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林新叶催新叶,流水前波让后波

引子

雨在殿外淅淅沥沥下了一日,月上柳梢才稍有初歇,马车碾过宫道的咕碌声传入长春宫。

“娘娘,今晚皇上翻的是念贵人的牌子,沐鸾春恩车已经送到养心殿了。”

绿梅入殿点起了灯。

“她算是想明白了,也为难她了。”

“光是瞧着皇上像着了邪一样,还没侍寝就宠成那样,日后怕是......”

“日后是日后,从前皇上有多宠宁贵妃,如今又有多久没有踏入翊坤宫了?皇上今日翻她牌子,明日又宿在别处,说到底,皇上的恩宠,不过是枯荣有数,得失无常罢了。”

刚入春的午后有些微凉,传了小厨房做的凉藕端上来,忽而外面传了尖尖一声“皇上驾到!”云容只得停箸起身相迎。

“参见皇上。”

“皇后起身。”

皇上上前执了云容的手扶她起来。

“怎地手这样凉?”又复见了桌上的凉藕不禁微怒:

“皇后身子向来虚寒,谁让你们给皇后吃这种寒凉之物!”

满殿的宫人呼啦啦跪了一地。

“皇上息怒,是臣妾贪凉吩咐要的,怪不得他们。”

皇上扶了她一起坐下。

“你身子自小产后就一直不好,你是皇后,朕希望你能好好调养身子,让朕能有个嫡子。”

皇上说着见云容神色不对,又添了句:

“自然,嫡女也是好的。”

“有劳皇上关怀,能为皇上添福添嗣是臣妾福分。”

云容微微用力,抽回了自己的手。

皇上不以为意。

“朕昨日召了念贵人,朕知道她能看见朕对她的心意,是你良苦用心,这件事辛苦你了。”

“为皇上分忧是臣妾分内之事。”

“这宫里,见了朕待念贵人好一点,个个都乌眼鸡似的盯着,拈酸吃醋,形似妒妇,唯有你,云容,唯有你明白朕,朕待她是真的喜欢,也唯有你愿意帮朕。”

“臣妾哪里帮了皇上多少,都是念贵人自己想通罢了。”

皇上爽朗一笑,忽又正色道:

“朕记起来了,五日后是念贵人生辰,这是念贵人进宫过的第一个生辰,该得好好热闹才是。”

“臣妾明白。”

“娘娘,您头风又发作了,歇一歇吧。”

绿梅拿了翠绿点珠风披,披在云容的肩头。

云容揉揉额角,扶了鬓,又继续对着晚宴礼册。

“皇上十分重视此次念贵人生宴,本宫得办的体面些。”

绿梅瞧了眼礼册,愤愤不平道:

“内务府的人惯会拍马屁,一个贵人生辰,皇上记得,最多传宴在她宫里宿一晚,她倒好,大操大办,宴请了全宫的人替她庆生,好大的架子!”

“内务府的人不过照了皇上的脸色行事罢了,她生性不喜热闹的人,未必就愿意这般出风头,你日后少背后语人是非。”

御花园新植的花恰好全开了,五彩缤纷簇簇绽香,平添一份喜庆,歌舞振兴,酒意尚暖时,皇上执了念贵人的手低声问:

“可还喜欢?东边的绿萝是特地植给你的。”

念贵人冷冷抽回手。

“臣妾喜不自胜,多谢皇上一番美意。”

“你若喜欢,来年御花园里全种了绿萝。”

宁贵妃坐在座上冷眼旁观,听到这“嗤”一声。

“故作清高。”

转头见了皇后,又阴恻恻的开口:

“皇后怎地脸色如此不佳?莫不是筹备宴会太操劳了?难怪宴席如此精巧,难为皇后玲珑心肠了。”

皇上才注意到云容。

“确实有劳皇后。”

又复对云容身后的婢女道:

“快扶皇后回去休息。”

宁贵妃讨了个无趣,坐在席间,见皇帝对念贵人嘘寒问暖又烦心,索性起身离席,道了身乏,跪安。

才走到御花园连廊,便见本该回宫的皇后立在风口,顺着皇后视线望过去,恰见皇上夹了江南上贡的帝蟹肉到念贵人碗中,这样瞧着皇后形影单只,不禁想起自己如今亦是被冷落许久的人,平日里与皇后斗个不分秋色,如今也只是两个可怜人儿罢了。

“本宫从未见过皇上这样宠人。”

云容诧异回头,见了是贵妃,又见她面色黯然,自己宫人说贵妃这阵子总在自己宫中大闹,是了,从前贵妃也是恩宠冠绝东西六宫的,如今......云容心头泛起怜惜之意。

“本宫从前虽与你相争,但本宫明白,皇上心在本宫这,他最宠的人是我,如今瞧了他这般待别的女子,才知从前那般,实在算不得什么。”

云容面上淡然,正想回什么,却又不知如何开口,贵妃又道:

“你说,从前那样到底算什么呢?他的恩宠竟是如此来去无常吗?宫里那么多女人,他究竟有真心待过谁?”

