纤纤红酥手,难抵君心头
(一)
偌大的宫殿里丝竹声不绝于耳,南疆大胜,帝极喜特设庆功宴。
舞姬身形窈窕,轻轻抛起的衣袖合成一道道纱幔,叫人看不清高坐之上的男人。
一舞作罢,王子衿把手壶交给了旁边的侍女,朝着对面刚立军功的父亲微微颔首,走上前去。
“臣女王氏子衿,自知不才,愿抚琴一曲,为各位助兴。”
旁边的太监走上前对着皇帝耳语了两句,皇帝随即笑了起来。
“准!”
明黄色的衣袖在王子衿的视线里一闪而过,侍女搬来了一张高案。案上是一把古琴,旁刻小字,红酥。
王子衿心头一震。缓了缓神,这才坐在凳上。纤细的手指缓缓拨动琴弦。
只消片刻,悠扬婉转的琴声在大殿里回响,仿若温善的呢喃。倏忽,琴声突然变得刺耳尖锐,金戈铁马踏破了云雾缭绕的桃源,战场上的腥风血雨席卷而来,叫人心绪难平。
仿佛一阵激烈的厮杀过后,一切又归于平静,琴声又变得欢快起来。
“痛快!真是痛快!果然是虎父无犬女。来人,赏王将军美酒一壶,朕要与将军痛饮。”
年少的帝王直起身,举起酒杯对着王秋及众将,却唯独没有提到对王子衿的赏赐。王子衿看着笑的酣畅的父亲,攥紧了手中的帕子。
(二)
早在陛下登基前,父亲便说,她将来是要入宫当主子娘娘的。到时候他这一朝崛起的将军府也算有了依靠。那时候陛下尚是王爷,抚得一手好琴哄先帝开心。于是自己便在母亲的教导下开始练琴。这首曲子也是母亲派人觅了许久,寻了一大家作出的。
“陛下,臣妾瞧着王将军的女儿敏慧有才,容貌也是一等一的好。不如陛下为她指派一门好的婚事?想来这对王将军也是双喜临门。”
张贵妃娇娇柔柔地开口,王子衿心下暗道不好,连忙跪到大殿中央。一双微微发红的手交叠着。
“陛下,臣女年少时便爱慕陛下。自知身份卑微,只求能陪在陛下身边当牛做马。求陛下成全。"
倒不是个心急胆怯的。看来这次他选对了人。
沉思片刻,皇帝回到了座位上。
“一双妙手,弹得好琴。封王子衿为婉仪吧,封号信,三日后入宫。王爰卿,朕这般安排,你可有何不满的?”
“臣不敢,但凭陛下安排。”
王秋跪下行礼。起身时看向自己的女儿。
张贵妃听到王子衿得封二品高位,脸上的笑却有些绷不住了。
世家大族里都没有这样的先例,更何况王子衿的父亲只是个草包将军。
(三)
再见时,王子衿已经住进了最靠近皇帝寝宫的景和宫。景和宫内的陈设清丽却又不失奢华。名贵的软纱罩在窗上,冬日的阳光仿佛被藏匿起来。
皇帝事先没有派人通传,想看看王子衿进了宫究竟会做些什么。没想到她并没有急着去人前显眼,拉拢其他将门女子,反而安安静静地待在自己的宫殿里弹琴。
撑起的窗根里,露出女子恬美的侧脸。花瓶里插着时令的梅花。
琴声里带着淡淡的思家惆怅。
“子衿可是想家了。”
王子衿一抬眼映入的便是皇帝,连忙行礼。
“臣妾参见陛下。都怪服侍的奴才们不尽心,没有告知臣妾,叫臣妾失礼了。”
皇帝看看那把红酥琴,又看了看王子衿身上单薄的衣衫,用手握住了王子衿发凉的手指。
天气很冷,外面冰天雪地白得刺眼,王子衿这里却黯淡无光。皇帝看到了窗子上的软纱,原本是为了保暖的,可是却没想到遮了光。
王子衿刚进宫,皇帝陪了她一天。这份恩宠叫人羡慕。
昏黄的烛火下,王子衿被皇帝拉着一同坐在软塌上。王子衿以为皇帝会对她说些什么有关世家朝堂的话,可结果只是单纯地询问她这三年可有读过些什么书。
王子衿没说什么,只道:“不过是寻常的女训罢了。平日里爱练琴。”
王子衿的手生的纤细盈柔,随手用红稣弹上几曲。皇帝也听得入神,时不时说上几句。
直到夜色深沉,王子衿有了些许困意,皇帝这才开口。
“你父亲应当同你说过朕的打算。可有怕过?”
