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火丫鬟

1

我的计划一变再变。

起初,我想一刀杀了老丞相程万树。

那日,我酝酿好心中的恨意,在夜色的掩护下纵身翻过丞相府的墙头,隐到程万树卧房外墙根下,伺机行动。

当我透过窗棂的缝隙,看到他病恹恹卧在塌上,说句话都得歇上两次的狼狈模样,我犹豫了。

他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令我觉得,即使给他一刀,也不会有大仇得报的爽意,得不到我想要的快感。

我不甘心。

想他缠绵病榻多年,应是得了报应。不如就让他继续痛苦地病着,尝尽活着的苦楚。

老丞相的床尾处,立着一个白衣少年,此时正微微颔首,面不改色地听程万树训话。

传言程万树病倒以后,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这个独子程云身上,我借着摇曳的烛光,将白衣少年细细打量,思忖片刻,改变了计划。

2

刚入府的时候,我只是个厨房烧火的丫鬟,从这里起步最不易被怀疑。

那日,我正在灶台下引火,程云着一身清雅的月白锦袍,神色悠然地走了进来。臂上挂着的那条青蛇,格外显眼。

他问我:“厨间可有肉?”

我说:“有的。”

我端着极好看的架子,谦和地将一块五花肉递给了他,还顺手摸了摸他臂上的小青。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你不怕蛇?”

我笑道:“不怕呀,小蛇多可爱。”

他的目光落在我的脸上,神色有一闪而过的愣怔,片刻之后,我看到他嘴角微不可查地翘了翘。

自此,我华丽转身,做了他的贴自丫鬟。

原来,他院里的下人均怕蛇,一直以来,喂养小青他不得不亲力亲为。有了我,他偷起懒来就方便多了。

我是怕蛇的。之所以现在不怕,是因为入府前我做足了功课。如今我与那无骨之躯亲密接触,依然能淡定自若,是先前用了一年的残酷培养换来的。

成了他的贴身丫鬟后,我每日无微不至地照顾小青,态度比对我最敬仰的岐爷爷还要殷勤几分。

在我的精心照料下,小青的皮色越发地青艳,身子也越发地圆滚。

同时,我也将程云的生活打点得有模有样。

晨起,进林子里采朝露为他做茶,摘花蕊为其酿酒。用冰丝锦为其制中衣,煮雪梨汤为其降暑。

时时持着蒲扇,帮他驱热降温。

得到如此用心的照顾,程云很是受用。

一日,喝下我为他亲手酿制的花蕊酒后,程云单手扶腮若有所思地打量我,调侃道:“玥儿,你做丫鬟做得这般用力,不会是对我起了歹念吧?”

闻言,我抬头对上了他略带玩味的目光,顿了顿,正儿八经地回道:“公子身份如此尊贵,奴婢怎敢肖想,奴婢只是尽力把分内的事做好。”

程云饶有兴味地展开手里的玉骨折扇,一边看着我收拾碗碟,一边道:“你既这般恪尽职守,本公子也不能亏待你,说罢,你可有什么想要的?”

我老实回答:“奴婢并无所求,只求公子平平安安健健康康,我也能在您院里做得长长久久。”

程云听了,不禁有些动容,我们的关系顺理成章地又近了几分。

不日,老丞相做六十大寿,朝中重臣及家眷纷纷进府贺寿,寿宴摆得颇具排场。

老丞相被人搀扶着入了席,一盏茶的功夫,他便受不住,回卧房歇着了。我看着他颤颤巍巍、骨瘦如柴的背影,心想,计划得加快脚步了,不然这个老不死的哪天突然咽了气,便看不到我为他备的“大礼”。