云容瞧着花正艳,随着日光西斜,花色也渐渐淡了,她开口劝道:

“花有盛有衰,败了一丛总会开另一丛,你如今在这里失意,将来念贵人站在这时,你又该去哪呢?”

“念贵人她这般也会有失意的时候?”

“你盛年时有曾想过会有今日?花总有败的那一日,见了它盛开的模样,哪里还会有人喜欢它枯烂的样子呢?”

宁贵妃听得失神,神情恍惚的走了。

“娘娘,她从前那般待咱们,您又何必这般苦口婆心开解她?”

绿梅上前扶了云容朝长春宫走。

“你也说是从前了,何况她如何待本宫,本宫如今也忘了,哪有那么多精力去记这些,本宫如今只想着后宫安宁。”

“娘娘万不可这样说,您还有皇上呢!”

“想着皇上什么?恩宠么?”

云容低声喃喃,又复摇头:

“从前在潜邸时,也许还会有这般念头,如今却是不想了。”

“娘娘是在这宫里熬得太苦了!”

“宫里边谁不是苦而无止歇,累又不得休,都是在熬罢了。”

小太监脚步匆匆闯进了内殿,绿梅见他张口就要喊出来,赶紧上前止了小太监的嘴,低声道:

“娘娘昨天头风又发作了,丑时方才歇下,你有什么事同我说也是一样的。”

小太监擦了擦头上的汗,着急道:

“不能啊,这事......这事怕是......”

“有什么事,进来说。”帘后云容沙哑的声音响起,绿梅瞪了小太监一眼。

“娘......娘,永寿宫出事儿了!”

“念贵人出事了?”

“是,念贵人昨儿个侍完寝,太后就派人端着碗五毒汤去永寿宫了。”

“什么!”

云容一把掀开床帘,扶了绿梅的手起身,脚下一软,差点倒身。

“娘娘小心!”

“快给本宫梳妆,小木子,你先去拦着!”

“娘娘,晚了!念贵人已经喝下了,皇上这会子还在上朝,皇上知道了,更要震怒!”

“先随本宫去看念贵人。”

云容到了永寿宫,太后的人已经走了,宫殿里宫人照样洒扫布置,井然有序,不似发生什么大事的样子。

云容匆匆走到念贵人榻边,见她脸色苍白,双眸无光,全然一副死去的模样,云容担忧道:

“念慈,你糊涂啊,你再等一等我就来了......”

念贵人仍旧一副死气沉沉的,眼珠都不曾转一下。

“你......你也不必伤怀,就算没有子嗣,皇上也是疼你的,太后......太后也是怕你有了子嗣,皇上对你的恩宠更深......”

宁贵人冷冰冰的眼神转到云容身上:

“皇上很疼我么?”她开口问道。

云容见她终于肯回应,赶紧殷切切道:

“若论宠爱,怕是无人能出你右了,贵妃跋扈,姝妃痴情,迎嫔美艳,后宫里这么多人皇上都宠过,如今见了皇上对你,就是贵妃也道从未见皇上这般宠人了。”

“这般?这般是哪般?”

“照着规矩,庶民入宫一应从答应做起,你一封就是贵人;一宫主位最低也是嫔,皇上却赐你永寿宫独居,还有生辰......”

“皇后觉得他做这些,便值得我心甘情愿的喜欢他么?我便要替他生子教女么?”

“这些还不够么?”

念贵人看着云容,眼角泛红,堪堪落下一滴泪。

“原来你们天家看待情爱,是这般俗气。”

“他是不能同草芥莽莽般,同你一心一意,他是皇上,他为你做这么多已是......已是他力所能及了,你......你竟如石木般无感么?”

“凉薄之人的爱也值得感动吗?”

云容浑身一震,看着念贵人的眼神,竟要像将她活活看穿了去,背后忽的密密出了一层汗,念贵人又复道:“我看着贵妃日日闹,其他嫔妃红着眼瞪我的眼神,我便知道,他心里不是只有我一个人,任凭他做了多么感人,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我心里都明白,他从前也如同这样待我一般,待过别人,或许也这样待过你呢?”

