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声漏
“建元九年,元嘉皇后薨,时年二十又三,帝哀,拂能胜......”
一、昨非
昨夜声声箜篌鸣,今夕长剑堪风流。薄情郎来薄情血,一朝折尽长安花。
这一年的这一夜,兵荒马乱,哀鸣不绝,宫廷失控,更声错漏。二更天已过,却永远也迎不来三更鼓响。这硝烟中更声漏,人心错。
脚上的鞋履早已不知掉落在哪里,不过也没什么可惜的,反正不过是一双粗陋的鞋子罢了,既没有金丝绣线,也无明珠点缀。皇权早已倾颓失势,君不君,臣不臣,更有何人来管一个无权落魄的公主。
汉白玉石阶上,残肢四布,血流如注,随处可见的血肉横飞、血雾翻腾。赤着脚踩在粘腻的石阶上,身无一物,稍值钱的早已被宫女太监卷跑了。此刻,竟不知何去何从。
乱兵又来了,马蹄过处,无数宫女太监横死槊下,肆虐的笑语,孱弱的呼救不绝于耳,纠纠缠缠,跌宕起伏。
马蹄声又近了,可我不想死啊,过得再煎熬,也不想死。只好伏身在石栏边,触手一片粘腻,不用想就知道是什么,忍住胃中的翻江倒海,全身的战粟,一动不动,直到声音远去,我才站了起来,满身血污,活像这修罗场的小鬼。
想活着便不能留下来,即便生不受皇家尊荣,却也是皇家之命。只能逃了,兴许这么多年的坏运气会为今天迎来一个好运。我不顾残躯断肢,捡到路便跑,耳际风声呼啸,连带着剑戟厮杀一并抛在身后。
也许,我真的能逃出去。
我一路南行,想着乱兵从北而来,东西也有不少流寇借机作乱,恐怕形势早已失控,只能向南而去,试试运气了。
可就在我拐过庆安殿,快到南门时,一匹快马冲了过来,这,就是命吗?
二、今是
我又咳嗽起来了,五脏六腑都是牵牵扯扯的疼,是冬天又来了吧!
我刚抬眼,弄晴都已经守在了床边,头上的珠钗都乱了,应是担心坏了吧。我轻轻地拍拍她绞着的手,示意她不必担心。其实,我也是真的很希望能撑过这个冬天的呢。
弄晴小心翼翼地扶着我坐了起来,又帮我掖好了被角。我拉了拉她的手,示意她坐下。
“陛下呢?”我哑着声音问。
“回娘娘,陛下上朝去了。”
“嗯。”我轻应一声,便不想多问了,也许是最近突然想起了好多事的缘故。
弄晴见我神色恹恹,“娘娘,奴不明白,陛下他待您那般好。”
我见她眼角都红了,可我也只是帮她顺了顺钗环。
“娘娘,您,您......”小姑娘憋得眼泪都出来了,又恨恨地跑出门外去了。
“我知道”,我喃喃低语,我知道他向来对我很好,无微不至,可我,也确实和他站不到一起啊,我甚至想,我就应该死在那慌乱的皇城,死在那未曾相遇的流年里,都好过如今的无情有思。
“弄晴”,我想起了今天是初五了,母亲应当是来信了。
弄晴并没有很快进来,小姑娘应当是在闹脾气,可过了一会儿,她还是进来了,只是眼角依旧红红的。
“今早宫外是否传来了母亲的信?”
