我苦苦熬了两个月,就在今天,玲珑告诉我,叶栀有孕了。

我愣住了,阿州多喜欢孩子啊,他曾说过,他这辈子最想有个孩子,然后与妻子一起抚养成人,过着简单且平淡的生活。

我以为那个妻子可以是我。

我闭上了眼睛,心里波涛汹涌,最终还是理智战胜了私心。我给阿州写了一封家书,信中写到:“阿州,叶姑娘有喜了,我和母亲会照顾好她。”

末了,我犹豫了一会,加上了一句:“阿州,阿绾想你了。”

信很快就回了,从他龙飞凤舞的字迹中不难看出他的喜悦:“阿绾,这些日子里麻烦你照顾好叶栀,这场仗胜了,我过几日就回去。”

我看完以后,便用烛火将信件烧毁了,这呼之欲出的喜悦,使我多瞧一眼都觉得痛不欲生。

我还是没办法那么大度。

我听闻孕妇最好喝清粥,便每每早起,给叶栀煲了送去。

我每回到的时候,沈夫人都在。叶栀的婢女丫环,在所有人的面前用银针试了我的粥,玲珑看不过去想要为我出头,被我拦住了。

如若不是被人授意,哪里的婢女敢如此大胆。

“丫环,你怎么如此没礼。”叶栀轻叱道:“绾姐姐怎会害我?”

说完,叶栀仰面喝下我的粥,启齿笑道:“绾姐姐,这粥煲的甚好!”

我看向她,她真的美得惊心动魄,像极了画里的那种美得不可方物的天仙。就算是如今有了身子,略显臃肿,也盖不住她从内而发的气质。难怪阿州会喜欢。

我对沈夫人俯身一拜,离开了栀子院。

往后的每一日,我都来给叶栀送清粥,说不上缘由,只是突然觉得遗憾,说不上来的遗憾。

今日清晨,我去给沈夫人递茶,听见叶栀与沈夫人在内厅谈语,我刚准备推门而入,忽然就听到叶栀轻声说了一句:“母亲,她每每给我送粥,我都觉着想吐。”

我愣住了,推门的手僵在了半空,玲珑在阶下不明所以,我摇了摇头,只是示意今天不敬茶了。

11

他回来了,一出宫便去了栀子院,又是满府齐乐,只有我的青绾院是冷清的。

我并不觉得难过,因为今日是我的生辰,阿州在信里答应了我,今夜陪我看烟花,一年前许给我的那场烟花。

可他还是食言了。

我在后院等了半夜,只等到了他的贴身侍卫青竹。

“大娘子,今夜里叶小娘胎动。”青竹语气含蓄:“将军今夜不会来了,您还是早些回房歇息吧。”

胎动么?我的手轻轻故上微微凸起的小腹,眼里的笑渐渐消匿。我淡淡地点点头,示意知道了。

玲珑拿来一件大斗篷,将我身体裹得严实,柔声道:“主子,就算是为了腹中的孩子,您还是回房吧。”

我摆了摆手,依旧执着的坐在长椅上,我相信阿州,他会来的。

玲珑有些心疼地看着我,退在我身后一直伴着我。

心里有个东西在逐步崩塌,我摸着小腹,宝宝,娘亲该如何?你的娘亲如此无用,你会不会被娘亲连累?

我到底该不该生下你?

孩子的月份还有些小,我甚至没有想好要不要告诉他我有孕了。

可他一直陪着叶栀,就连看都没有来看过我。

我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一场笑话。

绾念,你何必呢?

12

叶栀的孩子流了。

不知是如何流的,本来一切安好,只是她早晨起床,便发现床上一片猩红。

她本该快要生了。

整个将军府都包围着一股沉重压抑的氛围,宫里请来的太医很隐晦地说:“这孩子绝不是自然流的。”

那么放眼整个将军府,也只有我有动机害死叶栀的孩子。再加上婢女们说,我曾给叶栀送过粥。

种种证据皆指向我。

他携剑怒气冲冲进来的时候,我收好了最后一柱香。

“你为何要害叶栀?”他拿剑指着我,眸子里除了愤怒,哪里还有曾经的半点温存。

我怔怔地看着他,忽然想起了以前的那个少年,在我的背上很真挚地说:“阿绾,多谢。”想起了以前那个少年,神色温予地对我说:“阿绾,以后你每年生辰,我都陪你看烟花......”

以前的那个少年......

我笑了,抬眸直视他逼问的目光。

他神色深沉的可怕,又一次问道:“你到底认不认?”

我摇头。

他怒不可遏,剑尖飞快的向我的左肩刺去,我闭上了眼睛,却没有预料中的疼痛。

我缓缓睁开眼,便看见玲珑直直地倒在我面前,她替我挡了一剑,在我错愕的目光中倒下:“主子......一日为主,终身为主......”

我抱住她,张开了嘴,却只能发出悲伤的呜呜声,我如今只恨我自己是个哑巴,一个没用的哑巴。

他笑了,笑得像个魔鬼:“你那么冷石心肠,连没出生的孩子都下得去手,你也会哭啊?”

我哭的身体发额,看着眼前的人我终于明白了,沈辞州不是阿州。

皆是我的一厢情愿。

13

他本要将我提给大理寺,可意外的诊出了我的身孕,沈夫人死也要留住我:“等她生完孩子,再让她入狱。”

他附在我耳边冷笑:“绾念,好一盘棋啊。”

原来我在他心里竟如此的心机,能够下一盘环环相扣的好棋。

可我心已死,于是我淡淡地点了点头,将一切都认了。

他拂袖而去,将我禁足在青绾院。

笼火明灭,锦上花容。

我将寝室锁起,把烛火打翻,看着熊熊烧起的烈火,忽然想起那一夜救我于火海的少年,可他这一次不会再来了。

我在明火中起舞,看着周遭烧起的烈焰,我不再怕了。

“阿州?那你唤我阿绾可好?”

“好!”

14

距离阿绾葬身火海,已经三年了。

阿绾死后,叶栀整日里心神不宁。我逼问她,她才哭着说是她收买了太医,孩子是她自己不小心滑掉的。

我终究负了她。我恨透了叶栀,但我更恨自己,恨自己为何不信她,就像她无条件的那般信我。

时至今日,我每每回想起那日里她绝望的神情,仍觉得心如刀割。

是我害死了她。我每夜都在想,我该是有多么的混蛋,才让一个原先眼里有星辰的阿绾变的小心翼翼,卑微至极,最后绝望到带着腹中的孩子离开。

我原谅不了自己。

我向圣上请辞驻守边疆,只有投入在战场里的时候,我才能暂时放下心里的那股悲伤与遗憾。

收拾她的遗物时,我打开了她珍藏起来的那个木箱。一个草环,一个平安福,平安福上歪歪扭扭地绣着“阿州”。

我笑了,笑着笑着就哭了,我不过是随便给她编了一只草环,这个傻丫头却珍惜了半辈子。而那个平安福,她等了我一整夜,然后再也没有机会交给我。

阿绾,我错了。

我将那个平安福放在我的衣衫中最贴近胸口的地方,不曾摘下。

我以为我会浑浑噩噩地在战场上度过余生,直到今天,敌方的孤兵将最后一支箭刺进我的胸膛,我紧紧地攥着那个平安福,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阿绾,阿州来陪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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