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盛有风之铃

到场的游客已自行分成了几小批,林茉看着她眼前这支好整以暇的队伍,清了清嗓子,打开了手中的耳麦:“大家好,欢迎您来到敦煌莫高窟。一会儿我们将进行洞窟游览,我是讲解员林茉。在参观之前,我需要跟大家讲一下莫高窟的参观须知......”

简单说明注意事项后,林茉领着游客从九层塔出发,依照平时熟记于心的练习,用沉着又不失生动的好听声音开始讲解。

像往常一样,林茉同一批批游客穿行洞窟十公里后,终于同他们解散。她半蹲,揉了揉泛酸的小腿肚,刚起身就被一旁的白雅静抓住了盘在她脑后的“丸子”。

“不错哟,林讲解员。”白雅静用手指弹着她的发团,笑嘻嘻地说。

林茉不轻不重地打掉她的手,嗔笑道:“你就只知道欺负我这个新人。”

两人一边嬉闹,一边打算一同回职工宿舍。正巧,林茉的电话铃声响起,她纤长的手指划向通话键:“喂,你好!”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钟,接着传来一串磁性好听的男声:“你好,是林茉吗?”

“是的,您是哪位?”

“昨天开会,我坐在你旁边。顾砚之,你认识的。”

短短一句话告明来者身份,林茉手握手机,愣了一会,然后点头如捣蒜:“噢噢......是顾老老师......我知道的,您找我......有什么事?”

那头说道:“抽空来我们研究所一趟,找我,来取你落下的手册。”

这里是甘肃,敦煌,莫高窟。

每年这里涌入只多不少的游客,都想一睹莫高窟的芳容。在鸣沙山东麓的断崖上,它矗立在那里,俯瞰着无数场大风扬起的飞沙纷落东西南北,同时也让风沙为自己刻下岁月的痕迹。

有人说飞天会动,这是真的,至少林茉会信。那次,她无意躺在洞窟里,将手电筒最弱的光照向藻井,结果惊奇地发现,壁画上的少女在云雾缭绕中的丝带竟如水波般缓缓流动。

果然她来莫高窟,是她做过的最正确的选择。

来这里实习一个月后,她逐渐得心应手。昨日研究院召开部门会议,她兴高采烈地去参加。只是在进会议厅前她去了趟洗手间,再回来时,却找不到同她一起来的白雅静的身影。她暗觉奇怪,便随便找了个前排的座位坐了下来。

顾砚之只感觉余光方向一暗,于是向右转头,看见一个面容姣好的女孩坐在他一侧,低头打开了会议手册,

仔细的阅读着。他再定睛一看,是宣传部门的手册。

他扑哧一笑,笑出了声,引得女孩儿把目光从手册上移到他的眼睛。

林茉眼角微微弯起,笑意甚浓,眼眸璀璨,令顾砚之呼吸一窒。

“同事你好”,林茉热情地自我介绍,“我叫林茉,平时带游客参观普窟。”

顾砚之颔首示意:“你好,我叫顾砚之。”

互通姓名后,林茉继续打开会议手册,一边观看,一边等待会议开始。

会议延迟了吗?林茉等了又有十分钟的时间,看着陆陆续续有人进入,却迟迟不开会。

她扫向左侧的顾砚之,再次同他热络起来:“你也是实习生吗?我平时好像没见过你。”

顾砚之不说话,只是微弯唇角看着她。

看来他也是了,林茉想了想,说道:“我觉得这份工作多少是有点难度的,需要很强的应变能力......”

顾砚之看着她讲话的模样,始终笑而不语。她浓密乌黑的睫毛扑闪,看在他的眼里,如同一把小扇子,扫在心房,带给他微微的酥麻感。

林茉正讲得带劲,却被走到他旁边的一个男人打断。

“老顾,不是让你给我留个位置吗?你怎么让给人家姑娘了?”

林茉抬头,看见来人身穿白褂,带着笨重的黑框眼镜,嘴边留着一圈小胡茬,一副老学究的模样。

她心想,老教授还能做讲解员吗?

却听见“老学究”对自己说:“姑娘是新来的修复师吗?”

林茉看着他坐在自己的右侧,心里纳闷:“我是个讲解员啊,难道你不是?”

还未开口,从讲台处传来的声音通过音响传播大厅:“现在壁画修复工作会议正式开始。”

一道晴天霹雳打在林茉的脑门上,让她两眼一瞪。

她......走错会议室了......