弄晴抿着唇,点了点头,便从书匣中取了信递给我。
接过的瞬间,我注意到她的裙摆有着一块不大的黑色墨印。
我微微一笑,提醒她:“你的裙摆脏了,去换一件吧,免得让人见笑了。”
弄晴一愣,查看了一下裙摆,果然有一块印记,于是她便躬身急急地退了出去。
其实,我这里根本不会有人来。我打开了母亲的信,熟悉的字迹使我一笑,不禁温暖满怀。母亲来信说了些府中琐事,又言因天气寒冷,抱有小恙,不便前来看我,末了又是嘱咐我不必担心。
但不知为何,心里竟是酸涩得很,疼得想掉眼泪。我翻身下床,一路扶着桌椅来到书案上,研磨提笔回信。
我总要费好大劲才能使手不发抖,我真的是怕,怕会被发现我如今这惨败不堪的样子,连写一个字都觉得困难。
我告诉母亲说我一切安好,只是忙了些,等开春了便去看她。也许我真的能等到开春,毕竟我是真的不喜欢冬天,心凉的人总是更钟爱于春天的吧。
写完后,我已是薄薄出了一身汗,我将书信压在案角的匣下,会有小黄门来将信取走的。
三、昨非
我仿佛又置身于当年,他将我圈在怀中,纵马于皇。他眉梢眼角盛满了笑意,浓得化不开。我在他怀中挣扎,而他却只是将我抱得更紧。
“阿宁,别乱动。”他轻笑,温热的气息喷在我的脖颈上,痒痒的,好似心中的涟漪一般。是他,她的印子哥哥,只有他才会这么叫她,连父皇母妃都只是叫她宁颜。
“永州的山茶花开了,我常想,你要是在我身边就好了。可惜我要做表率,不能将你带入军中......”他已经到永州了,我怀着希冀跳动的心回了信,交给信使,只盼马儿能快点、快点、再快点。
他虽总征战在外,但却总会隔三差五送来信件,浅浅尺素,记下了多少年少情意。
转瞬间,我又穿上了明艳的喜服,他便含笑站在我对面,而我成为了他的皇后。
他俊朗的面容上眉欢眼笑,像春日的暖阳一般。他那般郑重地看着我,指天为誓:“朕今日以天下百姓为证,终此一生,唯宁颜一人为妻,纵死生不弃。”
望着他坚定的脸庞,水气氤氲了我的眼睛,我很不争气地哭了,心中却像灌了蜜一样。可却总有一种力量在牵引着我,我似乎意识到了,便是这句承诺毁了我与他的半生啊。
四、今是
我总在梦境中流离辗转,似乎听到了弄晴的哭声,还有一群人吵吵嚷嚷的。其实我最先听出的是他的声音,他似乎很生气,可他为什么要生气呢,我喜欢春天,也喜欢他脸上春天的感觉。
迷迷糊糊中我醒了,却没有满屋子的人,空落落的,只有弄晴还守在我身边,眼角还是红红的,看来我是刚才又在书案上睡着了,又被弄晴扶了回来,想必是还未睡多久,因为这丫头总是哭过一阵便好的。
弄晴抚了抚我的额头,问我有没有不舒服。我摇摇头,安抚意味地笑了,让她去洗洗脸,怎么泪痕还没消呢?真是爱哭的丫头。
几天后,我倚在榻上看书时,弄晴递给我一封信,我抬眼瞧着,很是疑惑:“今日不是才月中,怎么来信了?”
弄晴转过头理了理鬓角,才带着笑颜道:“老夫人说要给娘娘一个惊喜,说是病好了,等不及,便让人送了信来报平安,免得娘娘挂心。”
我欣喜得接过信来,确实如此,我又看了好几遍才让弄晴将我的穗玉送去给母亲,告知我的安好。
我想打起精神把这卷书看完,可是越来越浓重的倦意袭来,我想着就打个盹儿,一会儿再看。
五、昨非
我跪在他面前,一遍遍地磕头,诉说着弟弟的冤屈,他是那么的温和纯良,怎么可能会想复国,那些老臣容不下的是我啊,又为何要如此地伤害我的亲人。
从坐上这后位不久,刺杀,谏言废后就不曾停止过。毕竟是前朝之后,他们是不会容许我成为这天下的皇后的。
开始的我,一腔孤勇,总觉得千难万险也闯得过,任何苦难也愿意担着,可是冲着我来就好了,又何必对无辜之人下手。
后来,弟弟还是死了,他只是爱上了一个被安排的人罢了。而他,我的丈夫,他也只是处死了一个乱臣贼子。
他们都没有错,错的是我,从一开始,我们便注定了走不到一起。他的身后是家国百姓,而我的身后是前朝落魄皇族;他要建立一个新时代,而我注定活在旧国里;他想要相守一生,而我却不知如何跨越亲人血肉,家国天下去拥抱他。
我开始对他避而不见,装病扯谎,我不愿我的亲人再受到伤害。也许是苍天第一次顺了我的意,我开始病了。
可是没过多久,我却被诊出了身孕。这并没有使我开心得起来,因为我的病,我最终也留不住他,像我的弟弟一样。
他来了,多日不见,好似憔悴了许多,眼窝都陷进去了,眼底的心疼便这样毫无保留地流露在我面前。我多想去抚平他的眉,可峨眉如此之短,天涯却已太长了。
“阿宁,别伤心,孩子以后会有的。”他的声音喑哑低沉。
“不会有了。”是啊,不会有了。
我实在太倦了,别过头去,不想再去理会。半晌,才听见他离去的声音。
步步别离,愿与君诀。
对不起,我的弟弟;对不起,我未出世的孩子;对不起,我的印子哥哥。
此后几年,我再未曾见过他一面,彼此都不再敢去触碰对方心底的伤。
直至他再次出征,我去送行,他都不曾再看我一眼,而我还是贪恋着他的背影、他眼底的波澜。
鼓声响起,他领兵振臂出发了。
六、今是
鼓声停了,我才辗转醒来。
不对。鼓声太真实了。
“弄晴,弄晴......”我焦急地撑起身子。
弄晴急忙从外面跑进来,“娘娘怎么了?”