云容不知如何走出永寿宫的,依稀记得念贵人最后转身时的一句话是:

“五毒绝子汤是我自己要喝的,太后没有为难我,我自会与皇上说,不会牵连到你。”

皇上对皇后虽然不算宠,但也有情分在,平日里也常来长春宫里坐坐,可近几日却是不来了,云容明白,他这是在怨她没有拦下太后。

云容这几日总失神,绿梅正不忍想出言相劝,却见小木子又匆匆跑进来,活像个闲不下来的,闹人心烦,不由喝道:

“你这一天两天跟个驼子似的瞎转,叫外人看见了说咱宫里没规矩,娘娘见了也烦。”

“好了,他必是有急事,你凶做甚。”

小木子用袖口抹了头上的汗才喘着气道:

“娘娘,方才皇上上朝,迎嫔的父亲瓜尔佳氏被军机大臣参了一本贪污,满满三页纸,少说也有几万两白银,迎嫔娘娘已经脱簪,跪在养心殿门口了。”

云容匆匆令人备了轿撵往养心殿去。

早上还晴着的天不知怎的又下了小雨,云容步履匆匆,裙边沾了泥水也顾不得了,远远便瞧着迎嫔单薄的身子孤零零的跪着,雨水飘打进屋檐下,也没人举伞挡一挡。

“迎嫔,有什么事咱们回宫再说啊。”

云容疾步上前欲扶起迎嫔。

“放肆!迎嫔娘娘在这许久,你们这帮不长眼的也不撑伞护着!”

绿梅指着旁边一溜的小太监骂道。

迎嫔见了云容,双手攀着她,哀切切道:

“皇后娘娘,妾身的父亲......他......身体不好,年纪又大,断不可流放去那孤苦之地啊娘娘,您......您替我向皇上求求情吧......”

云容想扶她起身,迎嫔又倔着不肯,无奈道:

“你这样跪着,皇上也不肯见你,你家中已然出事,你若再跪出个三长两短,瓜尔佳氏才是真的没了。”

好说歹说,迎嫔才肯随云容回了宫,云容瞧着她躺在床上病殃殃的脸,昔日念贵人未入宫时,迎嫔也是冠绝东西六宫的好容貌,平日里最爱惜的就是自己那张脸,如今瞧起来,像是一夜间老去许多。

侍女端上了暖姜汤,云容经手接过递给迎嫔:

“来,先喝下驱驱寒。”

迎嫔急急喝下,又哀哀地看着云容:

“娘娘,皇上不肯见我,如今只有你能帮我了,娘娘......”

“本宫......本宫几日前未拦下太后,皇上现如今还不肯踏入长春宫呢......”

“太后......太后,对,臣妾去求太后!”

迎嫔说着就要掀被起身,云容连忙按下她:

“太后她老人家生怕皇上疑心她与前朝勾连,现如今躲还来不及呢,如何会帮你?”

迎嫔软了身子,低声喃喃:

“就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吗?”

“皇上,三阿哥求见。”

“朕谁也不见!一个两个不顾君臣之纲,都来为罪臣求情,传朕旨意,谁若再来为此事求情,同罪流放!”

三阿哥在殿外听着,也顾不得了,一把推开太监闯了进去:

“皇阿玛,儿臣不是来求情的。”

皇上怒火才平息了些:

“那你来做什么。”

“儿臣是来告发纳兰氏,纳兰氏自开国以来一直掌控我朝盐税,瓜尔佳氏只是监察,昨日儿臣收集到一些证据,瓜尔佳氏贪污一案实在牵连甚广,儿臣认为纳兰氏才是背后主谋,还请皇阿玛明鉴!”

三阿哥低头叩首,双手递上一道折子,皇上看了折子,刚熄的火又起,折子被扔到案几下,拍案震怒:

“查!给朕查!朕看看除了瓜尔佳氏,还有多少米虫在腐蚀朕的心血!”

“什么!皇上派人去纳兰氏搜府?”

云容捏紧桌沿。

“娘娘别急,皇上没搜出什么。”

“父亲,母亲怎么样了?”

“老爷夫人没事,只是老爷被暂时革职。”

云容提着的心稍放了些。

“皇上怎会突然要查纳兰氏?”

“据说是三阿哥向皇上告发的,三阿哥还真是白眼狼,迎嫔没落时咱们还去帮着她,她的儿子转头却拉咱下水......”

“好了!事情未知全貌,背后不语人是非。”

翌日清晨。

“给皇后娘娘请安。”满殿的嫔妃齐齐跪下请安,宁贵妃未待皇后示意,便自行起身坐下了。

云容在上座抬手示意:

“各位妹妹们,起来吧。”

宁贵妃瞧她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不禁出言:

“哟,今儿迎嫔怎么没来?父亲入狱都病了三日了吧?”