席间几个大臣闲聊,谈起十七年前被一把大火烧毁的庆府,我手上一颤,给程云甄的酒不小心洒了几滴。

我慌张地握着袖襟要去擦,被程云伸手拦下了。

我悻悻退到一旁,看着眼前热闹的寿宴,默默的想,若我的父亲还活着,今年也该做六十大寿的。

3

程云和我一样,刚满十七岁,正是学业功课要紧的年龄。老丞相请了一位德高望众的老先生进府给他讲学。

我琢磨,绝不能让他读太多圣贤书,那可是与我的目标背道而驰的。

巧的是,程云自己也十分厌学,每到听课的时间,总是不停地打盹儿。

主子不舒坦,身为丫鬟,我理所当然要为他分忧。

是以,每到听学时间,我便会在先生的桌案摆上他喜欢的杜鹃花,花瓣上涂了一种无色无味的迷香,搞得先生每次来讲学,都会哈欠连天,忍不住伏倒在书案睡上多半个时辰。

这样一来,每每上课,困的就是先生了。

先生睡着后,程云便来了精神,心情大好地带我去街上闲逛。

我知道程云爱看书,便建议他多去茶肆听听书,有助于他了解世情。他爽快地应了。

一个人学好不易,学坏却很容易。

去茶肆听了几回书之后,程云便上了瘾,此后一有空,就带我和小青去茶肆,一边品茶,一边听说书先生讲那些不着调的民间段子。

听完之后还同我说,这可比学堂里的先生讲的有趣多了。

我说,这里有趣是有趣,但,却不够刺激。

听到刺激二字,程云语染兴味:“哦?玥儿可知道何处刺激?”

于是,我顺水推舟又带他去逛了赌场、戏院、花楼、酒坊,凡是用来挥霍消遣的地方,我都带他转了个遍。

美其名曰了解民风,实际上就是想让他这棵树尽快长歪。

凡事都禁不住诱惑,程云很快便着了我的道,没有辜负我的一番期盼。所到之处,出手之阔绰,令店家激动,令我发指,活脱脱一个纨绔的好苗子。

他渐渐迷上了这纸醉金迷的花花世界,我们之间话题也从常规的吃穿用度,变成了吃喝玩乐。

我们谈论哪里的姑娘更懂情趣,哪个赌坊更好捞钱。所有不务正业的事,都是我们津津乐道的话题。

他喜欢鹤云楼里黄家班演的大戏,每次去的时候都把整个楼包下来,听专场;我偏爱桂凤楼里紫嫣姑娘唱的小曲,他不惜砸下万银,包月带我听。

所有败家行径,都令我心生雀跃。

看着他这么上道,我很欣慰,便时常赏他几个特别节目。

例如,夏天带他去蝴蝶谷,万千蝴蝶一起破茧而出。冬天带他去灵雾山,看万丈瀑布冻成冰川。

他还挺感动的,继而更加顺我的意,从不好好听学,从不听从老丞相的安排。

不知不觉,一年过去了,老丞相被各种名贵药材吊着,尚留着一口气,而程云早已不是原先的程云。

他成了京中有名的纨绔子弟,半点正经心思也无。这样下去,丞相府破败没落,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4

眼见着程云到了成亲的年龄,老丞相盼着抱孙子,逼着程云在一堆贵女的画像里选一个娶进府。

那日,程云和老丞相在卧房里僵持了近两个时辰。我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只是末了,一个妈妈带着几个丫鬟找到我,不容分说扒了我的衣衫,七手八脚将我抬进洒满玫瑰花的浴桶,为我做了个香浴。而后又将我精心妆扮了一番,送进了程云的房里。

原来,那堆图里的美女程云一个也没相中,在老丞相气得要下床捞拐杖揍他的时候,程云怕他气出个好歹来,答应暂时收个通房丫头,一年后保准让老丞相抱上孙子。

所以,这货居然让我做他的通房丫鬟?

失身丞相府?绝对不行。

入夜前,我将一把明晃晃的匕首藏入袖间,视死如归地坐在床头等程云,做好了玉石俱焚的准备。

我想好了,我先解决了他,然后就去一刀杀了老丞相。虽没有预想中的爽快,也算是将程家赶尽杀绝了。

我倚着床头,等啊等,等啊等,等得我上下眼皮不住地打架,终是败给了瞌睡虫,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已是次日清晨,我衣着完好地躺在程云的床榻上,身上严严实实地盖着床云丝衾。

对面的软榻上,程云合衣而眠,朝晕洒在他白如凝脂的俊美面庞上,温润安然,浑身散发着一种清贵的气质。

那一刻,我第一次认真思考程云这个人。抛开出身,抛开被我带歪的那些行径,他算得上是个好人。

可这又如何,庆府上下几百口,难道都是坏人吗?

宿命罢了。

我小心翼翼起身,准备悄无声息地回自己的住处。程云听到响动,蓦得睁开了眼睛,朗润的眼里眸色。

我心里一阵发怵,下意识握紧了袖间的匕首,僵在原地。

程云懒洋洋伸了个懒腰,对我展露了一个人畜无害的微笑:“你醒了?”

