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介
1
一阵电话铃声响起。
黄小香正趴在一张病床上,面部朝下,准备接受下一阶段的工作。
事实上以目前的技术,随便一家私立医院都被许可接待这类活计一一就像牙科诊所一样,连个手术室都不用进——代孕这回事,已经成为一份“自由职业”。
为了接电话,黄小香不得不伸长了手,并把头侧了过去。
稀薄的皮质海绵垫子挤压着她的脸,身后传来医生的话,“腿张开,大点。”带着手套的手拍到了她的大腿内侧,倒像是三十年前的搓澡技师。
“喂——谁啊,我这正忙呢——”
她特意穿了一条黑色的连衣裙,为了方便受精卵的移植,裙摆被拉得很高堆在她的腰间。
那头传来带着疏离和试探的女性声音,“喂?是小香吗,我......我是秦澜,咱们是大学室友,还记得吗?”
黄小香歪过头看着屏幕,发现是一串陌生号码。
针管推进下体的时候传来一阵诡异的感受,激得她不得不扭了扭腰。但很快她便适应了,接着道,“啊,澜澜啊。怎么啦,不在网上找我突然打起电话来啦。打从你结婚以后啊,咱们可好久都没见了呢。”
秦澜是她的大学同学,同寝的那种。
也许她们就不是一路人吧。
秦澜这个人总得来说,似乎没有缺点。学习优异,家境良好,性格开朗,观点独到......她永远走在别人前头,身上带着淡淡的光。
没有女生喜欢她。
“那个秦澜肯定是个白莲花,看着好,估计憋一肚子坏呢。”
“可不是吗,哎?我上次听谁说过她不在家里住啊。”
“唉哟,也不知道和什么人搞在一起。装得跟个少女一样。”
黄小香总能听到有人这么说秦澜,她懒得参与进去。
活好自己就已经很难了。
冷漠的黄小香,就这样成了秦澜仅有的女性朋友。
2
“你知道隔壁班的那个,白程程最近做什么吗?我听说......听说她好像去做了个什么......收入很高的自由职业?”
黄小香对代孕这一套流程熟悉得不行。
以至于秦澜说出这通电话的重点时,她已经拍着裙摆上的灰走出了诊所大楼。
已经是下午了,阳光自然还是刺着眼。
“啊,对,是。白程程做代孕去了。”黄小香点头应着,又将手包举过头顶遮挡着太阳。
白程程?那还是找人托了她的关系才入的行。
到最后电话挂断的时候,黄小香已经坐上了回家的公交车。
那头秦澜在电话中对她说着再见,又或者什么下次约出来喝咖啡之类的话。
黄小香随口答应下来便把这些事抛诸于脑后,仿佛这个多年的好友从未给她来过电话。
代孕——这个曾被全网批判的行业,最终还是合法化了。
越来越多的富人阶级,不愿意为了孩子而浪费那备孕怀孕的漫长时光。
相比较而言,他们更乐于去代孕诊所,抽取一份精子或卵子,再花一笔不俗的费用雇佣一个不相干的子宫。
而他们只需要付钱,便能够免于诸多麻烦以及对女性身体的损伤,然后得到一个属于自己的亲生孩子。
对这些人来说,怎么算都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黄小香是很早一批开始职业代孕的人。
这份职业太适合她了。冷漠,懒惰,高收入。
她才不在乎被一次次利用的子宫。过去十年来,她完成了六次工作,并靠这份职业赚了一笔不少的积蓄。
有人乐意出钱,自然有大把的人愿意遭罪。
三十岁前,谁又在乎呢。
3
白程程是第一次开工,她和黄小香同届,今年29。
她不像黄小香,年纪轻轻便开始了这份职业。对白程程来说,这项工作是她这几乎沉入谷底的人生中,最后一次翻盘的机会。
说来可笑。曾经的白程程,是极力反对代孕合法化的那一批人。
大学时期的白程程长得也还算漂亮。与秦澜那份白月光般的仙气不同,白程程是那种在人群中格外接地气的漂亮。
始终混迹于声色犬马之中的白程程,有着与自己身份地位不匹配的眼高于顶和狂妄自大。