林茉先惊后怒,感觉此时血液从全身涌向大脑,随时破天灵盖而出,她恨不得钻到地缝里去。脑子很快清醒了些后,她决定——逃!

她惴惴不安地挪动着屁股和腿,胳膊却被一旁的顾砚之拽住。

他看了眼林茉那张因受惊而发红的小脸,俯身在她耳畔轻声说:“不如留下来听吧,现在回去,都会影响你我两方的会议举行。”

他一句话浇灭了林茉的希望,也平息了她心中的急躁。

眼前的大屏幕一亮,开始闪烁着关于壁画修复的幻灯片。讲台上,讲师开始绘声绘色地讲述。林茉很快从头昏脑热中恢复过来,全神贯注地听着讲台上的人讲话。

讲师围绕x号洞窟内壁画形象展开具体描述。林茉津津有味地听完后,已过了半小时。

“接下来有请顾砚之老师做本月x号洞窟壁画修复工作总结。”一阵鼓掌声后,座下的人都回头四处张望寻找。林茉看见顾砚之起身,大步流星地走向讲台。

鞠躬示意后,顾砚之一手拿起话筒,一手拿着遥控笔开始讲话:“据我们团队了解,x号洞窟损坏程度严重,存在脱落,起甲,粉化等问题,我们需要......”

林茉先前没有仔细打量他的模样,这才发现,他站在讲台时,身姿挺拔,头发打理得细致有型。深邃眼眸下是挺俊的鼻梁和此时张合的薄唇,他大概有三十出头,穿着灰黑色的休闲装,看似随意,却衬得他更加修长。

有那么一瞬间,林茉后悔之前怎么没好好观察他,跟他多说几句话,再向他问个电话号码什么的。

顾砚之讲的也是她感兴趣的内容,她很有兴致地多听了一会儿,待回过神来发现他已放下话筒下了台。

音响再次传出声音:“会议结束。”林茉立即像弹簧一样起身,像火箭一样冲出了会议室。

顾砚之瞧见林茉离去的身影,眼底闪过一抹笑意。他此时想到了一句话:静如处子,动如脱兔。

保护研究所,修复技术室,门口。

一阵敲门声响起。顾砚之放下手中的鼠标,起身开门。

门外,两个人。

“老学究”拍了拍林茉的肩膀,用正经的口气对顾砚之说道:“听说你拿了人家姑娘的会议手册,要过来找你。”

顾砚之看了看有些尴尬局促的林茉,再看向“老学究”:“知道了,你先忙吧,我拿给她。”

看着“老学究”离去后,顾砚之请林茉进了室内。室内摆着几架先进的工作电脑和一架大的工作桌,桌上放着壁画临摹的图样和修复工具。

顾砚之说自己还有一点内容就收工,让林茉找个椅子先休息,然后重回电脑前。

林茉点头,然后坐在了工作桌前,看着眼前的临摹画,暗自出神。

静谧的工作室内,偶尔传来鼠标点击声和翻动书页的声音,就这样持续了半小时后,顾砚之给电脑关了机。

从抽屉里拿出昨天那本会议手册后,他起身,看见仍盯着壁画发呆出神的林茉。

“想什么呢?”

林茉回神,转身瞧见他向自己走过来,并向她递上了自己的手册。她立即起身接过,颔首道谢。

“你一下班就赶过来了?”

林茉点头。

“太晚了,我送你回宿舍吧。”

林茉看着窗外昏黑的天色,想拒绝,却害怕走夜路,便没有再说什么。

虽说是盛夏季节,但敦煌的夜里还是有些冷的。林茉走了一段路,便感觉短袖下的胳膊泛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忽感肩头一重,林茉瞧见顾砚之给自己披上了他的外套。她要动手拿下,却被顾砚之按住肩头:“你先披会,我不冷。”

衣服上淡淡的香气侵入她的鼻息,她只觉得耳根一热,说道:“谢谢顾老师。”

顾砚之不语,只是走了一段路后,启唇说道:“你刚才一直在发呆。”

林茉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在想,壁画真的很神奇......它真的是有生命的。我也更佩服像顾老师你们这样的修复师,你们有双化腐朽为神奇的手,我希望能跟你们一样,给壁画带来复苏的奇迹......”