忻贵人点点头:

“可不是,这换在场谁心里都怕是不好受。”

宁贵妃又转向皇后:

“可不一定,皇后娘娘不就什么事都没有吗?听说娘娘家里都被搜府了!娘娘却一点事都没有,想来应该是那迎嫔太胆小了,主谋还坐着好好呢,她却先受不住了。”

殿下嫔妃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倒是念贵人冷声道:

“事情还没有盖棺定论,宁贵妃却一口咬定,说的像亲眼见过似的,怎么宁贵妃也知道点前朝政事的实情吗?”

后宫不得干政,念贵人这一顶知政论政的帽子扣下来,绕是宁贵妃也慌了:

“放肆,你敢污蔑本宫!”

“贵妃娘娘,满殿嫔妃和皇后娘娘都在呢,若不是您方才青口白牙说了什么,我怎么敢在皇后面前搬弄是非?”

宁贵妃震怒,正要开口,云容道了一声:

“好了!”满殿才静了下来。

“本宫和迎嫔都深陷其中却未曾置喙,你们倒吵起来了,怎么?都想来这泥水里蹼一蹼么?”

“身正不怕影斜,本官与本宫家族的清白用不着你们在这里揣测,今日都散了吧。”

云容捏着额角,疲乏地走进里间,正想歇下,又听皇上身旁的小太监进来道:

“娘娘,皇上有旨,请你去养心殿一趟。”

养心殿里平日都是熏着檀香,今日不知怎么了,换了别种气味,闻着倒像是兰香,是了,念贵人是喜欢兰的,这香味怕是早就换了,只是自己太久没有来,才没发现。

“参见皇上。”

“皇后起吧。”

皇上背对着云容,倒瞧不出他叫自己来所谓何事,见皇上不说话,云容也不急,缓缓从案几上拿了新贡的蜜橘剥了,去丝,才递给皇上。

皇上没接,却开口道:

“皇后这几日想必在宫里也听过一些风言风语了。”

“皇上即说是风言风语,臣妾便是听过一耳朵就忘了。”

“忘了?是哄朕听忘了?还是骗自己说忘了?”

皇上转身,眼神寒如正月风雪。

云容心里一震,面上却神色不改道:

“皇上疑心臣妾?”

“朕不该疑心吗?”

云容放下蜜橘,郑重道:

“纳兰氏族,自开国以来便忠心于君,效力于君,未曾有过半分为己私利,罔顾国本的事,这件事涉及臣妾母族,按理说臣妾应该避嫌,但皇上既问起,臣妾就不得不说,皇上不应疑心臣妾家族。”

“你放肆!”

皇上抬手照着云容的脸颊,狠狠扇了下来,云容感到一阵巨风呼过,竟被扇倒在地,口齿间一股铁锈味,脸上辣得狠。

“你这个皇后是做糊涂了!竟敢拿这种话来哄骗朕,今天军机呈上来的官员往来册子里,你父亲和瓜尔佳氏私交甚密,迎嫔出事也是你第一个来接济她,你问朕应该疑心吗?你不如问问你自己!”

皇上怒急指着云容,眼里全是滔天火气。

云容冷眼瞧着皇上气跳脚,咬牙忍下面上的疼,不由道:

“私教甚密,皇上就盖棺定论臣妾父亲是主谋吗?臣妾作为中宫皇后,嫔妃出事,第一个出面不是理所应当?反倒是皇上,纳兰氏两朝重臣,一心一意效忠君主,臣妾的祖父为国战死沙场,尸骨无存;臣妾的堂叔一生清廉,后事都是臣妾府中接济置办;臣妾的父亲更是为官多年战战兢兢,为朝廷收税纳盐,而如今皇上一句私交过密,便要臣妾一家陪葬,要那么多为皇上鞠躬尽瘁的忠士死后清誉污损,试问有多少个忠士的心够皇上寒的?”

皇上的手眼看着又要抬起来,云容坦坦荡荡直视他,皇上气急反笑:

“好!好啊!好你个中宫皇后!朕让你当这个皇后真是委屈你了!传朕旨意,皇后纳兰云容,言行不当,忤逆皇上,禁足中宫,收回皇后宝册,六宫之事暂交宁贵妃处理。”

这场倒春寒倒像熬不过似的,春雨是一阵一阵的下,夜里嘀嗒声扰人无眠。

“娘娘,念贵人来请安了。”

绿梅出声喊道。

云容缓缓走出内间,见了念贵人请安,扶起她:

“你倒殷勤,别人见我出了这样的事,个个都躲着宫里笑呢,你倒还巴巴的日日过来。”

“娘娘都不嫌弃臣妾,臣妾自要过来。”

念贵人瞧着云容眼下乌青一片,不禁道:

“娘娘瞧着像没睡好?娘娘放心,现如今皇上还未查出什么。”

“本宫哪里挂心这个,本宫自己家里自己知道,定是查不出什么,不过是雨夜吵人,睡不好罢了。”

“皇上如此对娘娘,娘娘不伤心吗?”

