凰鸟于飞

一、初遇

我是一只凰鸟，听闻祖先是火种凤凰，后因羽色过于华丽被神嫉恨而灭族。侥幸活下来的只剩十只全身白羽的后裔，再不复当年凰族风姿。

其实没有华丽的羽毛又有什么关系，凰鸟一飞九千里，足以遨游天地。我喜欢这等自由自在，朝起观龙女舞潮，暮夕听万兽归林。

那时的我，从没想到过有一天会被箭矢射中，倒挂的木刺深深挂住血肉，径直从云深处跌落。

昏迷中，好似感觉有人将我抱起，粗粝的掌心温热而有力，低沉的声音倒是诧异，“不是鹤鸟呢，可这白羽却漂亮得紧。”

那人将我带回，待我醒来后，已置身于黄木窗台前。眼前是一位非常动人的女子，眉不点而翠，唇不点而红。见我醒了，她很高兴，连忙转头唤着远处擦着箭壶的男子，“羿，它醒了......”

那男子起身走过来，一双深邃不见底的墨黑眸子紧盯着我，似乎要将我看穿。若不是身受重伤，我势必会啄瞎他傲然的双目。

半响后，他忽然轻笑，抚着女子的长发，“你喜欢养着它便养着好了。我到时再重新筹措银两替你买拜月节的衣裳。”

女子温柔一笑，“我并不介意那些......”

那个叫“羿”的男人眉峰一皱，轻轻抬起她的下巴，“蝶舞，你放心，我一定会让你成为拜月节最美的神女，让祭司赐你灵药。”

女子不再说话，柔软的纤手拂过我的羽毛，带来丝丝温柔。我又浅浅睹了她一眼，发觉她虽美丽却有些异常。

轻灵的风仿佛能吹翻单薄的身体，白皙的病容几近透明。

二、灵药

拜月节原是对月神的拜祭，夏族世代沿袭的祭司可从当夜的月圆中获得能量研制灵药。

这灵药是夏族上贡之品，但祭司每年也会赐药给祭月神女。当选神女除了德行合一，更需形容出众。祭月当天神女纷纷起舞，谁能让月神显现月圆便是最美神女，藉此获得灵药。

拜月节当晚，尽管蝶舞霓裳华美，却难掩容颜苍白。

羿背着箭矢虔诚地跪在祭司脚下。祭司俯看他，摇了摇头，羿的身形忽然垮怠。

我偏过头，隐隐听见他们的对话，祭司说蝶舞的阳气都是靠这些年的灵药维持，虽容貌不老，可到底是人为强留的美丽......今年夏族又有了许多年轻女子，不知比蝶舞明媚活泼多少......

这些话语无非是告诉羿，蝶舞获得灵药的机会渺茫，她活不长了。

我隔着人群冷冷望向那个下跪的男人，心道原来他也会有心痛绝望的时候。可是奇怪，我并不觉得痛快。

或许是因为蝶舞吧。她对我很好，我的伤也是由她治愈。而羿只是偶尔为我前往高耸的青山中采取山涧。

待羿从祭司处回转，似乎已恢复镇定。蝶舞站在祭台上朝他柔笑，他亦回望。顷刻，她随着笙箫在月色的清辉里翩然起舞，我抬首却蓦然看见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水光。

不知为何，心头一阵酸涩，忽然从人群中飞出，乘住旋转的蝶舞，冲天而上，直奔夜幕。在宽凉的银河里伏着蝶舞，这样月神应该看得更清些吧。

幽幽身影，绝色容颜，清冷的蝶舞再一次让月神撇开浮云露出圆亮。那皎洁的白光深深投射在斑斓的衣裙上，灿如明珠。

这一年，蝶舞获胜。

欣喜的她，拿着灵药热烈地扑入他的怀抱，人群里的欢呼与惊叹如潮水般喧嚣。

大祭司深深看了我一眼摇摇头，似乎在告诉我：这是强逆天意。

可蝶舞又能多活一年不是吗？他也会开心吧？

无人注意到我的白羽因过分接近月宫而纷纷残落。羿隔着热烈的欢呼冲我微微一笑，从来没有人告诉我，那样杀伐决断的男子笑起来原来这般好看。

那夜蝶舞服下灵药欣然入眠，我悄然扬起翅膀准备离去。伤口愈合，蝶舞获救，我们互不相欠，再待下去难不成真的想成为人类圈养的飞禽？

就在我振翅欲飞时，羿站在月色下凝视我，带着不动声色的感激。

仅一瞬，轻盈的翅啊在风中沉重凝涩，再无法舞动。

三、寻踪

或许是上天惩罚我的妄念，次日，蝶舞已然不在。我和羿寻遍四周皆不见人影，他几乎快要急疯。

我示意他去寻祭司，祭司道法高强，一定可以推算到蝶舞的下落。没想到，无论羿如何恳求，祭司只是静默不言。

他将我们逐出门外，我愤怒地朝他击去，他却拂了拂衣袖，直视我，“凰鸟啊，只有你才能找到她啊。”

我一怔。

为何只有我找得到她？

莫不是我可以直上云霄九千里？莫不是我可以去到世间任何一个地方？

我当即伏上羿，天涯海角，我一定可以帮他找到她......

妖娆水乡，广袤平原，皑皑雪峰，连绵沙漠，只要我能抵达的地方，我都带他前往。我们在这世间飞翔了三天三夜，不眠不休，最后因为背上的他力竭昏迷，而不得不停在花枝绚烂的离人岛。

俯身化为人形喂他喝下清水，他干涸的嘴唇嚅嗫道，“蝶舞，蝶舞......”

