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难欢

1

1984年,夏初,正值生机盎然,苏教授却永远离开了人世。木槿花开得正旺,旁边藤椅上的老人慢慢合上了双眼,临终前像是看到了什么念怀已久的东西,眼里的柔情和思念怎的也盖不住,他是安然的吧,不然,为何走的时候,嘴角笑意不肯落下。

他膝下无子,替他操办丧事的是与他关系最为亲近的学生蒋铭。丧事从简,但老师唯一的遗愿是将自己的骨灰带去上海,撒进黄甫江中。

“蒋铭,你真的要把老师的骨灰带去上海吗?”一旁的学生问道。“嗯,这是老师唯一的遗愿,我得帮他完成。”

几个同学边说着,边收拾着老师的遗物。

“为什么非得去上海呢,是要落叶归根吗?”

“可老师不本就是京中人士吗?”林薇温柔的声线引起了蒋铭的注意,他从一堆书籍中起身,走到窗户前的书桌旁边,从书桌的玻璃夹层中拿出一张有些泛黄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穿着旗袍的女人,站在圆桌旁边笑得灿烂,这黑白色的照片都像是要被她的笑容一点一点的添上颜色,照片被保存得很好,仔细看还可以看得出照片中人儿精致的眉眼。

蒋铭拿着照片沉思了一会儿,声音有些沙哑:“大概是因为咱们的师母吧......”

2

苏教授,原姓氏为爱新觉罗氏,是满清贵族,后因清朝覆灭,家族改姓为苏,名为浮生。他出生那天,恰逢溥仪颁布退位诏书,京城中从此变了天,额娘在生下他之后,呆呆地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开口第一句话便是给他取名为浮生。

民国十年,军阀混战,列强肆意。

乱世之中,所有人都在慨叹命运不公,唯独浮生悄悄地在心里感谢这颠沛流离的生活,因为如此,他才能遇见夏未。

九岁那年,浮生跟随夫子南下来到上海。那是一种不同于京城的繁华,京城也很富丽堂皇,但总给人一种肃穆庄严的感觉,而上海不同,这里的繁华更加生动,就像这里的人儿一般。

刚走到夏家公馆的大门前,浮生就不禁在心里一颤,他从未见过这样的院落,挑高的门厅和气派的大门,圆形的拱窗和砖角的石砌尽显浪漫华贵。

管家出来迎接他们走到一位和蔼的中年男人面前,“夏老板,你好啊,好久不见啊!”

“周先生快请坐,以后小女还要麻烦先生教导。”夫子年轻时候在上海与这位夏老板交好,这才到上海寻求到他的帮助。

一阵寒暄过后,夏老板将目光放在旁边这个小娃娃身上。这小娃娃长的倒是白净,眉眼很是清秀,虽然穿着破旧,但掩不住身上那一股贵气,一看就出身不凡。

“这个孩子是......”夏老板打量了他一番过后向夫子询问到。

“这孩子是受人之托跟在我身边,家中无人照看,便一起带来了,与夏小姐年龄相仿,想来也有个玩伴”,说罢将视线看向了在旁边规规矩矩站着的孩子,眼神里充满了怜惜。

“不碍事的,以后就把这儿当成自己的家就好,伯伯给你介绍个小伙伴,好不好啊!”夏老板慈爱的看着浮生,竟让他有一瞬的恍神,这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身上有一种不曾在阿玛身上得到的温暖。

还没缓过神,就看见一个穿着粉色洋装的女娃娃从楼梯上跑了下来:“让我看看,快让我看看,那个陪我玩的小哥哥在哪呢?”那样清脆的声音直直的敲在了浮生的心坎上。身后跟着一个穿着华丽的女人,优雅的用手帕轻轻掩了一下嘴角的笑意,轻嗔道:“阿未啊,你小心一点的,还是不是女孩子的呀”。

夏老板爽朗的笑了起来,起身将女儿带到夫子面前:“阿未啊,来认识一下,以后你就跟着这位先生学习国文和乐理知识,跟着先生好好学习,知道了吗?”