王子衿摇了摇头,“不怕。臣妾知道陛下的雄心壮志,所以想陪着陛下。”
年少的点点滴滴浮现在眼前,皇帝的手搭在了王子衿肩头。
“那时候朕还是个亲王。去王将军府上时,你还是个懵懂无知的孩子。记得那时候明明是下雪天,你手冻的通红还想拉着朕去看你父亲练武,美其名曰偷师。如今想来真是可爱的紧。”
王子衿耳朵发红,轻轻靠在了皇帝身上。“臣妾向来记性好,怎么不知还有这回事?"
皇帝抚摸着她的肩头,温柔似水。
“你那时还小,不记得了。”
“子衿的手如今生的更好看了。”
(四)
一夜好眠。王子衿躲懒等到皇帝走了才起身。陪嫁的侍女青瓷高兴得很。
“主子怎么知道皇上昨日一定会来?”
王子衿没有回答,只是吩咐青瓷照旧把窗户打开。
皇后不在,贵妃又特意派人说天冷,十五觐见即可,这是规矩。王子衿自然懒得应付,只练琴。
“主子,天冷,要不奴婢多添些碳来。”
王子衿看看窗外早已被大雪埋没的足迹,揉了揉自己的手。
“去打盆热水,拿着香膏来。”
青瓷赶忙去小厨房吩咐烧些热水和暖汤来。王子衿爰护自己的这双手,却也作践自己的这双手。
昨天她是故意在那样寒冷的情况下弹琴,只是为了帝王一点可怜的疼惜。
一连几日,皇帝都宿在王子衿宫中。张贵妃失宠的消息不径而走,却没有哪个奴婢敢怠慢贵妃的。
张贵妃是世家大族的小姐,从小便是金枝玉叶。家中权势滔天,就连陛下也要给他们脸面。
可是如今时局好像变了。王子衿的得宠令人咂舌。
今日是琴明日是谱子,早上是伴奏下午是听曲儿,皇帝恨不得把整个乐馆搬空了让王子衿高兴。
果不其然,第三天早朝就有人参奏王子衿侍宠生娇,王家嚣张跋扈。
王子衿是王秋的女儿,也是寒门将领们看看长大的。他们一路辅佐帝王坐上皇位,怎么能忍心看着王子衿受这样的屈辱。
第四天就有人参奏贵妃入宫多年无所出,德不配位。
王子衿听到这些传闻只是一笑了之。她知道打压世家是皇帝所想看到的景象。后宫的事,前朝如何知道的那么快。
(五)
王子衿一路晋封,连带着许多世家出身的后宫女子也开始匆忙练琴。
王子衿发现有孕的那一日,恰好是中秋。
前朝有人告发世家之首琅珊张氏张沁钰,也就是贵妃的父亲贪污受贿草菅人命。而王子衿的父亲身为武将之首,再立军功,大胜而归。
那一日帝王前所未有地高兴,当着众人的面一把抱住了王子衿。“朕要封你为倩贵妃。”
还特意把张贵妃独享的玉檀香赐给了王子衿。还答应等瓜熟蒂落之后封她为后。
王子衿隐约觉得这烈火烹油的日子,过于顺利,找来了王家安排在宫中的太医。
“本宫可有事?”