没有接话的十几秒沉默正让林茉尴尬,却又听他说道:“你什么时候轮休?”

“三天后吧,我就有两天休假了。”

“正巧我三天后要带z大历史系的学生去x号洞窟做勘测研究,可以给你留个名额。”

林茉突然定在原地,脸上的表情由惊变喜:“真的?可以带我去吗?”

顾砚之点头。

再看林茉时,顾砚之发现,之前紧跟在自己身后的她,现在走到了他的斜前方,脚步也轻快了许多。直到两人的脚步在宿舍楼下停下时,顾砚之才意识到,他观察了她许久。

这一夜,顾砚之难眠。

辽阔的大漠里,因为有了风之铃深深浅浅的点缀,那里才不是一片孤独的黄色。

三天里持续高温,让讲解员和游客很吃不消。不过林茉还是挺过来了,她当晚冲了个冷水澡,舒缓了一下最近的燥热。第二天早上刚起床,她便收到了顾砚之的通知信息。

早上九点,林茉和z大学生准时集合在x号洞窟口。

顾砚之提着几套工作服,防护手套和口罩向他们走来,并依次将每一套分配给他们。

学生们一边叽叽喳喳地讨论,一边慢吞吞地套着工作服。林茉早已穿戴好,静静地等待着。

顾砚之冲林茉点头示意后,自己率先进入洞窟,林茉紧随其后,那四五个学生这时才着急了,带上手套口罩后匆忙跟上。

进入窟内,光线渐渐变暗。待林茉逐渐适应,看清窟内整个构造后,同其他学生一样,发出了感叹的呼声。

佛像高大地矗立在正中,端庄威严。虽经历空气与风沙的腐化与侵蚀,但在修复师的长期努力下,它依然与岁月抗衡,让整个石窟充满了一种惊心动魄的雄浑。壁画上有许多神态各异的飞天仙女,飘逸的丝带四处飞扬。有的手抱琵琶仰天飞舞,有的如流星下坠,令人惊叹不已。

顾砚之打开修复工具箱,让林茉接过:“麻烦帮我拿一下。”

他转身面向仍在讨论的学生,用手势示意他们安静,然后开始讲话:“大家当前所在地为x号洞窟,窟内受损严重,以我右侧这一小片壁画为例,大家请看。”

林茉一行人仔细一瞧,紧接着听到顾砚之说:“我们把这种病害称为鼓凸。接下来我会展示具体修复方法,大家请仔细观查。”

林茉看着顾砚之站上了早已准备好的脚手架,然后从工具箱里拿出一份工具来:“我们需要把注浆管插入壁画和墙体中间的缝隙里,并且把提前配置好的胶结材料吸入注射器......”

林茉一直站在顾砚之身侧,跟着他变换场地,仔细地听着他讲述典型案例和修补方法。

在窟内待了二十分钟后,一两个学生开始不耐烦,有一个学生竟趁着顾砚之在修补壁画的空隙间,掏出了手机,准备拍照。

不过恰巧被林茉看到:“这位同学,窟内禁止拍照。”

被抓包的学生讪讪一笑,可他身旁另一位学生却没有就此罢休。刹那间刺眼的灯光一闪后,那名学生立即收回手机。

林茉一时间怒火上头,厉声说道:“同学,我已提醒过你,你为什么还要一意孤行?身为一名历史系的学生,你不会不知道你的行为会对文物造成什么破坏吧,这里的每一寸壁画都是修复师点灯熬油一笔一画修复过来的,难道你不懂得尊重别人的劳动成果?”

剩下的同学哑口无言,那名学生却依旧没好气地嘟囔:“你算哪根葱啊?”

林茉还想反驳,却被一直沉默的顾砚之提前截住:“她是我助教。”

林茉一愣,抬头看着站在脚手架上眉头紧蹙的他,只听顾砚之接着说:“在场的各位对我的助教不敬,也就是对我不敬。你们如果质疑我的教学态度,大可向我提出意见,向我的助教发难,又算怎么回事?”