“他是不是走了?”我抓着她的手臂问。
弄晴自然知道我口中的人是谁,“回娘娘,南越来犯,今早陛下领兵出发了。”
南越,南越,又是南越,他当年就是在那里负过伤。我想去送他,只盼他等我。
弄晴见状,急急将我拦住,“娘娘,陛下今早便出发了,现下怕是已经出城门了。”
原来,他已经不再等我了。
“弄晴,扶我出去吧,我想吹吹风。”我想与他切肤同感。现在的我不再期盼什么了,只愿千里同风。
弄晴拗不过我,扶着我走了出去。
雪满庭檐,触目皆是雪色迷离,纷纷扬扬,辗转飘零,寒风扬其我的衣裙,烈烈作响。
我拂开弄晴的手,迎着风雪,缓缓地往前走着。飘落殷红点点,这里的冬天,我是撑不过了啊。
天旋地转,在坠入黑暗前,我隐约看见了弄晴奔过来的身影,但风雪太大,看不清了。
我再次醒来时,太医们黑压压跪了一地,弄晴也已经泣不成声了。
我张了张口,喉咙里发出空洞洞的声音,却是听不清楚,弄晴便凑了过来。
“纸,笔。”
小姑娘边拭着眼泪,边跑去搬了小案几过来。开始对于行将就木的我而言,手脱力得写不出一个字,任墨迹晕开了半张纸,却是下笔难成言。
长叹一声,我又躺了回去,我怕是真的来不及了。
我蓄了会儿力气,偏头在弄晴耳边说道:“我等不到陛下凯旋了。愿风雪小些,莫要阻了他的归路;愿马儿快些,我可以听到他归来的凯歌。”
“娘娘,娘娘,你听,是凯歌,陛下归来了,我出去看看。”小丫头便跑了出去。
“叮当,叮当......”是旗上金石相击之音,原来小丫头不曾骗我。可我太倦了。
印子哥哥,你就是个大骗子,母亲早已亡故了,你却月月送来信件。可我却想通过字里行间感受你写字时的悲喜。不知你是否有看我的回信,是不是也如我这般、如我这般,念念心间,难以割舍。
一切的一切,梦入岁晚花,云醒不知处。
尾声
景帝,字子寅,性歧秀,在位有状。无嗣,擢宗氏子以继......——《景帝本纪卷十一》
初初相遇,在盛世流年,小小少年,浅浅心事,托与时光语。那太掖池边的鸥鹭扰乱了一池春水。纵分别数年,不曾相忘。
谁道年少相思轻,谁把长情寄长琴,撩拨心弦。
后昭帝驾崩,太子继位,鬼魅横行。新帝废,与太后幽居冷宫。乱世至,枭雄出,千骑平乱,收复皇权。
那年的她,就那样毫无预兆的重新出现在他面前,他欲去寻,而她恰巧出现。
之后数年相恋,不料时光太长,最先零落的是缘分。
荒野茫茫,他们都找不到方式去拥抱彼此。他只能日夜守候在她的窗下,她不经意的咳嗽、磕绊都能牵痛他的心。
然而,她的身体每况愈下,就连她的母亲去世,他都不敢轻言相告,只好写信慰藉于她,每月让弄晴来取。
再后来,南越来犯,他等了很久,她没来,许是真的放下他了吧。直至李安催了几次,他才出发。
却未料到,命运太荒唐,叫人步步皆迟。他戎马而归,兵甲未卸,她已入殓,只留下墨迹晕染的宣纸,相离数年,她到底想对他说什么呢?多年相思抑或多年离恨。
弄晴曾哭着说,娘娘冒雪站了几个时辰,后来便撑不住了,娘娘等了一夜,他也未曾归来,她只好跑到宫墙上,一遍遍摇旗,欺她他已归。
那年,阿宁才二十三啊。
多少年,他不知如何度过,梦太冷,难栖眠。李安曾问,缘何如此?何必一生难弃?
只这一生情太深,不敢轻负。
宁颜,子寅一生对你不曾相负。
大梦一世,飞花万盏,飘转入梦几盏,愿醒时,你笑颜浅淡,春光亦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