我拘谨施礼:“是的,公子。”

“事出无奈,你且忍一忍,以后我们还像昨夜一样分床睡,待事情过去,我会还你清白。”

我怔怔望着他,一时语塞。

他讥诮一笑:“怎么?莫非你想与我同塌而眠?我倒是无所谓,就怕你......”

“小、小青该饿了,我这就去喂它。”我语无伦次地打断他的话,顿觉耳尖发烫,面热心慌,箭步退出了屋子。烧火丫鬟

5

程云说话算数,名义上我是他的通房丫头,实际上我们还和以前一样,保持着清清白白的关系。

白天,我们得了空就跑出去挥霍消遣。到了晚上,虽有些尴尬,好在程云每日睡前都会去林子里假模假式地练练拳脚,待他回房的时候,我通常已经睡下了。

一日,我出府为他定制衣袍的时候,像往常一样,绕路去看了眼破败的庆府。还未走近,就看到门旁聚了一大群人。

朝廷贴出告示,庆府将作为公家财产拍卖。

这个消息对我来说,无异于五雷轰顶。虽然我原本也不指望能回这个家,可拍卖出去,我唯一的念想就断了。

回府后,我以钻研菜品为由,一头闷进了小厨房,一待就是一整天。

天黑之后,府里渐渐沉寂,我端着盘烧焦的鸡腿走出小厨房,放在院子里的石桌上,定定看着。

浅淡的月光下,程云缓缓走了过来,拿起一只黑黢黢的鸡腿,咬了一口。

我连忙起身夺下他手里的鸡腿:“公子莫吃,很苦。”

程云品了品,道:“的确有些苦,不过苦尽甘来,你一定能做好这盘菜。”说着,他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白瓷酒瓶,放到了我的面前。

我一眼便认出,那是我们每次去风华楼必点的醉生梦死,这酒一瓶五百两,钱花着过瘾,喝着也过瘾。

我突然觉得,程云仿佛很懂我。

月光下,我们一杯杯的对饮,心里的苦涩伴着酒香,一点一点令我麻木。

朦胧间,我听到似有人在我身旁小声叮咛:“只要你想做的,我都会陪你。”

我沉沉睡去,梦到自己和这丞相府,一起灰飞烟灭。

6

我低估了丞相府的财力,程云挥霍了这么长时日,却丝毫没有动摇府里的根本,我不得不想出一个致命一击的好法子。

盛天赌局每年都会有一场豪赌,大渊国四大赌王齐聚在此,接受挑战。

今年赢下四大赌王者,会被冠以赌圣的称号,赢得一千万两黄金,输了,则要以一千万两黄金做赔。

得此消息后,我总是状似无意地在程云的面前提起有关赌王的传说,表露我对赌王的崇拜。

程云不解道:“就这么喜欢赌王?”

我说:“是钦佩,敢以千万两黄金做赌的人,有着破釜沉舟的勇气,实在是赌界枭雄。”

程云迎着我的目光:“那,我们也去凑凑热闹?”

我讪讪一笑:“不好吧,搞不好千万两黄金打了水漂,丞相府要遭殃的。”

程云手持折扇笑了笑:“无妨,我也想试试被你钦佩是个什么滋味。”

我又假模假式地劝了一劝,程云都当了耳旁风。我知道,他这人只要动了心思,便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开赌那日,整个赌坊被挤得水泄不通,各路看官都想见一见豪赌的排面。

算上程云,一共有五位从天南地北赶来的赌徒参与挑战。

前面四个,均在对局第三个赌王的时候,就输了,付出了惨烈的代价。

在众人意犹未尽的唏嘘声中,程云闲适地坐到了赌桌前。

我假意担忧道:“你有把握吗?”

他神色淡定:“你猜?”

前两局,程云赢得很顺利,第三局,虽然过程惊险,程云还是赌赢了。

我有点慌,这货才接触赌博一年多,居然连翻赌赢了三个赫赫有名的赌王,不得不说,他对赌博一门,十分有天赋。

第四局开始,这一局,轮到小厮篱瓜上来掷骰子。我与篱瓜从小一起在岐爷爷的萃云谷长大,他自小善赌,此番是专程为我隐在这万天赌局里帮忙的。

有他在,纵是程云有逆天的赌计,这一局,他也是赢不了的。

可令我万万没想到的是,当篱瓜在最后一局胸有成竹地打开骰子的时候,在场所有人都惊了,原先方方正正的骰子变成了一堆粉末。

对面的赌王似乎意识到什么,突然起身拱手道:“谢兄台手下留情。”