他的声音里不再有温柔和平缓,多的是愠怒。

顾砚之紧接说道:“况且我并不认为我的教学有问题,反而对于你们这些破坏文物和顶撞讲师这种没有教养的行为,我会一一上报给你们的学院。”

这下学生团队鸦雀无声。

林茉一时间分不清他的话是在为他自己树立威严还是在维护她,却也不敢再想。

接下来的授课进行的很顺利。等勘测研究进行了一个小时后,顾砚之走下脚手架,接过林茉手中的工具箱,向她道了谢,然后对那些学生说:“今天的技术分享到此结束,各位可以离场,到研究所集合。”

学生们早已按捺不住要走的冲动,纷纷逃出洞窟。

顾砚之叫住了跟在学生身后要离去的林茉:“林助教,留步。”

林茉回头看他,眼神里满是诧异。

顾砚之领着她走向另一面壁画,然后再次打开工具箱,取出了一只蘸了颜料的毛笔递向她:“你说过想试试的。”

林茉有些犹豫:“这不合适吧。”

顾砚之拉过她的手把笔放在她手心里,缓缓道:“你很细心,况且补色不是什么难事......我相信你。”

林茉抬头,再次看向他,带着探究。虽被口罩遮住了大半张脸,但自己却能看见他的弯弯眼尾和和浅浅的眼纹——显然,他在笑。

林茉心里羞怯,却还是正色说道:“那顾老师就多担待了。”

顾砚之为她在壁画上指了一处:“你看这处,大体轮廓都有,你只需要填补这一块儿......”

林茉发现顾砚之告诉她的,都是最简单的修复。但林茉还是没有掉以轻心,仔细地修补每一处,他说什么林茉就照做。

过了很久,两人才走出洞窟,换好原来的服装后,挥手告别。

林茉觉得,这是自己在敦煌一个月以来过的最快活的一天。

如同湖水被偶然一掷的石子打破宁静,再见顾砚之时,林茉觉得心尖一圈圈涟漪泛起,余波不断。

两周后,当林茉带着自己的参观团队前往洞窟游览时,人群中某个高大的身影,倏然间闯入她的视线。

看着顾砚之那张似笑非笑的脸庞,她突然就嘴瓢说错了介绍词,引得游客目光向她集中,好在后来她强行集中注意力扳回僵局。

结束之后,林茉走向顾砚之:“顾老师,您怎么在这儿?”

顾砚之身穿宽大的白色T恤和休闲运动裤,刘海随意地铺在额前,不似从前,倒像是刚毕业的大学生,阳光有朝气。

他解释道:“所里休假,我就想四处逛逛。”大漠盛有风之铃

林莱浅笑:“您最熟悉莫高窟了,到这儿逛......难道要找什么新的美学灵感吗?”

顾砚之摇头,轻声道:“主要是想和你逛逛。”

林茉笑容僵住,错愕地看向他。

当河的两岸架起一座桥时,也自然出现了一种事物——缘分。

打这天以后,林茉常跟随顾砚之去未开放的洞窟研究学习,顾砚之闲暇之余,也混进旅游团队跟随她参观。

两人之间心照不宣,彼此都交流着工作时的有趣经历和人生感悟。

顾砚之发现林茉很独立。

她父亲为她选择的人生,和自己选择的人生背道而驰。于是大学毕业后,林茉毅然决然来到敦煌,凭借优秀的学历成功入职研究院。也许是赌气的缘故,她觉得自己赢了。她说在这里虽然苦,但也乐。

林茉觉得顾砚之的温柔,是很压抑的温柔——他心里藏着秘密。他眼神里不时流出的颓感,让林茉很想去剖开他的心好好看看。

后来,顾砚之主动成全了她的这份渴望。

八月,敦煌迎来了更猛的热浪。下班回到宿舍后,林茉接通了顾砚之的电话。

“明天带好防晒用品和外套。我到宿舍楼下接你,带你去个地方。”

林茉觉得莫名其妙,却也趁第二天的休假,收拾用品后,走出了宿舍楼。

一辆极为显眼的雷克萨斯停在门口。顾砚之带着一副墨镜,下身身穿迷彩色的工装裤,让林墨眼前一亮。他为她拉开副驾驶车门,看她进去后,自己也坐上了驾驶座。

车子驶上了公路,虽快但稳,降下车窗后,风迎面而来,吹拂在林茉的脸上,十分惬意。

顾砚之偏头看向林茉。她今天罕见地披散着头发,当风吹来时,凌乱的发丝也被吹打的贴在脸庞。却见她葱白的手指,把发丝别至耳后,白皙的脸上不时露出上扬的微笑。顾砚之看在眼底,一阵失神。

他平淡开口:“敦煌的景区你都去过了吗?”