云容拿了剪子,走到窗前裁剪起百合来。

“他也不是第一次如此对本宫了,本宫日日伤心么。”

念贵人若有所思。

“原来心如死灰的人便是如娘娘这般,贵妃三天两头一大闹,其他妃嫔也日日想着如何害臣妾,是因为她们在乎皇上,而娘娘,您在乎什么呢?”

云容剪着残叶,殿里只响起“嚓嚓”声,良久,云容剪完端起百合打量了才放下。

“本宫在乎后宫是否安宁。”

“娘娘不是不在乎皇上么?还管他的后宫安宁做什么?”

“哪里有人真能心如死灰,念慈,你瞧那些总说自己心死的人,也时不时会有这样那样的期许,人生在世,总要有点念想才好熬下去,本宫的念想就是做好一位皇后,不至于让家族蒙羞。”

朝堂几日来的波动可谓波涛汹涌,皇上借着瓜尔佳氏贪污一案,大查彻查多位身居要职的官员,竟牵连出一大片米虫,军机处上了一本贪污官员的折子,个个都是平日里人模人样的“清官”,皇上震怒,涉及贪污千两的下狱,数目小的革职贬官左迁,一时间朝廷官员来了大换血,而那道贪污官员的折子上,并未有纳兰保德的名字,纳兰保德不日官复原职。

“娘娘,皇上吩咐奴才,给您送皇后宝册来了。”

皇上身边的太监总管谄媚道。

“哟,这不是总管公公,怎好劳烦您大驾,这点跑腿子事,让底下人来就好了。”

绿梅阴阳怪气道。

“姑娘说笑了,为皇后跑腿是奴才荣幸。”

绿梅还想说什么,云柔眼神示意她上前接了宝册。

“替本宫谢过皇上。”

“应该的,皇上口谕,今晚来长春宫,娘娘先备着吧。”

绿梅见着那太监总管走远了,才愤愤开口:

“娘娘,皇上当日如此对你,你可别轻易认软了才好。”

云容让后头的宫女将宝册送入库房,端起茶喝了一口才道:

“吩咐下面的人,备着皇上平日爱吃的饭菜,洒扫也仔细些......”

“娘娘!”

云容无奈道:

“本宫是皇后,他是皇上,不是可以笑骂怒嗔闹脾气的寻常夫妇,皇上平日派来送东西的都是小录子,今日派了总管来是给足了本宫面子,本宫也不能端着架子,你明白吗?”

绿梅听了仍是一副有气的模样,却也是不敢再说什么。

夜里倒没有雨了,长春宫因着皇上在,多点了几盏灯烛,亮堂堂的晃眼,晃得云容睡不下,翻来覆去惊了皇上。

“怎么了?”

皇上未睁眼,出声问道。

“惊着皇上了?臣妾去偏殿睡吧。”

云容说着便要起身。

皇上握住她手腕,按回床上。

“你翻你的,去偏殿算什么回事?可是烛火晃着你了?小录子,把灯都熄了。”

云容安分躺下,瞧着皇上一时也睡不着,便斟酌着开口:

“皇上,瓜尔佳一案可是了结了?”

皇上面有愧色,拉了她的手捂着:

“此事委屈你了。”

“臣妾无事,只是迎嫔......迎嫔已经病了一月有余了,她从前患着肺咳,如今听了她阿玛边疆流放,更是长病不起,到底是她家里人的错......”

“朕明白,朕不会因此牵连到她。”

“只是如此病着也终是不好,还望皇上念着迎嫔伺候多年,去看望一下吧。”

“朕有空便去。”

皇上一副不欲多说的样子,云容也只好缄口。

天气渐渐回暖,日头也开始大起来,忻贵人前些日子生了个小公主,封了忻嫔,这会邀了皇后在御花园里带公主晒太阳。

小小的人儿在褓镪里,见了人便笑,怪讨喜的,云容逗着也不禁自己笑了。

“公主瞧着可喜欢娘娘了。”

忻贵人乐着开口。

云容逗弄着小公主,朝小人笑道:

“本宫也喜欢公主呢。”

一片怡然和谐,忽的绿梅远远的就跑过来,到了跟前又支支吾吾不语。

“有什么事说吧。”

云容瞧着她。

“刚才奴婢去太医院拿药,听见张太医说,迎嫔......迎嫔娘娘的身子怕是熬不过这几日了。”

周遭鸟儿雀儿还在叽叽喳喳不停,公主也还笑着,谁也没因这句话便露了异样。

“知道了。”

晚上云容睡前,摔了一盏茶杯,下人上来拾掇,云容正出神,绿梅上前扶她就寝了,结果第二天一早,云容便唤了绿梅:

“咱们去看看迎嫔吧,算算,我入宫九年,她是在我后两年入宫,也朝夕相对了七年,你说,人能有多少个七年呢?”