“先生好!”夏未笑着叫道,还微微鞠了个身。继而就将目光转向了浮生,他长得可真白净,就是有点儿呆呆地。“你好啊,我叫夏未,你可以叫我阿未,他们都是这么叫我的,你就是姆妈说的那个陪我玩儿的小哥哥吧,你叫什么啊?”

浮生看着夏未,一时脸憋得通红,他从未见过如此漂亮的女孩子,眉眼柔和却很灵动,一双眼睛笑起来如月牙一般。不似他额娘那般沉重的发髻,眼前的女孩只将长发分成两股绑在头上,随着她的动作来回摆动。他觉得她很不一样,跟他见过的那些女子都不同,他见过的那些女人都很规矩,她们从来都是轻言慢步,低眉顺眼的样子,不似夏未这般活泼。

浮生看着夏未那亮晶晶的眼睛,轻声回道:“我......我叫浮生,苏浮生。”

“浮,生”,夏未脆生生的重复了一句:“你的名字可真好听。”

“阿......阿未,你......你的名字也好听!”浮生低着头有些不自在的轻声回到。

之后在公馆里总能看见两个小小的身影在一块儿,听得最多的就是浮生的名字。

“浮生,你看我今天的裙子好看吗?”

"浮生,先生的古文你会背了吗?”

“浮生,这是我爹爹带回来的糕点,你快尝尝。”

“浮生......浮生......”

每当浮生听到这清脆的喊声,不管在干什么都会轻轻地应一声,“嗯,我在”。浮生喜欢听夏未喊自己的名字,他总觉得夏未喊得名字特别好听。

3

“夫子,浮生的生辰是什么时候的呀?你就告诉我嘛~”夏未趁着浮生不在,拉着周夫子撒娇要他告诉浮生的生辰。

“浮生都来家里这么长时间了,我的生辰,爹爹的生辰,姆妈的生辰都过了,夫子的生辰也快临近了,”夏未掰着自己的手指细细数着,“唯独浮生的生辰我们都不知道,也从未听他提起”,夏未说着就看向夫子,想向他探求一些答案。

“浮生的诞辰啊......”夫子摸了摸自己已经白了些许的胡子,“好像还从未过过呢。”

“为什么呢?怎么会有人不过生辰呢?”夏未小小的脸上充满了疑惑。

“浮生啊,本来出生在贵族,可世事难料,浮生才刚出生,这京城就变了天儿啊,他们都认为浮生就是个灾星。”夫子说着叹了口气:“因为这事儿,浮生这孩子长这么大就没过过生辰”。周夫子看着远方的眼神有些放空,像是在回答夏未,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夏未默不作声,低着头在细细沉思着什么。

二月份的上海滩虽然仍有凉意,但已经开始回暖了。

浮生像往常一样跟着夫子去夏家公馆学习,却发现大门紧闭着,连管家都没有出来,他们只好又回去了。

傍晚,夏未急匆匆的跑来找浮生,因为跑的太急,夏未的呼吸有些急促,小脸憋得通红。浮生看见,急忙跑过来慢慢拍着夏未的后背,帮她顺着气:“别着急,出什么事儿了,慢慢说”,浮生看着如此着急的夏未,心里不禁有些担忧。

“快,快走,快去我家......”

黄昏已经谢去,夜幕早已铺开,夏家一片宁静,浮生刚打开内门,就看见偌大的前厅里就只有一点点星光在摇曳,身后的夏未牵起他的手向那一点点光亮走过去,他走进才看清是一个圆形的糕点上面插着一根蜡烛。

“这是?”浮生有些看不懂眼前的状况。

“浮生,生辰快乐,他们西洋人都是这么过生日的,我为了这个东西可是忙了一天呢!”夏未捧起蛋糕送到浮生面前。

浮生看着眼前摇曳着的烛光有点恍惚,他的世界本来一片黑暗,现在突然有一束光照了进来,那么温暖,洒在了人生中的每一个角落。

而那束光就是夏未。

“浮生,以后的生辰我都陪你过,好不好啊!”