“大概都去过了吧。”

“那......沙漠越野呢?”

林茉眼睛一亮:“没试.过......难道我们要去玩儿这个?”

看他笑而不语,林茉不敢肯定。上次他这般模样,忽悠的她把他当成了讲解员。

“到底是不是嘛?”她小声嘀咕了一句竟然让顾砚之听出了撒娇的口气,这令他失笑,连忙点头称是。

驾驶了一个多小时后,越野驶入一片辽阔的沙漠。

这里是一块沙漠露营基地,是顾砚之挑选的游客唯少不多的地方。

林茉环顾四周,看见大小不一的沙丘散落四处。绵软的细沙在烈日的照耀下,闪着微弱的斑斓色彩。

等她帮顾砚之扎好帐篷后,两人再次走进车里,系好安全带。

林茉看向眼前一望无际的沙漠,突然紧张地搓手,然而还没调整好气息,发动汽车的声音就响起,车身猛然向前,惊得林茉尖叫。

带林茉逐渐适应后,看着被车轮扬起的飞沙散入空中,她在颠簸的车内又是尖叫,又是大笑。顾砚之看着她欢喜雀跃的表情,脸上也漾起笑容。在多次成功驶过刀锋后,车子终于停下,林茉向顾砚之竖起大拇指:

“爽!”

此时晚霞已经褪去,换上了淡紫色的夜幕。

林茉走到帐篷边,而后仰卧在沙地上。顾砚之停好车后,躺在她身侧,双手枕在脑后。

两人都沉默不言,望向眼前深不见底的夜空。

周围一片宁静,林茉的心却不宁静,只因她身旁有顾砚之。

许久,顾砚之轻声道:“你平时生活里喜欢做什么?”

林茉偏头看了他一眼:“我嘛......喜欢做饭,喜欢画画,旅游......喜欢莫高窟,喜欢研究这里的每一处角落。”

“你呢?”林茉反问。

顾砚之静默了几秒钟后,说:“我以前其实没有什么喜欢的。”

“以前?”

“我母亲是老一辈的敦煌研究院的工作者,小时候,我知道她因一个洞窟里发生安全事故而受伤去世后,我便不再对任何事物感兴趣。”

林茉不语,心里暗叹他有这样的过往。

顾砚之接着说:“我有时候去过那个洞窟后,就非常想问她,到底这里有什么让她执着到放下一切......可是,她已不在人世。我来这里工作这么多年,一在寻找这个答案。”

他停顿了一下,看向林茉:“在遇到你之后,我才找到这个答案。”

林茉心脏漏跳一拍:“为什么?”

“那天我在讲台看到你的眼睛后,才意识到,我平时枯燥的工作总结也会变成别人眼里有趣的事物,你给那些学生讲道理时,我竟然也会为修复师这个职业感到光荣,你说飞天会动,我便去看了,是真的。”

“于是我便明白了:我并不是没有喜欢的事物,而是和母亲一样,太喜欢这里,太喜欢这个职业了——因为你的出现,我才重新正视这份感情......谢谢你,林茉。”

林茉心里如同波涛汹涌的大海,不断翻滚。她偏头去看顾砚之,却发现他那双讳莫如深的眼睛也在盯着自己。

四目相对,望眼欲穿。

“我再次喜欢上了莫高窟,却首次喜欢上了一个女孩儿......她是你。”

星光下,每一粒细沙都随风起舞,从丘顶滑落至丘壑,无声欢笑。

突如其来的分手,让顾砚之几乎崩溃。

相识三个月,交往一年半,在林茉接受了他的告白后,顾砚之本以为这样平淡但不失甜蜜的生活会一直持续。可自打她离开敦煌后,一切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像以往的每个清晨一样,顾砚之站在林茉宿舍楼下接她上班,只是等了许久,不见她身影,这才给林茉打了电话,奈何电话那头传来机械的关机提示声。等到白雅静下楼,顾砚之借她的口才明白:林茉一大早去了机场。

接下来的几个时辰里,顾砚之坐立不安,盯着手机屏幕的时间多到令“老学究”感叹:“不就是女朋友出门没向你报备吗?以后婚后你俩的小日子可得怎么过?”