“可是三阿哥......”

“你瞧不出来么?迎嫔那日都乱得要去找太后了,哪里想得到这些?我听说她后面去找过贵妃,不过是贵妃想要扳倒我,才利用了迎嫔罢了。”

云容一路到了钟粹宫,迎嫔是个美艳的,论盛头时还能与贵妃平分圣恩,平日里巴结的人不少,如今一路走来却是繁花落尽,满殿凄凉。

开了殿门便是一捧灰尘扑来,迎嫔最喜香的,以前若到她宫里坐坐,出来时定熏得满身香,如今却只剩下腐霉味。

迎嫔躺在榻上,艳重后宫的美人变成了奄奄一息枯萎的烂花,她抬眼见了是云容:

“我这般害你,将死竟也只有你来见我。”

绿梅想找个位置让云容坐下,可满宫都是灰尘,床榻也不知多久未擦洗,竟都生了霉,无奈用帕子垫了,才搬了凳子扶云容坐下。

“到底是谁害本宫,本宫心里有数。”

“如今这宫里,我只对你一人有亏,我落魄时只有你扶我一把,可你落魄却是我踩的,原是怪我傻,听到贵妃的话,白白做了她的棋子。”

“为了生存,这宫里谁没踩过别人呢?你不必有愧,本宫是皇后,任是换了谁,哪怕是贵妃,本宫也要去扶的。”

“你倒当真在意这个皇后之位。”

“你呢?我瞧着你进门到现在,一句不提皇上,是恨极了他?”

“恨皇上做什么?我只恨我自己,恨我自己太傻,当初被骗入宫,如今被骗做了别人的棋子。”

云容心下惊奇,迎嫔是秀女选秀入言,都是名门望族择上来的女子,何来被骗一说?

“皇后,你瞧我,如今虽形同弃妇,可我当年......当年是很美的。”

“是啊,当年的后宫,虽百花齐放,可哪有人盖得住你?连皇上也常夸你为洛神之姿呢。”

“是啊,连皇上都喜欢......他却这样弃下我,当年要选秀进宫的,原是我小妹,而我,我是要嫁于他的,他说......说他一辈子再不娶他人,说的真动听啊,可临近婚期,她家中竟强要塞一个妹子来做他妾,他也吞吞吐吐未曾拒绝,我一气之下,便代了我小妹入言,我原是想,到时出个丑态被赐花落选回来,也算给他个教训,哪知,家中......家中父母正盼着我代小妹入言呢,两家串通,将我气入宫中,好留下父亲与继母亲生的小妹,给他们颐养天年。”

云容心下暗惊,竟有如此荒唐之事。

“他们这般对我,我便偏要荣光万千的活,那日他们出事,我恨不得皇上立刻将他们斩杀,一切都是报应,可他!他偷偷修了一封书进来,说......说此事会连累他们一家......”迎嫔说到这里,竟无端笑起来:

“娘娘,您瞧,竟不知是他傻还是我傻,他竟敢修书求我向皇上求情!”

云容担忧看着迎嫔有些动气了,连忙按着她,拍拍她的胸口。

“我是真傻啊,我当真去求情了,昨日他又送来一封书信,只道了句安好,安好,安好,我这一生,竟是喝水替别人解渴,只换了一句安好。”

云容听了也不禁凄凄。

“娘娘,我感你今日愿来看我,他日必有好报,死前能有人听我说这么多,我也算有幸了,好了,钟粹宫晦气,娘娘还是请回吧!”

云容晚上用膳时,小木子进来道了句:

“娘娘,迎嫔娘娘殁了。”

绕是绿梅嘴里不饶人的也缄默了,良久才说一句:

“迎嫔娘娘也是个体面人,未曾想竟有诸多苦楚。”

云容望着窗前姹紫嫣红的花道:

“这宫里的人,就像这花一般,白日里争艳斗奇,各有千秋,都是一副花团锦簇的模样,任谁也挑不出半分不体面,可日头落下去,月儿升上来,个个都腐烂了去,各有各的狼狈,不过是群处守仁,独处守心罢了,绿梅,去禀了皇上吧。”

云容用了晚膳正在院里消食,又见绿梅急急跑了进来。

“怎么了?不是叫你去禀告皇上?怎么这样惊慌。”

绿梅屏退了身旁的人,左瞧右看,没了人影才贴身到云容的耳旁道了句。

“什么!”