“浮生,你知道吗,我喜欢这个日子,只是因为它是浮生的诞辰。”

他微小如尘埃,漂浮于世,只有在光的照耀下才能显现,原来微尘的世界也可以那么美好。

4

浮生十三岁那年,夏未偷偷地溜出去找浮生。还未走到石库门,就听见一阵尖酸刻薄的叫骂声:“哎呦,泥垢西欧次郎......”浮生不说话,只是蹲下来捡地上洒落的菜叶,那女人无趣,边骂骂咧咧的走了。

浮生还在捡刚才掉落在地上的蔬菜,视线中突然多了一双小巧的黑色皮鞋,他不敢抬头,他害怕夏未看到自己窘迫的样子。夏未没说话,蹲下来帮他将地上的菜叶捡完后又扶他起身,拉着他的手回到屋里。周先生不在家,两个人坐在方桌旁边,很默契的都没有说话。

“阿未,你知道我是怎么来到上海的吗?”

清王朝覆灭后,那些王公贵族就此衰败,先前的八旗子弟靠着世袭的爵位,贪图享乐,不务正业,没有几个有真本事。民国建立后,那些贵族只能靠着变卖家产为生,,而且多年的贵族生活,将他们养的心高气傲,不愿放下架子去谋求营生,也不愿改变原本的生活方式。

浮生家也不例外。

借着那些家产,浮生小时候也算是养尊处优。可是额娘对他却格外严厉,四书五经,三十六计,孙子兵法,这些自他懂事起,额娘就已经在教他了,还给他找了之前宫中教武的老师,恨不得把一切马上都塞给他。

浮生九岁那年,家里实在支撑不下去,阿玛受不了命运的落差,于家中自尽身亡。额娘用最后一点家产让阿玛体面的下葬。

没过几天,他就见到了周夫子,额娘说那是阿玛的老师,老贝勒爷对他不薄,宫中巨变,他要回老家去,要浮生跟着他,他会善待他的。临去上海的前一天夜里,额娘拉着他的手跟他说了好多好多。

“生儿啊,你知道额娘为什么让你学那么多东西,不让你像其他孩子一样玩儿吗,额娘就是害怕这一天的到来,怕你出去以后,没有一点儿本事,你会不会怪额娘啊?

怪就怪吧,要怪额娘也接着。

生儿啊,你的命太苦了,你才刚刚出生,清王朝就没了,你一天福都没享过啊。

这就是命啊!”

“可是额娘,我不信命。”浮生语气坚定,完全不似一个九岁的孩子说出的话。

可额娘只是笑,笑的那么悲凉。

“额娘,我不要跟着夫子走,我要和额娘在一起。”

“生儿乖,你跟着额娘只有受苦的份儿,跟着夫子走,去上海,去那里谋一条生路。”

“我不,我就要和额娘在一起,我已经长大了,我可以照顾好自己,也可以照顾好额娘。”

分别的时候,浮生死死的拽着额娘的衣袖,怎么也不肯松手,额娘没办法,扬起手在浮生脸上狠狠地甩了一巴掌,“你走啊,你知不知道,你跟着我,只会拖累我啊!”