所以当那一个下午,白程程出现在黄小香面前,唯唯诺诺地打听着代孕工作时,黄小香是有那么一瞬间错愕的。
那次她们约在一家咖啡厅,是白程程选的地方。
黄小香喜欢坐在靠着窗边,有沙发的位置。从斜后方散落在她身上的阳光,将她和她身后的沙发靠背拉出一道绵长的影子,落在白程程的脚边。
她听着白程程避重就轻地讲着这些年的波折和坎坷。
白程程的脸上早已没了当初年轻时的那份张扬和青春。她那一身碎花连衣裙像是多年前的款式,坐在精心装扮过的黄小香面前,甚至有一种跨过时代的距离感。
黄小香这些年的经济水平,完全负担得起她过上相当不错的生活。
甲方客户多半都是些富太太,为了感谢黄小香怀孕生产的付出,往往会除了该有的酬劳外,还带着黄小香做些保养,去些聚会。
是了。已经合法的代孕者,与一家的保姆并没有什么区别。
白程程面对曾看不起的黄小香,因为如今远高于她自己的阶级水平而展露出的拘谨和局促,全被黄小香看在眼里。
“我知道了,你不用说了。我和公司说一声,尽量给你安排。”黄小香一贯听不下去别人喋喋不休去推脱,以及抱怨生活和命运的不公。如今的白程程不再风光,却在她面前絮叨着这些年来的运气不好和遇人不淑,实在是令黄小香感到可笑,“我对你的过去不感兴趣,你等我消息吧。”
黄小香将头靠在公交车窗上短暂地休息了一会。
当她重新睁开双眼时,她脑海中还刻印着那个下午的白程程。
那位曾经“风光无两”的校园施暴者,端正地坐在沙发上。
她不再口出狂言,质问着一切阶级的错误,憎恶着体制与规矩;她也无法再颐指气使,冷嘲暗讽,藏在“普通人”的背后,对她所不屑的一切做些低三下四的勾当。
她将曾经的自己捧上神坛,自以为那些“挑拨人心”的小聪明可保她一世无忧风生水起。
如今,她却只能在努力活着的黄小香面前痛斥命运胡来、苍天不公。
那天,走出咖啡馆的时候,黄小香最终还是回过头忘了一眼。
逆着阳光,白程程的一双手放在膝盖上,将她早已老旧的碎花裙子抓出了褶皱。那双不再年轻的眼,也布满了皱纹和血丝。她紧张着,似乎怕黄小香生了脾气,从而失去这最后的救命稻草。
真是一副令人生厌的面孔。
黄小香想着。
4
“小香呀,你看你做这行,你也不想孩子的吗?”
曾经也有过这样的家庭,处于对代孕者合同的不信任,对黄小香提出过这样的问题。那时的黄小香笑容得体,落落大方。
“刘女士,您的顾虑我可以理解。是这样的,您看。假如我是一位做策划运营的办公室职员,当一个项目完成后,我自然会有下一个项目要做,”黄小香巧妙地停顿,又将刘女士面前精巧的咖啡杯端起,恭敬地交托到这位贵太太手中,才接着说道,“我是吃这碗饭的,没道理会因为这一个项目是我的策划,便托大去认为我是这个项目的董事长吧。”
黄小香足够冷漠,也足够清醒。
似乎天生,她就该吃这碗饭。
这是第七次养胎,十年的代孕经验,黄小香早已驾轻就熟。
不就是怀个孕生孩子吗?
直到黄小香第二次接到了秦澜的来电。
黄小香看着秦澜发来的定位信息,巧了。正是白程程曾经约过的那一家。
事实上,白程程的代孕工作并没有如期进行。这点黄小香是知道的。
倒不是黄小香没有办事。只是以白程程的年纪和底子,无论是与一群风华正茂的年轻姑娘相比,还是和像黄小香这样有经验又风韵犹存的业内老人竞争,都是吃亏的。
白程程的履历提交给公司后,借黄小香的手,倒了一份“兼职合同”给白程程,便再无下文。
黄小香从出租车上下来,便看到了正端坐在窗边座位上的秦澜。
岁月几乎在她身上没留下一星半点的操劳痕迹。秦澜的优雅与娴静一如当年。
她眼中的秦澜,背影与在她面前低声下气的白程程渐渐重合,黄小香似乎方才想起一件事一一是她推荐的白程程入行不错,可那日打来电话的秦澜又是从哪儿知道的?