我后来才知道,骰子落桌的那一刹,程云动用内力,将它们化成粉。他完全可以将骰子变换成想要的点,他没有。

他每日去林子假模假式练上个把时辰,武功居然已经有了如此高的造诣,是我大意了。

经此一事后,我十分失落。

却没想到,令我更加失落的还在后头。

7

不久之后,我随他应邀参加一场诗会。那日,全城的达官显贵、佳人才子集聚清雅苑,斗诗论道,好不热闹。

期间,状元郎抛出一个论当今时事的文章,被众人评说文风犀利,论点清奇,引来阵阵叫好。

我“啧啧“了两声,一边往程云的杯中蓄酒,一边调侃道:“也不知好在哪里?”

听了我的话,半个晚上只顾着安静品酒的程云,突然蹙了蹙眉。

他脸色绯红,显然有些醉了。

他放下酒杯,看向我,缓缓地摇摇头道:“并不好。”

随后,他手扶桌案慢慢起身,借着醉意,一边翩然行走在席间,一边将状元郎的那篇“大作”驳得体无完肤。

举手投足间,尽显才子气度,将全场的注意力都吸了过去。

他停后半晌,厅内鸦雀无声,不知哪里响起了一句叫好,接着喝彩声不绝于耳。

我呆愣了很久,手足无措。

那一刻,我意识到,一直以来他不喜欢进学堂,大概并非不喜欢听学,而是那些老掉牙的先生们身上,并没有他想学的东西。

渊博如他,何需向外求学。

而我之前想毁掉他的所有努力,其实都是无用功,已经长成的树,又如何能带歪呢?

我很沮丧。

正当我为程云日渐展露的才学绝望不已的时候,朝中传来消息,有人花高价将庆府买了下来。

那一夜下了很大的雨,我的泪水伴着雨水将我浇了个诱心凉,我又一次改变了计划。

8

之后的日子里,我如往常一样,保持着十足的热忱,照顾小青,伺候程云,未有一丝怠慢。

与此同时,我花了大半个月时间,偷偷摸摸将事前备好的火药埋进丞相府的角角落落。就连我自己原先住的偏房,都没有放过。

当年庆府有多惨,我便要这里加倍的难看。

只等一个月黑风高、恨意交加的夜晚,我点燃大门外的火线,看着这里蒸腾幻灭。

我其实有过犹豫,丞相府上下百余口人,除了躺在床上那个病恹恹的罪魁祸首,其他人是无辜的。程云也不过是投错了人家而已。

可一想到岐爷爷与故友那日的谈话,我便觉得,唯有这样才能解心头堆积如山的恨意。

那日,我耐心地喂小青吃下最后一口肉,跨出屋门看了眼别院,拿着火折子毅然决然朝大门的方向走去。

没走两步,小青紧紧缠到我的胳膊上,怎么扯它都不肯下来。

我想,也罢,小青是最无辜的,还是把它带走吧。

院中格外寂静,平时守夜的侍从像商量好一样,齐齐脱岗。

我蹑手蹑脚来到大门外的墙根底下,将掩人耳目的石块挪开,找到事先埋好的火线,闭起眼睛再次酝酿了一下心 中的恨意,点燃了火折子。

跳跃的火苗即将碰到火线的那一霎,一只大手突然紧紧攥住了我的手腕。

我蓦得抬头,撞上程云似染了霜的眸子。

“一定要这样吗?”

被他一问,心中的委屈似汹涌热浪一样涌上心头,将我残存的怜悯淹没,我嘶吼:“一定要!你们所有人,都要为庆家陪葬! ”

我松了手,火折子不负所望掉在了火线上。我闭上眼睛,迎接想象中的轰鸣。

但是,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周围仍然一片寂静。那个燃起的火线居然没有激起半点声响。