再后来啊,浮生就跟着夫子一路南下来到了上海,一路上的颠沛流离。为了守着夫子的财物,他一夜一夜的不敢合眼;他们遭遇流民抢劫,他死死地护着那些财物,可是他当时还只是一个九岁的孩子,路上风寒发热,怕麻烦夫子,他不肯说,自己硬是扛了下来。

来到上海之后,总归是稳定下来。额娘说的没错,周夫子待他很好,只是,自上次一别,他再也没有见过额娘。

他刚来的时候,这里的小孩儿欺负他没爹没娘,他没忍住去还手打伤了他们,他们家人来闹了好几次,说他是个没有教养的野孩子,刚才那个女人就是其中一个孩子的母亲。

这是浮生第一次向夏未说起自己的身世,即使夏未之前听夫子多多少少提起过,但她还是没想到,那么小的浮生却经历了那么多的事。

浮生不敢看夏未的眼睛,他怕她怜悯他,怕她瞧不起他。

“浮生,我带你去吃糕点,好不好啊?”夏未拉起浮生的手向外走去。浮生有点惊讶,他抬起头看着夏未的眼睛,没有厌恶,没有轻蔑,只是有光,像他初见她那般,那样明亮,亮的他不敢伸手去触。

“我跟你说哦,那些糕点是我爹爹托人去杭州带来的,很甜的,甜到一一让你忘记心里的苦。

浮生啊,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叫夏未吗?因为爹爹说‘未’是未来,未来是有着无限的美好和惊喜的。”

未来有着无限的美好和惊喜吗?如果未来有阿未,他愿意去相信。

“浮生,你们那里冬天是不是会下雪啊,我只听你和夫子讲过,我从来都没去过北平呢,也没见过雪。

浮生,以后长大了你带我去北平看雪,好不好啊?”

“好。”少年看着女孩因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颊悄声说道。

海风微凉,可浮生心里却暖得很,他看着阿未拉着自己的手,紧紧的回握住,他真想就这么走下去,一直走下去梦难欢

5

随着两个人的年龄渐渐增大,老夫子已经教不了他们太多了,夏老板想让两个孩子去上海大学堂深造。浮生自然是不肯的,他不想给夫子带来负担,更不愿接受夏家的施舍。

“浮生啊,我知晓你是怎么想的,我可不是白供你上大学堂的,你以后就去我的码头帮忙巡查,你那一身本事儿可得用出来啊,还有账房那些账本,你也要帮着给我汇报。还有啊,以后阿未的嫁妆也是要你给准备的呀,这样一算下来,倒成了我欠你的比较多了吧。”夏老板笑吟吟的对浮生说罢,将浮生的手放在自己掌心上,轻轻地拍了拍。这孩子是自己看着长大的,自见第一面起,他就打心眼里喜欢这个孩子,他没有儿子,也早就将浮生看作自己的儿子对待了。

“浮生不敢,夏伯伯对浮生的恩情,浮生此生无以为报。浮生定当全心为夏伯伯办事。”还有......为阿未准备嫁妆。

夏老板本想让夏未去读女子大学堂,可夏未非要和浮生在一块,最终架不住她的撒娇赌气,便随了她去。

1931年末,日本人找上夏老板,想让夏老板为其服务,夏老板虽为商人,但在国家大局面前却异常坚定,始终不肯让步。

日本军队随后连夜摧毁了夏家的纱厂和两家面粉厂,之后又轰炸了由夏家管辖的几个码头。日本军轰炸码头时,浮生正好在码头巡查,那一年,他十九岁,已经可以在码头独当一面了。他虽然及时发现了日本军的迹象,但是只保证了码头工人的安全。

日本军的行动用意很明显,杀鸡儆猴,是给上海滩商人的一个警告。

浮生赶到公馆的时候,就看见夏未呆呆地站在门口。他刚走近就听见夏未哽咽的出声:“浮生,我不敢进去,怎么办啊......”话还没说完,眼泪就绰绰的往下掉。听惯了她一直清脆的喊他,乍一听她哽咽的声音,他心都要绞在一块儿了。

浮生将夏未拉进自己怀里,轻轻拍着夏未的背,安慰着:“没事的,别怕,有我在呢。”

俩人刚进去,就看见夏家父母颓然的坐在那里,家中突生变故,偌大的家业,如今都成了过往云烟,夏未长这么大从没见过爹爹这样,她看着爹爹,觉得爹爹一下子老去了许多,她走过去抱住爹爹,眼泪直流。