资本和样貌,似乎成了所有女性生命中不断追寻着的最重要的两件事物。
秦澜从一出生便什么都有,也一直保持着。
趁背对着门口的秦澜翻看着手中杂志的时候,黄小香悄悄去了吧台。
她点了一份热牛奶和两块蛋糕,并和服务人员说要先替秦澜这桌结账。
吧台的小姑娘看起来也很年轻,带着围裙,一举一动都洋溢着花季少女特有的气质。
在现在这个靠出卖子宫就能踏入全新生活的社会上,勤劳踏实着工作的女孩子,真是难得又令人向往。黄小香这样想。
也许是她的工作环境导致她许久没有接触过平凡安然的生活了。
黄小香不自觉地摸向自己的小腹,在心里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了,再等等吧。
那小姑娘朝黄小香指的方向看去,随后露出甜甜的微笑向她说道,“女士是那一桌吗?那位是我们老板娘啦,不需要结账。老板娘还说让我们不要去吵你们。”
黄小香回过头看去,秦澜已经发觉她的身影。正笑吟吟地向她招着手。
噢,老板娘吗?
5
与聪明人的交谈总是舒服的,而秦澜恰好就是这种聪明人。
她总能找到带着话题的机会,言谈间并不会让人感到厌恶,却又能抓住主动权。
黄小香非常喜欢秦澜这点。毕竟大多数时候,业务范围以外的交谈于黄小香而言完全是浪费时间。
毕竟同属于一个社交圈内的人类,她们的烦恼总是相似的。
“这么多年了,也没主动问起你最近怎么样,怪不好意思的。”秦澜将手中的杂志放下,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寒暄。“听说这些年你一直在做代孕行业。不过还好,看小香你的样子,还是一样干劲十足。把身体照顾好了才是要紧。”
黄小香笑着应下了。
她明白秦澜的目的,无非是与白程程有关。黄小香又想起秦澜老板娘的身份,似乎猜到了些什么。
当年毕业后不久,秦澜便去了事业单位。
毕竟有着不俗的家底,找份铁饭碗一般的工作。当然,这也正是秦澜父母的意思。也是因为原生家庭的优秀,养成了秦澜不温不火无争无夺的性子。
没过几年,秦澜就嫁了。
相当好的夫家,从小千金成了黄小香常打交道的贵太太。可她还是和当年一样,不炫耀,不做作。在属于她如今的领域,继续做着一尘不染的白月光。
除了没有孩子。
“说正事吧,澜澜,你是想托我找白程程代孕?”
黄小香问出这句话的时候,秦澜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秦澜含着标准且礼貌的笑容回答着:“不是我想,而是她已经成功了。并且没有经过我这一关。”
她们二人交谈的时间并不长。
如果说这些年,黄小香眼中的秦澜有什么变化,那就是她学会了干练。
黄小香印象中的秦澜,是个没什么需要守护和争夺的人。而如今,她成长了很多,也学会了在人若犯我的情境下,该如何自处。
她还是那副软绵绵的样子说话,却在言辞中,带了一份上位者独有的决策力度。
“她越过雇主的另一半,与男性雇主发生关系进行代孕工作。又挂名在你所在的公司名下,我想,这对你的公司并没有什么好处。”
“代孕合法化条例下,她依然选择了非法的方式。我认为,她与我先生的这份合同,值得我日后拿来维护属于我的权益。”
秦澜原本就可以像这样生活。
那晚回家后,黄小香躺在床上。
秦澜的音容笑貌还在她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小香啊,你一直做这行也不行。你有没有考虑过从公司跳出来,成立属于自己的一家新公司呢?”
“白程程的受孕在你之后,我会先和你聊这件事,就是让你提前给自己打算。毕竟我不会盲目拖你下水,如果你有自立门户的打算,那么资金不是问题。”
“你不要误会。大家都是同学,而我们是好朋友,我不能因为私事而打乱了你的生活。我帮你也没有什么目的,就是怪不好意思的。你本不应该被卷进来......”