那太医低着头,不敢说话。王子衿厚厚的护甲敲着桌子,太医瑟瑟发抖。
“你的父母亲族可是在王家的手心里捏着。"
“娘娘,这香里有麝香。不过时日尚浅,仔细调理,小皇子还是能平安出世的。”
王子衿倏忽想起了那日帝王高兴的神情。
(六)
又是一日皇帝早朝。王子衿和以往一样在御花园的荷池边闲逛,只是这次皇帝特地让张贵妃陪她。
王子衿清清楚楚记得当时皇帝蹩脚的借口。
“张贵妃也曾有孕,想来更懂妇人心境,你不妨和她多谈谈。”
张贵妃闻到王子衿身上熟悉的气味,只是淡淡地笑着。
“我还以为陛下对你如此宠爰,当不至如此。”
王子衿知道这香有猫腻是那日她胎像不稳。皇帝的神情中带着深深的愧疚,却不是对她,是对孩子。
那时她故意摔倒,正躺在床上任由医女为她插上银针。泪眼婆娑着,她只是轻轻倒在了婢女怀中。她在赌,帝王会和她说实话,会给她希望。
“陛下,臣妾的孩子还能保住吗?”
可是皇帝摇了摇头。又过了半晌,是她自己主动开的口。
“陛下,既然这孩子保不住,那不如让他最后为陛下尽孝。”
皇帝握着王子衿的手,掌心的温度温暖得一如从前。可是王子衿却再也装不出,也看不出半点爰意。
(七)
“我知道这香能使人不育,”张贵妃一愣,王子衿又笑道,“妾身胡乱猜的。”
屏退了其他人,二人闲聊了几句。张贵妃想要先行离开,王子衿拉住她,又说了几句话。
贵妃却突然整个人失去了光彩。口中含糊说些“帝王无情",又哭又笑的。
王子衿小产了。昏迷前,王子衿看着被鲜血染红的手,在掌心摩挲了一下。倏忽回到了小时候练琴的日子。那时候她的手指也是通红的。
小产的原因是王子衿体弱,张贵妃又故意带了藏有麝香的香囊。因着还有玉檀香遮掩的缘故,一开始太医还没有察觉出来。
“毒妇!”
张贵妃看看泪流满面的王子衿,只觉得如同看到了又一个自己。
那日王子衿特意拉住她,只是想告诉她,王子衿同情她。
原本是天之骄女,却要在后宫蹉坨。
(八)
皇帝一怒之下,撤了张贵妃父母兄弟在朝中的职位。世家元气大伤。一连十几日,皇帝都陪在王子衿身边。只是王子衿却越发看不清眼前人的心。
她早该知道,这个孩子她保不住。她能进宫是因为父亲得了陛下的旨意,想要在后宫安排寒门中有脸面的嫔妃。
她一腔孤勇扑了上去,以为皇帝也会喜欢着她,哪怕是她算计得来的。没想到只是一场空。
(九)
又是一年宫宴,王子衿又有了自己的孩子。小名青儿,皇帝说“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只是这次王秋告老还乡,皇帝又纳了两位世家里家世雄厚的小姐。
王子衿依旧假装喜欢着她的陛下,推脱了封后,成为了贵妃。看看御花园里闲逛的两位新面孔,王子衿侧过脸看看皇帝。
“陛下,臣妾最近总是梦到小时候的事。那时候臣妾冬日里还要被罚着练琴,只有陛下来了,父亲和母亲才没有闲暇管着臣妾。”
皇帝微微一愣,似乎记不起来了一般。王子衿浅浅地笑着,“那时候您说,宫墙柳,玉搔头,纤纤红酥手。”
王子衿殁于一个冬日的正午。皇帝正在乐府为王子衿挑曲谱。突闻噩耗,帝王落下泪来。王子衿躺在床边,衣衫单薄,一双手早已生了冻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