下午,顾砚之终于等到林茉的一通电话:“砚之,我妈生病了,事发突然。我不想打扰你,便没有通知......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听到那头带着自责和焦急的声音后,顾砚之的急躁被降下不少:“没事,你妈妈的病要紧。”

双方彼此关切问候后,才恋恋不舍的挂了电话。

像任何一对情侣一样,顾砚之和林茉也喜欢煲电话粥,从小年一直煲到除夕。

“用不着......所里正是有紧急任务才更需要你。你怎么能撂挑子不干跑来找我呢?”林茉坐在林母的病床前。

趁着去洗手间的空当,和顾砚之聊起了天。

“难为你了,一家人竟然在医院过年。”

立柜上摆着的电视机正播放着联欢晚会,此时已进入到新年倒计时。

“顾砚之”,林茉盯着电视机里主持人甜美的笑容,内心却惊澜不已,“我们开始倒计时吧。”

“五,四,三,二,一。”

窗外,礼炮齐响,烟花四散,和都市灯火相互映衬,喜乐氛围愈加浓厚。

“我喜欢你,顾砚之。”

林茉红着脸,细声细语地说完。

那头不应声,让林茉有些羞恼:“这可是我第一次正式告白......你可不要笑话我。”

顾砚之朗声笑道:“我没听够,再说几遍。”

这一下可激得林茉一下挂了电话。可她想起来忘给顾砚之发新年祝福,又不好意思再拨电话,只好在微信上给他发了句:“新年快乐。”

顾砚之也不再调侃她,也回了她新年祝福。

甜蜜终于旧年,煎熬始于新年。

大年初一,顾砚之拨通林茉电话。她说话时变了音调,只是不带任何感情地说了句:“我还有事,先挂了。”

初二,依旧是顾砚之的主动。电话里林茉敷衍的语气让顾砚之怀疑。想是医院那边出现了什么棘手的事,他便不再打扰她。

初七,她打破了几天来的沉寂。当顾砚之看到来电显示后,面色难掩喜悦。可通话内容却给他当头一棒。她主动提了分手。

当顾砚之从震惊恢复过来时,再去播林茉的电话已是“无法接通”,就连微信上给她发条消息也显示“对方拒收”。

一切仿佛是迷幻的梦。梦醒之后,顾砚之发现,自己仍被困在那片大漠里,孤独又无助,最终在沙漠濒死。

三年后。

早会结束后,顾砚之整理好文件,走出会议厅。

走廊里,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靠墙正在打电话,看到顾砚之后,立即打了声招呼:“所长好。”接着又把耳朵贴向电话。

顾砚之微笑示意。他认出女孩是这里新招的修复师,还在实习阶段。

一边走着,女孩的话也猝不及防地从背后传进顾砚之的耳朵:“好了,妈!这工作有啥不好?啥前途不前途的?我喜欢干就好,哪有那么多要考虑的?”

顾砚之听在心里,脑海里不自觉的涌现三年前的记忆。

“小顾,甭劝我了。你就算怨我这人是老顽固,我也坚决不会退让。做长辈的就想让女儿过得舒心,在大城市拥有个铁饭碗,不想她去那种地方吃苦,更不想让她只身犯险。”

林父将顾砚之挡在病房门口,“你母亲当年也是这样,不是吗?”

看见顾砚之不再说话,林父拍拍他的肩,叹道:“孩子母亲光景不多,就让林茉再多陪她几年吧。”

隔着房门的玻璃,顾砚之看见林茉低头认真地挑着橘络,然后把橘瓣喂进林母口中。

将她的笑容收在眼底后,顾砚之向林父辞别,头也不回地离开。

他感激那时的自己,竟然能舍弃离开敦煌,不顾一切跟林茉在一起的想法,最终安于敦煌。虽然脑海里跟林茉有关的一切是场遗憾,但这里......才是自己的归属。

研究院忙碌于下午在市博物馆举办的丝路与敦煌文化艺术展。顾砚之处理好所里的事务后,驱车赶到博物馆门口。

今天来馆人数较多,顾砚之刚把车停好,就看见穿着休闲服的白雅静朝他走来。

"你怎么在这?”顾砚之问。

“下午我休假,正巧馆里有我认识的朋友,”白雅静笑道,“想必你此时有要事要忙,不知道你几点有空?”