“傻孩子,哭什么啊,别哭了啊,眼睛哭肿了就不好看了。”夏老板嘴角勉强扯出一丝微笑,伸手轻轻地将女儿眼角的泪逝去。

这次事件之后,夏家在上海滩的地位一落千丈,不仅要周旋那些觊觎夏家最后一点残羹的人,还要时刻提防着日本特务的迫害。浮生有心帮助夏老板,一日日的四处奔跑,去拜访那些曾经跟夏家合作的老板商人,最后都无疾而终。

浮生去夏家公馆找夏老板谈事,却发现长辈们都在书房,门没有完全掩上,他刚刚走进,就听见夏伯伯的声音:“如今只有这样,才能保证阿未的安全啊。”

“可是,阿未她会同意吗?”

“我......我同她再商量商量吧。”

浮生没有接着听下去,他许是已经料到他们的谈话了。

近日,夏家不仅在上海滩备受打压,对日方也是心惊胆战。夏老板实在没了办法,数次登门司令府,想借张司令的军事力量求得庇护。张司令本不想揽夏家这一摊子破事,他还没有傻到公然的去和日本人对抗。但是,那日夏未和夏老板一同拜访时,恰逢张司令的小公子在家,一眼便瞧上了夏未俊俏的模样,张司令老来得子,对这个小儿子是宠爱有加,耐不住儿子的软磨硬泡,随后就来到夏府提亲。

那时,浮生也在场,他一言不发,只是死死的握着夏未的手,眼神冷的可怕。夏老板也没想到这司令的小公子竟会瞧上阿未,这张小公子在上海滩可是出了名的诨,心情不好,就拿着几个手榴弹去炸码头,时隔几日便跑到“大世界”去演讲。要不是老司令在后面给他收拾烂摊子,他都长不了这么大。要把阿未许配给这样一个人,夏老板心里自然是一万个不肯。

夏家当时并没有应下这门亲事,只说要考虑考虑。可浮生没想到的是,夏老板居然真的会将女儿许配给张小公子。

石库门内,光线昏暗的很,吱呀一声,门被打开,是夫子回来了。

“夏伯伯真的要让阿未嫁入司令府吗?”他声音轻颤,听得出,他很激动。

夫子转身将门关上,“你都听见了,眼下,阿未嫁给张小公子是对她最好的保护。”

“可是,我也可以保护她啊,我会护她周全的。”浮生站起来,情绪有些激动的喊了起来。

夫子看着浮生这幅模样,摇了摇头,一声长叹,“浮生啊,这么多年,我知晓你对阿未的心意,但是,你拿什么来护她周全呢。如今夏家还面临着日本势力的迫害,寻求军事庇护是他们唯一的出路啊。

若不是万不得已,夏老板怎会将自己疼爱了一辈子的女儿嫁给那张家小公子,你也不想看着阿未遭遇危险吧。

浮生啊,若你真的想对阿未好,这件事还是别掺和了。”

他低下头,是啊,对他来说,他一无所有,只有夏未,可是,夏未那么美好,她的人生不只有他的。

6

海风湿湿的打在脸上,眼前是一派舳舻千里的景象,身后是属于上海滩的繁华。浮生和夏未就这么并肩站在那里,两人谁也不说话。

“你之前不是说过要去北平看雪吗,我过几日就带你去,好不好?”浮生还是出声打破了两个人之间的沉默。

可夏未只是看着他笑,阿未从小就喜欢笑,可是最近,她的笑再也不像当初那样明艳。“浮生啊,我们都长大了,有些事,不能只凭心意的。”

“不想笑,就别笑了。”浮生再也看不下去,伸手想把阿未抱在怀里,他心疼的难受。

夏未看见浮生伸出的手,闪身躲开了。浮生僵硬的把手放下,叹了口气。

“那你......真的决定要嫁给......他......吗,我怕......怕你会受苦。”怕我自己会舍不得。

“我只有嫁进司令府才能保护夏家。”夏未顿了一下接着说道:“你知道吗,张公子在外风评虽不好,但是,放眼整个上海滩,却没有几个人真正了解过他,他去炸码头,炸的是日本人的货资,他去大世界演讲,讲的是革命理想,他说,他就是要把上海滩搅得天翻地覆,让那些洋人不得安宁。他刚闹完,他父亲就去给洋人赔礼道歉,为这事儿,父子俩可没少吵架......”