绿梅坚定点头:

“千真万确,奴婢看的真真儿的,但奴婢留了心,当时除了奴婢,并未有其他人看见!”芳林新叶催新叶,流水前波让后波

云容急了甩帕:

“念慈糊涂啊!”

迎嫔娘娘殁了,皇帝多少有点愧疚,下旨以妃位的尊仪下葬,几日里宫中都不闻声乐,倒是流言四起。

长春宫里,众妃才请了安出去,皇后单单留了念贵人下来,就有奴才开始聊起来了:

“是真的!小允子亲眼见的跟我说的。”

“当真是念贵人?”

话还没说完,就被绿梅一句喝斥打断:

“你们这些偷懒的在这嘴碎什么!”

云容在殿内也听得真切,转头问了念贵人:

“若是平日,本宫就当风言风语打发了,可那日偏偏绿梅撞上了......”

念贵人一副大不了的模样,捻了桌上的果脯吃了一颗:

“是么?撞上了什么?”

云容瞧她一副不当真的样子,拍桌气急:

“念慈,这是私通啊!”

念贵人拍了拍手上的碎屑:

“娘娘也信么?”

云容才稍稍放下心,皱眉道:

“你既有隐情,还不赶紧道来,本宫好着人熄了这风言风语,若是传到皇上耳朵里,你就是有天大的隐情也不能够了。”

念贵人正想道出来,皇上身边的小太监就趾高气扬的走进来,微微躬了身子算是行了礼:

“哟,念贵人也在?也省得奴才再跑一趟,皇上口谕,宣皇后,念贵人觐见。”

云容与念贵人面面相觑,云容同小太监道:

“本宫身上有个疤痕,念贵人方才说她幼时在民间也长过,本宫想让念贵人瞧瞧,跟她生的是不是同一种,能不能治好......”

“娘娘,不巧了,皇上和贵妃正着急呢,奴才也不好办,要不您这痕......日后再看吧。”

小太监语气虽恭敬,却不容回绝。云容无奈道:

“如此,便别叫皇上久等了。”

云容心中忐忑到了养心殿,闻着空中的熏香,竟不是上回来的兰香,更叫云容心觉不妙。

“参见皇上。”

云容和念贵人屈身请安。

“起来,皇后赐座。”

云容心下一惊,来了两人,偏偏只给一人赐座,望着念贵人面色仍不改,云容替她捏了一把汗。

这时宁贵妃才慢悠悠从座上起身,屈膝朝云容行了一礼。

“宁贵妃,皇后也来了,你就说与她听一听。”

皇上开口道。

“这事说来实在肮脏!臣妾说出来都怕污了口,还是让臣妾贴身侍女来说。”

宁贵妃身后的小婢女走出来回话:

“禀皇后娘娘,前几日奴婢走在永寿宫过道上,远远就瞧见念贵人宫里的婢女,跟一个侍卫在角落里送什么东西,奴婢原想着,只是宫女和侍卫私通罢了,都是下人,奴婢自己也知道做下人的寂寞,奴婢瞧了一眼便罢了,哪知昨天晚上,奴婢去内务府领月银,经过御花园的假山,隐隐听见女人叫声,以为听错了,谁知走进一瞧......”

“瞧见什么?”

云容急道。

婢女怯怯的看了一眼念贵人,皇上开口:

“瞧见什么你大胆说,没人把你怎么样。”

“奴婢瞧见念贵人和之前奴婢在永寿宫见过的侍卫在假山后面......奴婢也瞧不真切,但两人却是靠得紧紧,念贵人像是给那侍卫信件什么的......”

“放肆!”

皇上怒目圆瞪,那婢女吓得连忙跪下:

“奴......奴婢说的是真话!”

皇上抬眼看着念贵人,念贵人仍是一副坦然的样子:

“皇上,臣妾没有私通,臣妾以臣妾家中父老安康起誓,臣妾没有做对不起皇上的事。”

宁贵妃笑了:“誓言这种虚言谁都可以起,难不成只要获了罪的,都像念贵人一样,起个誓就清白了吗?”

“朕问你,她说的,是不是真的?那晚假山后的人,是不是你?”