程云站在我的身旁,神色淡定,眼里露出一抹苦涩。

我猛然意识到,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他知道我的身份我的目的,他破坏了火线。

我恨极,来不及多想,用力将小青甩到他身上,拼命跑回别院。

是的,为了以防万一,我将另一个燃点埋在了自己住的偏房。那也意味看,火苗落下去,我也逃不出这丞相府。

他显然未料到我会留这一手,是以等他追着我赶到屋内,再次将手伸向我时,一切都已来不及。

我听到爆破声响彻云霄,这是我生命里的烟火秀,他一定比庆家消亡的那一夜,更加璀璨夺目,令世人难忘。

这是最隆重的报复。

9

十八年前,庆府被灭门的那一夜,大火染红了城西的天空。

翻腾的火焰中,一声虎啸惊醒了全城的百姓。

大火烧了三天三夜,将庆府燃得消失殆尽,只留黑压压一片废墟。

次日,庆家所有的产业均被朝廷查没。

全城百姓提及此事,无不一声叹息。谁也没有想到,荣耀了几百年的商贾大家,一朝会被摧毁得如此彻底。

同时惋惜的,还有庆府那美绝天下的少夫人,和她尚在襁褓中的婴儿。

然而,没有人知道,废墟之下有一条暗道与雾灵山的虎穴相连。那里住着我父亲幼时的玩伴,一只灵秀的白虎。

白虎将我从火光中拾起,送给父亲的望年交岐爷爷。

这些年,我在岐爷爷的萃云谷得到了很好的照顾。谷内安乐祥和,一派太平,我养成了一副极为乐天的性子。

他们一直将我的身世瞒得很好,直到十三岁那年,我偷听了岐爷爷与一位故友极为私密的谈话。

他们谈庆家几百年的功勋伟业,谈庆家老爷和少主的慷慨正义,谈少主当年如何不屈于老丞相的官威,碍了他的财路。

最后,他们谈那一夜的火光,谈一无所知的我。

灭门之仇,生生堵在了我的心口。

我开始酝酿复仇计划。我没日没夜的努力练功。我偷偷溜出谷,收集所有有关丞相府的信息。直到我攒足了本领,跨进丞相府。

10

再次醒来,我安好地躺在萃云谷里自己的床上。

岐爷爷坐在我身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原来,那日我点火之前,程云已提前送老丞相归老还田,偷偷遣散了了丞相府。老丞相刚出城门,一口淤血没吐出来,在马车上咽了气。

丞相府惊鸣天地的炸裂声惊动了朝廷。大理寺成立巡捕组,专门调查此事。结论是,一个下人因对主上有怨恨,想毁灭丞相府。

而他自己,已被炸死当场。

百姓们谈论最多的,是丞相府的这场事故像极了十七年前那场烧了三天的熊熊大火。

当晚火线燃起时,程云迅速将我推出了院外,而他自己因晚退一步,受了重伤。

岐爷爷讲完这些话,将一份房契交到我手上:“拍下庆宅的人正是程云,如今交给你,也算是物归原主了。”

我看看手中的房契,心中五味杂陈。

岐爷爷对我慨叹道:“早告诉过你,冤冤相报无终了,因果报应终有时,你偏不听……你以后啊……”

他的最后一句话我没有听清,那一刻,我心里只想看一件事,程云他不能死,他真的不能死。

我起身,不顾众人的阻拦,向雾蒙蒙的谷口走去。

上一辈的因果算是结了,可我觉得,我又折腾出了新的因果。

11

岐爷爷说程云受了重伤,我以为至少是断了条胳膊,或者少了一条腿。

为此,我甚至做好了照顾他下半生的准备。毕竟做他贴身丫鬟这么久,我已十分顺手,并不觉得有多委屈。是债,就要还的!

但是,当我透过窗棂间的缝隙,看到他四肢健全地盘坐在床上,呲溜呲溜喝着碗里的药时,心想,是我多情了。

看来他伤得并不重,将养些时日便可痊愈。

那夜,火药连接出了问题,丞相府只被炸了一半,另一半苟存了下来。

我在自己脸上贴了几道疤,以毁容为由遮起面纱,重新在破败的丞相府做起了烧火丫鬟。我不太敢直接面对程云,可又不想离他太远。他的伤因我而起,我有责任看着他痊愈。

小青这货太聪明,闻着味爬到厨房找到了我。

无论我如何赶它,如何甩它,它就是赖在我身上不肯下来。

对付赖皮的方法,就是要比他更无赖。我举看胳膊,硬生生将它送回程云的院门口。它再来,我再送。

可这货跑得比我快,通常还没等我返回厨房,它已溜回来,绕到烧火棍上等我了。

如此反复,我终于意识到我赖不过它,只能认命。

程云知道此事后,差人捎来口信,命我去他的房里一趟。

该来的还是来了,他大概又缺一个不怕蛇的下人。

我既兴奋,又胆怯,磨磨蹭蹭进了他的卧房。他半倚在床头,盯着手中的话本子,眼都未抬一下便直接开口道:“听说,桂凤楼里的紫嫣又出了新曲子,你要不要听,这次,我包了一年。”