那一刻，我竟感到一丝失望。

他不顾自身生死，不顾我的疲倦，心心念念的只有她。

我那么急切寻找的心忽然就冷了，也并不着急让他恢复，至少这离人岛只有我们二人。

两日后，羿醒了，看见我人形的模样只有片刻诧异，很快便淡然道，“我早知你并非凡鸟，想必你也是神吧......”

我摇摇头，我是被神驱逐的凰鸟。可惜，他对我的故事兴趣缺缺，只反复追问何时可以离开？

我撇过脸不看他，人类不是最向往桃花源般无忧无虑的地方吗？年画上、传说里都有着仙境的描述，这离人岛上桃花纷飞，清流不断，物种富饶，又无勾心斗角，况且有我陪着他，日子久了，他一定可以忘了夏族，忘了蝶舞吧......

他问多了又见我避而不答，终于归于沉默。只是那双曾桀骜不驯的眸子似乎失去了往日光彩，我很不开心。

他愈是这般，我愈是不会带他离开。

自由自在的漂泊本是我的宿命，是他射伤了我，让我起了妄念。

此生我都要他的陪伴。

四、梦境

没想到羿会这般执着，竟自己做了筏子想要渡水离去。只是筏子在急湍中散了绳，他被卷入深流之中，命悬一线。

我怔怔飞在他的上方，看着他。

他也睹见了我，却咬紧牙关，情愿被水淹死也不愿求我。他一定知道了我不再想带他寻找蝶舞的私心。

他情愿死也不愿背叛蝶舞。

我气愤异常也心疼异常。那揪人的疼痛让我忍不住飞身从汹涌的河水里救起他。

好，我答应帮他继续寻找蝶舞，可整个人间已被我们走遍，蝶舞究竟在哪？

他却说已经猜到。

他在离人岛上想了许久，为何祭司说只有我才能找到蝶舞？那是因为蝶舞根本不在人间，而是在月亮之上。

身为神女，她年年为月神跳舞，服用了那么多灵药，导致人形退化，逐渐飞升。

他一一道出，最后坚定地望着我，“白羽，无论如何，请你带我去月宫。”

我轻蔑一笑，“飞入月宫是许多人可望而不可及的愿望，我为何要答应你？”

他沉默，背后的箭壶隐隐作声，那是箭矢听闻他的心意铮铮欲射。我冷笑一声，“羿，你还想再射杀我一次吗？若我死了，谁又能带你去清辉浩渺的月宫？”

他颓然。

我伸出手，轻轻拂过他的脸庞，“在离人岛陪我一日，就当我是蝶舞那般陪我一日。”

他抬头看着我，“我永远不会将你当作她。”

我忽然变幻成了蝶舞的容貌，“如此呢？做人何必这么认真？陪我一日，我定会带你去找她......”

不过是一日的粗茶淡饭，一日的日出日落，一日的夫妻恩爰，他终究没有拒绝，我心满意足地依靠在他的肩上沉睡。

就在悠然闭目之际，他却寂寥开口，“不知你是否相信，我曾梦见与这一模一样的梦境。那真是一个美梦啊，我与她寻到这与世隔绝之地相守至老......”

我不答，只闭目静静听着......

听着他幼时的梦想，想成为乱世里的大英雄，带着美丽绝世的妻子浪迹天涯，待看遍世间风景，他与她就这般看着日暮渐渐老去......

我不知道他为何要告诉我这些话，但我很高兴，至少他梦境成真时，伴在身旁的人是我。

五、追月

夜幕已深，我对他璀璨一笑，“走吧。”他跃上我的背脊，我张开皓翅随风而上，大风呼啸，星辰凉至冰沁。

月宫的白亮其实是经年累月的寒霜，而凰族是烈火的后裔，即便全身白羽，在遇见冰雪的瞬间还是会纷纷剥落。

浩瀚墨蓝的天幕里，我的羽毛飞散其间。

他惊诧，我淡然笑着，继续前行直至月宫之巅。

精雕玉琢的宫殿外有一棵桂树，还有一只茕茕白兔。逗弄白兔身形窈窕的女子不是蝶舞又是谁。

还未等我落地，他便扬手抱起她，“走吧，蝶舞，快走......”

他怀里的蝶舞还未反应过来，惊得说不出话来。

可这是月宫啊，月神怎容人类轻易进出，况且蝶舞服了那么多灵药，她本是被月神选中的神女，理应在月宫服侍。

我凄然地笑了，将最后的羽毛编为一叶天舟，它足以带他们离开。而我，变幻成蝶舞的模样......

他神色一变，已然猜到我的意图。

从他将我射落那日，我便掉入了无边深渊。他是世间唯一能将我捕捉的男子，也是唯一让我心甘情愿放弃自由的男子。

六、射日

自从藏身月宫，其他凰鸟再也寻不见我。它们日复一日飞翔在烈烈当空，带着火种的炽热。

人们说天上有十个太阳，是妖孽啊。

于是人们想到了夏族的羿，他的箭术无敌，定能将多余的太阳射落。

射日后，他果然如多年前的梦境一般成为了人间的大英雄，炎黄土地上四处流传着他的传说，还有他容颜倾世的妻子。

后来蝶舞病逝，香消玉殒。人们说她没有死，只是在月宫。每到中秋时节，那遥遥月宫里不是有一位和她身形一模一样的女子？

我淡淡笑着，望着人间的悲欢离合。

蝶舞逝世后，他常常醉卧于白马上，四处流浪，逢人便道自己曾去过很多地方：妖娆水乡，广袤平原，皑皑雪峰，连绵沙漠......

可他心底想去的却是再不复相见的离人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