“别说了!”浮生实在听不下去,出声打断了夏未,看着夏未一脸笑意,柔和的讲述着关于那个人的一切,他心里一阵酸涩,涩的他发慌,他就......那么好吗。

“我挺欣赏他的,他做了别人都不敢做的事。

我听夫子说了,前几日码头出事的时候,你救了几个革命党人,他们想让你参加革命。”

夏未话锋一转,让浮生猝不及防,下意识地回应了心里的想法,“嗯,我还在考虑。”

“浮生啊,你看这人来船往,很繁华,很热闹,对不对。可是,只要那些洋人一个大炮,就什么都没有了。

这世道太乱,总有人要去平定的。”

那我去平定这乱世,换你一方安宁,好不好。

1932年初,火车站口。

“浮生,一路平安!”夏未说着将行李递给了他。

浮生没有说话,紧紧地将夏未抱在怀里,“我曾经答应过夏伯伯,要给你准备嫁妆,等我回来,给你补上,好不好。”

列车员在不停的催,浮生猛的放开夏未,拿起行李,头也不回的登上了火车,他不敢回头,他怕他一回头看见她,他就会放弃一切守着她,但是,他不能啊,他得让夏未未来平安啊。

火车开始启动,越来越快,浮生也在夏未的视线里越来越远。夏未转过身,轻轻应了句“好”,话音刚落,眼泪就不受控制的开始往下掉。夏未蹲下去,再也压抑不下去,索性就放声的哭个痛快,火车的鸣笛声中混杂着撕心裂肺的哭声,几只乌鸦飞过,像是在为这对儿分别的人悲鸣。

浮生啊,小时候我就一直在想,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聪明的孩子,他会背诗文,算数很快,什么都是一点就通,功夫还极好,现在我明白了,原来,这个男孩子是要干大事的人啊,那......我怎么能拖住你呢。

原来,那几个革命党人看中浮生是个不可多得人才,却多次劝说未果,便把主意打到了夏未身上。

“夏小姐,我们这次来,是有要事相求。那日在码头,他表现出来的魄力正是革命党人具备的潜质。我们知道,浮生一直不肯加入革命,是......是因为您。但是,夏小姐,如今,乱世当道,民不聊生。相比于您来说,中国人民更需要浮生啊,在大局面前,就不要儿女情长了。再者说,夏小姐,您都是要成亲的人了,就别再耽误浮生了......

他不该只是被束缚在这上海滩,他会成为一名优秀的革命党人的。”

夏未想起小时候夫子教他们学古诗,李白的诗中有一句“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她很是不赞同,皱着眉说:“浮生啊,你额娘怎么得给你取这么个名字啊。”浮生却在一旁写字不语,她随后笑嘻嘻的凑近浮生说:“就算是浮生若梦,有阿未在,也一定会是个美梦。”直到现在,她终是明白了诗中的无奈。

生逢乱世,有梦难欢。

7

浮生又回到了北平,他没有去找革命组织据点,而是先回的贝勒府,那里早已被塔答(汉语:伯父)一家侵占了。他没有敲门进去询问额娘是否安好,当时家里落魄,塔答一家不肯给一点儿帮衬。如今他重回北平,身份特殊,贸然的上门询问,定然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与革命党人汇合后,他们给他看了最近的局势图,交谈中发现,这个少年对局势的见解十分独到,用在战场,定会出奇制胜。

“现在我们的主要阵地在东北三省地区,那里军阀肆虐,日本虎视眈眈,我们不能再耽搁了,必须要赶去支援。浮生,你就先跟着老曲他们支援奉天,其他人赶去支援满洲。”

现在才二月份,北平的夜还凉的多,他就这么在院子里直直的看着天空,很黑,黑的他心里发憷,没有一点光亮。

突然身上多了一件大衣,“你小子不睡觉,干什么呢,刚离开就想家了啊?”老曲点着根烟站在浮生身旁。

“曲叔,您能帮我一件事儿吗,能不能派人打听一下我额娘的下落?”