顾砚之看了眼手表,表示自己三点之后有时间,

“那就麻烦你结束工作后,到二号展厅来,我有朋友介绍。”她留下神秘的笑容离开。

当顾砚之出现在展厅入口时,白雅静立即把他领到展厅里人最密集的一处。

一群老外将这处围了个水泄不通。顾砚之走近,女讲解员的甜美的声音也逐渐清晰。顾砚之身体一颤,紧接着透过间隙看到了熟悉的笑容。

林茉身着整洁的工作服,指着身后的壁画墓照墙,用流利的英文介绍着,并通过友好的目光和游客交流。眸光流转间,林茉瞥见了顾砚之。

一如当年,他总是惊鸿一现,给自己心间留下不平静的水波。

顾砚之的目光紧紧跟随着林茉。一旁的白雅静靠近他身侧,沉吟道:“当年你们的事我清楚了。虽然曾经你们被逼分手,但现在不是没有在一起的可能。两年前她母亲去世后,林父也想通了,决定让她重回敦煌。我每次当她面谈起你,她都闭口不提,还偷偷抹眼泪......我却不知道,她竟然从来都没有联系过你。”

解说结束,人群散去。顾砚之颀长的身影展现在林茉眼前。

强行稳住狂跳不止的心,她一步步向他走来,笑容疏离,公式化:“顾老师,好久不见。”

复杂的情绪在顾砚之的身体里猛然发芽,紧接着势头极猛地包裹住他的喉咙,盘根错节,压制得他喘不上气。他不明白,此刻的异样是否跟源于她的淡定?

不过他还是强装镇定,正色说:“对不起,我还有事,就不打扰你们了。”说罢转身快步离开,不顾白雅静的劝留。

白雅静见自己已叫不回离去的顾砚之,气急败坏地转身看向林茉,却见她眼中已布上一层水雾,眼睛不眨一下地盯着前方。白雅静立即灭火,给她抹去从眼眶溢出的泪珠。

“你为什么叫他过来......让他看我笑话吗?”林茉喉头哽咽得说不出话。

“你又没做错什么,为什么说让他看笑话?”

林茉不再说话,只是突然放声大哭,嘶哑的哭声唤来了展厅门口的安保员。

白雅静尴尬又无奈,向安保员道过歉后,拖着林茉一路小跑,逃离现场。

这是属于她一个人的痛苦。

除夕夜刚过,父亲就把她叫到面前,让她辞了在敦煌的工作。起初她不解,不断地和父亲争辩。直到父亲觉得口干舌燥,在沙发上喘了口气后,告诉她:“如果你当初没有偷跑出家门,你母亲原来的普通病情也不会如此恶化。”听后,林茉心里久久不能平静。

母亲曾躺在病床上,拉着她的手说:“没关系,你去忙你的工作,我身体总会好的。”林茉没说话,她知道母亲的病不可能有所缓和。

前者是热爱的事业和知心的男友,后者是生命快速倒计时的母亲和舍不得自己的父亲,她最终选择了后者,并向顾砚之提出了分手。

当初为了一己私欲,抛弃了事业与爱情,如今又怎能求得他的原谅?

林茉哭了一整宿,最终心归宁静。

和往年一样,每到了八月,顾砚之一下班就去了沙漠露营地——那个他和林茉曾一起去过的。

因为夕阳快要落下,地面的沙子不再那么滚烫,顾砚之便脱下了鞋,任由细沙没过自己的双脚,温度刚刚好。他喜欢这种沉没的感觉。

他一边走,一边将目光追随落下的夕阳。和林茉来这里的第二次,他曾说过,以后每年的这一天,都要和她一起来。

而之后的三年里,他不止一次的幻想,一转身就有她的身影,可陪他走过这片沙漠的,就只有那一抹消散的残阳。

今年他依旧对着夕阳幻想了,但比往年的记忆多了一些不一样。

远处的地平线上赫然屹立一道身影,因背向残阳,轮廓模糊又柔和,使人看不太真切。

那身影朝他一步一步缓缓走来,飘逸的发丝和被风扬起的裙角逐渐清晰。

“顾砚之,我在等你。”林茉的脸庞因逆着光,那双眼睛尤为明亮。

“我曾给我的游客们说过一句话。”

“什么?”

“每个人都因不同的原因来到敦煌,却都因相同的原因离不开敦煌......我离不开这里,更离不开你。”

来自大漠的风,一次次的吹散沙丘之上那两排对向而来的脚印,一次次地拂过紧紧依偎的两道身影,最终沉落在风之铃盛开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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