我没有答话,我突然很想哭。

半晌,见我未言语,他抬起头,将我上下打量一番,用手指了指我的脸:“天热,把那些乌七八糟的东西都去了吧,小心捂出疹子。”

我扯着衣角依然不知如何作答,眼泪不受控地流了下来。

我一点一点去掉脸上的伪装,拘谨地站在门口。

他放下手里的书,起身朝我走了过来,淡淡道:“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我随他来到府里一处叫简影阁的偏僻院落。如今虽已荒芜,但看得出,这里修建得极为考究,似是住过一个非常重要的人。

程云走在我身前,一边沿着石板路往里走,一边道:“我这一生,遇到过两个待我极好的人,一个是你,一个是曾住在这里一位容貌倾城的姨娘。她进府后就被父亲关在此处不得见人,性子极为刚烈,以死相逼,不让父亲近身半分。”

父亲拗她不过,便只偶尔过来看看她,不敢做非分之想。

她每日安安分分待在这院子里,不说不笑,不哭不闹,仿佛这府里的一切都和她没什么关系。

有一次,我为了追一只兔子误打误撞进了这院子。那天,因为顽皮,我的脸上身上俱是脏的,她将我招呼到身边,打水为我细细清洗,手法比照顾我的丫鬟婆子们要细心得多。

我从没见过自己的娘亲,我想我娘亲如果在世,待我也当是如此罢。

我莫名喜欢上这个姨娘,常常偷偷跑进她的院子玩耍。她总是耐心地帮我拂去身上的灰尘,扶正头上的发冠,给我讲故事,说道理。

时间久了,她告诉我,她原先也有一个女儿的。我问:你的女儿现在在何处?她答:我将她,交给了一只老虎。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以为她说的是句玩笑话。”

程云说完,回过头目不转睛地看看我。

我的喉中一阵哽咽,眼里泡得发痛:“后来呢?”

“后来有一天,府里进了个刺客,没抓到人,听说是个发须全白的老人。第二天,姨娘难得地露出悦然的笑意,她告诉我,她的女儿还活着。那天,我猜她疯了,一个孩子怎么可能从老虎的口中活下来。果然,她当天夜里喝下一杯毒酒,再也没有醒来。”

我的眼前瞬间一片模糊,两行泪如断了线的珠子滚落脸颊。

程云走到我跟前,轻轻将我揽进怀里:“她走的很安然,脸上还印着笑,但我知道,她这一生当是存着无以言说的遗憾的。好在,我后来遇见了你。”

“你是何时知道我身份的?”我抬头问他。

“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就觉得你长得很像简姨娘,父亲寿宴那日,你听到庆府的事后,一反常态地倒洒了酒,那时我隐约觉得,或许简姨娘之前所说关于女儿的话,都是真的。我一路查到萃云谷,直到看到了那位须发全白的老人。

人人都说丞相府人丁单薄,却不知,就连我也不是程万树的血脉,他终身不育。而我的父母,早已死在他手。

程万树这一生恶贯满盈,这府里的一金一银,都染着血腥,我也早就恨透了这丞相府。你想毁灭的,其实也是我想过千千万万次的。可是,我虽愿顺着你的意,却终是不希望你的手沾到半滴血。”程云说完这些话,泪盈于睫,将我搂得更紧了些。

我定定看看他,疑惑问道:“所以,你才偷偷遣散了丞相府吗?”

“是的。何必让旧债添新愁,犯下罪孽的人,这一生其实活得生不如死。他的报应从未停止过。”

半晌之后,我环视着这个空静的院落,试图捕捉母亲的影子。她曾孤独地在这里期盼我的消息,而我如今,就站在这里。

12

一月后,丞相府在程云的指挥下,动土重建,一起重建的,还有杂草丛生的庆府。

站在杂乱的府门前,我深深拜了三拜,亡魂寂静无声,活着的人心绪难平。

我问程云:“我把你家炸了,你可恨过我!”

程云说:“怎么会,你只怕你的心里还不够痛快。很多旧事已无法挽回,我能做的,便是将上一辈的恩怨掩埋到土下,然后,还你一个家。”

我有些心虚地问:“是有你的家吗? ”

他瞪我:“不然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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