“放心吧,在上海的时候,我就传信给这里的眼线帮你留意了。”在上海的时候,老曲就调查过这个孩子的身世,在得知他是满清贵族后裔的时候,他还在犹豫要不要让他加入革命军。他让线人回北平调查才得知这孩子刚出生,清王朝就覆灭了,没过多久爹就去世了,额娘在送走他之后,就在家中服毒自尽,埋在了乱葬岗,这才放心去雕琢这块儿璞玉。可是,他不想对这个孩子这么残忍,就给他留一丝希望吧。

回到房间,浮生从行李里拿出一张照片,照片上是十八岁的夏未。

夏未十八岁生日时,浮生拿着自己所有的积蓄给她买了一件上好的鹅黄色旗袍,上面是雏菊的淡淡花纹,领口与裙摆处锁着精致的白边,下摆的开叉比一般旗袍要低一些,袖子是镂空的荷叶边袖子。

夏未看到衣服喜欢的不得了,当下就换上给浮生看。明艳的颜色更衬得女孩的阳光烂漫,她将头发高高盘起,小巧的立领环绕着纤柔的颈项,旗袍剪裁的很合身,将女孩的身材勾勒的恰到好处,下摆伴着女孩轻盈的步履款款摇曳,处处显得精致。

浮生从未见过这样的阿未,那一瞬间,他才发觉,阿未是真的长大了,越发的亭亭玉立。

“浮生,好看吗?”

“好看!”浮生脸红的不敢直视她。

“最近新开了一家照相馆,你陪我去拍照,好不好啊。”夏未边说着就抱住浮生的胳膊向外走。

拍照的时候,夏未看着浮生笑的很开心。老板是北方人,看着俩人这般配劲儿,直爽的调侃道:“小夫妻俩刚成婚吧,感情可真好。”夏未笑的更开心了,倒是浮生羞的不成样子,但是俩人意外的都没有否认。

拍完之后,浮生特意交代多洗一张,一张在夏未自己那里,另一张浮生偷偷留在了自己这里。

浮生轻轻拂了一下照片上的人儿,阿未啊,我就要去奉天了,那里离上海很远的。

阿未啊,如果我离你远一点,再远一点,你说,我会不会喜欢你少一点,哪怕一点点,也好。

8

浮生来到奉天之后,这里的情况不容乐观,各种势力交错,盘根错节,每天都在与生死交锋。

而上海,司令府和夏家干金联姻的消息传遍整个上海滩,两家都在准备成婚的各种事宜。

3月初,夏未一身红衣在家中待嫁。

夏未永远不会想到,她成婚那天,浮生正在攻破敌人的最后一道关卡,敌人占据地理优势,易守难攻。

“吉时到,新娘子快上轿吧!”几个阿婆在外开心的叫喊着,将夏未从房里扶了出来。

八抬大轿,三茶六礼,张家给了夏未一场上海滩所有女孩子都羡慕不来的婚礼。

轿落,下轿。

司令府,张灯结彩,锣鼓喧天,她身披锦衣华服拜堂。

奉天城,炮火连天,战火纷飞,他抵着枪林弹雨呐喊。

还未拜完堂,就有消息传来,日军偷袭登陆,中国军队被迫退守第二道防线,要司令马上带兵前去。

张公子临走前只嘱咐了她一句武器库的地方,让她必要时保护自己,之后新郎服都没来得及换,就奔赴去了战场。

两天后,中国军队损失惨重,张家父子于前线牺牲。

汉奸和日伪军刚攻入司令府,就看见夏未一身红衣端坐在大厅中间,他们一开始不敢轻举妄动,但领头的喊了一声:“一个小小的女子而已,掀不起来什么风浪,攻占了这里,她就是你们的啦。”