皇上眼如鹰般,狠狠地盯着念贵人。

令贵人颔首道:

“是臣妾。”

哐当一声,皇上抬手摔了桌子上供着的白玉瓷瓶,云容和贵妃起身跪下,云容低声道:“皇上,此事尚未查清,或有隐情......”

“她还能有什么隐情!别人都看得真真切切,她自己也亲口认了,她还能有什么隐情!”皇上站起身,指着念贵人高声质问。

念贵人睨着皇上,不置一词。

“贵人念氏,枉顾人伦,背弃女德,贬为庶人,禁足永寿宫。”

回去的路上,念贵人自己先走了,剩下云容和宁贵妃。

“你这样又是何苦呢?”云容疲乏地朝贵妃说道。

“本宫就见不得她得宠那清高样。”

“你掰倒一个,又会有另一个上来,日日为了这点恩宠,赔进去一辈子,真的值得吗?”

“这点恩宠,你说得倒轻巧,多少人求的就是这点恩宠。”

云容瞧着贵妃,还是年轻气盛的样子,便知此时说什么她也是听不进的。

念贵人被禁足,云容也进不去,不知事情的原委,也不知如何替她求情。

只是苦了念贵人,内务府的人都是照着皇上脸色行事,皇上这会子厌恶着念贵人,加上得了宁贵妃的示意,内务府的人就敢捧高踩低,日日送去永寿宫的东西都是缺斤少两的,隆冬腊月的,炭火被褥不够,怕是不好过。

倒是皇上,一天深夜,突然醉醺醺的到了长春宫。

云容匆茫扶了皇上:

“皇上就这打哪来?怎么喝成这样?”

底下人回:

“皇上喝了酒,刚才去了一趟永寿宫。”

云容心下了然,吩咐人拿了醒酒汤。

“云容......”

云容听见皇上唤她,赶紧应了:“臣妾在呢。”

“云容,她怎如此绝情?”

“皇上醉了。”

“朕真的情愿,她有隐情,也不愿她一句也不肯给朕说......朕已经为她做了这么多,她......”

“朕去查了那个侍卫,原是她从小就入宫的哥哥,她通过他哥哥同家里通书信,她就是不肯同朕说!”

“但凡她肯解释,哪怕一句也好,朕便知道她心里是有朕的......”

可是她一句都没有,她跟你一样,云容,她跟你是一样的......她宁愿真误会她,也不愿同朕多说一句话。”

云容不愿再听下去,让人扶了皇上下去洗漱。

后来的日子里,皇上除了朔望,再也不来长春宫了,念贵人虽被解了禁足,皇上待她也不如以前热切了。

用完午膳,云容坐在软榻上,绿梅说了念贵人来了。

念贵人进来朝她行了个礼。

云容缓缓摇着手里的扇子朝她笑道:

“你来了。”

念贵人也坐在了云容身旁。

云容瞧着她,经历了盛宠,经历了深渊,还是如同刚入宫的模样,宠辱不惊。

见云容瞧着自己,念贵人不禁好笑道:

“臣妾没有半分难过,娘娘不用揣测了。”

“本宫年少时,若是有你一半通透便好了。”

“娘娘好像年轻时很天真?”

“何止天真啊,我还记得在潜邸的时候,皇上还是六阿哥,也有过一段赌书消得泼茶香的时光,我还记得我第一次怀孕,他竟是喜得从桌上摔了下来,那时候,真的是本宫现在想都不敢想的日子。”

“怎么从未听说娘娘有孩子?娘娘小产了?”

“是啊,潜邸里的纷争一点也不比宫里少,可怜了孩子,现在想想,如果他活下来也有三阿哥这么大了,还会叫你念娘娘呢。”

“娘娘......”

“我瞧着他宠你的样子,总想起以前,以前,他也是这样宠过我的,我那时候,也像宁贵妃一样,年轻气盛,拈酸吃醋,白白搭进了好多条命。”

念贵人拍着云容的手,云容笑笑道:

“前尘往事,我也忘得差不多了,没什么好伤怀的。”

“可笑皇上,总觉得别人负了他一片情深。”

“多情便是无情,皇上总不明白这个道理,我年轻时也不明白,如今却是明白了,花开花落自有时,每个女人总有零落成泥的时候。”

两人聊着,竟不知不觉到了日光西斜,绿梅匆匆拿了今年选秀秀女的名单上来:

“娘娘,内务府方才送来的名单。”

云容接过,翻翻看,都是二八年华,风华无双的姑娘,光是瞧着名字,就能想象到青涩含苞待放的脸。

云容看得乏了,抬起头,念贵人不知什么时候走了。

倒是窗外去年冬天植的花,开了一丛又一丛,鲜艳亮丽地像是不会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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