一群人蜂拥而上,走近才发现,夏未绑了一身的炸弹。

浮生领兵攻陷敌人最后一道防线,满身伤痕的他看着漫天硝烟,觉得有点不太真实,他有点想念夏未了。

他不知道的是,此时的夏未引爆了身上所有的炸弹与那些侵略军同归于尽了,最后喊了一声“浮生”,却没人回她:“嗯,我在。”

初春,万物萌生,百花即绽,唯她独自凋零,成为这第一缕春泥。

夏未的未来永远定格在了十九岁,再没有惊喜和美好。

5月5日,中日签署《上海停战协定》。随后夫子才得以托人将上海的消息带给浮生。

西安,浮生凭借着独到的战术和果断冷静地判断力,屡战军功,被授予上尉军衔。可他还没来得及高兴,就被告知夏未三月初已经离世,尸骨未存。

他疯了似的向外跑去,连夜赶到上海,夏家公馆已经被易主了。他找到夫子,夫子告诉他,夏未是在司令府被炸死的,夏家父母也死在那儿了。

他跑去司令府,曾经那样光鲜亮丽的司令府,如今已经成为了一片废墟。得知张家父子牺牲的消息后,司令府那些家仆女眷搜刮完财产就都逃了,唯独夏未不肯离开,死死的守在那里,最后与敌人同归于尽了。

浮生在那堆废墟里挖了三天三夜,手上的血直流,夫子过来劝他,他硬是不听,固执地不肯停下。

阿未,我还没带你去北京城看雪呢;阿未,我还没给你补上那十里红妆;阿未,你穿嫁衣的样子是不是特别美啊;阿未,你可不可以再叫一句浮生啊;阿未,阿未......

眼泪一滴一滴的滴在那些废墟上,温热的眼泪瞬间冰冷。哭着哭着,他就笑了起来,笑得那样凄凉,浮生,浮生,终究浮生若梦。原来,这就是额娘所说的命啊。

他联系到上海的革命组织,借了一大笔钱,买下了司令府那块地方,之后又安顿好周夫子,就离开了上海。

9

夏未走后,浮生眼里的光彻底灭了,他拼了命的去绞杀敌人,在战场上见过他的人,都说他杀鬼子的样子,就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魔。

五年后,浮生已经成为名震一方的苏将军,他回到上海,置办了十里红妆,全部放在司令府的废墟上,一把火烧了去。大火烧了整整一夜,透红的火光冲向黑暗的夜空,像是一场光与暗抗争。大火烧完之后,他便离开了上海,再也没有回来。

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他留在了北京,成为清华大学一位教授,那些老战友都以为他放下了,天下太平,总要开始新的生活。

可他却再未迎娶,只是,每当北京城内下雪的时候,他会呆呆地站在园里看雪,有时候还低低地喊一声:“阿未。”

说罢,蒋铭长叹一口气,民国爱情,十忆九悲,饶是他苏浮生再不信命,终归是打不破这时代的枷锁。

黄甫江畔,蒋铭将老师的骨灰轻轻洒进滚滚的江水中,这江水再急,始终是冲刷不走人的忧愁。当年的废墟早已随着新中国的开发被清理干净,所以他只好与这江水作伴,将这上海滩牢牢圈住,接着守护着他的女孩儿。

浮生梦,惜无缘,梦难欢。

版权声明:本文内容由互联网用户自发贡献,该文观点仅代表作者本人。本站仅提供信息存储空间服务,不拥有所有权,不承担相关法律责任。如发现本站有涉嫌抄袭侵权/违法违规的内容, 请发送邮件至举报邮箱,一经查实,本站将立刻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