秦澜没有算计她,甚至还想帮扶她一把,成为她日后新生活背后那颗能用来乘凉的大树。
入了春的夜晚,带着潮气和凉意的北风在窗外肆虐着。
黄小香把自己埋入柔软的被窝里。
脊背一阵阵发凉。
6
在这之后,秦澜又约过黄小香几次。
两人之间的关系越发恢复,甚至比大学时还好得多。
而白程程似乎消失在了黄小香的生活中。
公司几乎也已经遗忘了白程程这个始终接不到订单的“兼职员工”。毕竟一年到头,想靠代孕发家致富,却没有任何用处的所谓“兼职员工”实在是太多了。
能做到黄小香这个位置的人不多。
子宫这回事,也不是随便什么人想卖,都能卖得出价格的。
临到预产期前半个月的时候,黄小香挺着大肚子去了一趟公司。
按规矩,孕后期的员工除了公司安排的孕期训练课程以外,是什么活都没有的。
黄小香递出了一沓各式各样的文件,奔波于公司的各个部门,签署了一份又一份的保密协议。
这一切都做完后,黄小香仰面瘫在了椅子上。
她的耳边传来经理的叮嘱。诸如临盆前一定要回到公司,最后一次代孕工作也绝对不能出问题,生产后便相当于彻底辞职,产后恢复公司不再做规划之类的话。
这一切黄小香都没有听进去,她的脑海中始终环绕着一件事,是她这十年来都在为此而努力着的结果。
她终于脱身了。
最后这一胎,几乎折腾掉了黄小香的小半条命。
失去了公司的产后护航,黄小香孤身一人,花了半年时间才养好了身体。
而完全恢复后的黄小香接手了街角的那家咖啡馆。
是原本属于秦澜的那家。
她永远爱着从那个窗口照进来的阳光。
黄小香彻底告别了这个行业,过上了她始终向往着的生活。
咖啡馆改头换面重新开业的那一天。
秦澜推着一辆婴儿车赶来道喜。
一位风度翩翩的男士护着她,并且为她推开了门。
黄小香认得,那位看向秦澜满心满眼都是爱意的男士,正是秦澜的丈夫。
在这样一个普遍谋杀子宫的年代,孩子是否亲生,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秦澜已经拥有了一个美满的家庭,丈夫依旧爱她如命。
她默不作声,以受害者的身份,处决了曾散播谣言的校园暴力者。
她又打了一个小小的官司,告倒了某家非法运营的代孕公司,又以救世主的身份拿到自己手中。
咖啡馆里那个永远笑盈盈的小姑娘依然在岗,正忙碌着招待结账的客人们。
黄小香也终于能够放心坐在她爱的窗边。
午后的阳光照例洒在她身上。
正如黄小香永远不会向秦澜问出,为什么她要特地做下这样一个局。
她也永远不会替与她无关的旁人挖掘事实的真相。
7
独门独户的院落,夜色如墨。
就在这天下午,法院的判决下来了。
黄小香曾就职的代孕公司被判一笔庞大的违约金后被秦澜出面收购。而本就穷困潦倒的白程程最终折在了这根救命稻草之上,孤身一人,守着冰冷的铁窗。
秦澜的丈夫逗弄着摇篮中的婴儿。那孩子的眼睛乌黑明亮,清澈地与秦澜如出一辙。
男人抬起眼望向一旁正例行瑜伽的妻子。
温柔干净的受害者,被合理剪裁的体面包裹着,她一如既往得优雅得体,与引诱他人施害时别无二致。
他是如此被这个聪明且温顺的女人吸引。
秦澜自始至终都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她也从不盲目的善良。
隔日清晨。
这是秦澜结束家庭主妇的生活,以最大股东的身份去新公司上班的第一天。
临行前,丈夫给了她一个缠绵的亲吻。
“你不担心黄小香吗,你的那位好同学?她拒绝了成为你的同类,可又与你继续交往。”
“不需要,她不会。”
秦澜的丈夫耸了耸肩,不置可否。
去新公司的路上,将经过曾属于秦澜的那家咖啡馆。
她透过玻璃窗遥遥地望了一眼,继而露出她应有的、得体地微笑。
自私冷漠却又拼搏着向往阳光的黄小香啊,她当然猜得到这一切的背后是谁在推波助澜。
就如同当年的黄小香能够注视着以白程程为首的那一群人是在怎样地造谣生事,又如何地进行校园暴力,而将自己置身事外。
正是当年抱着书本望着校园斗殴,一言不发地路过的黄小香。她脸上的淡然与漠视印在了处于斗殴中心的秦澜心里。
这样的一个黄小香啊。
她永远不会打破自己努力得来的一切。
一颗永远不会背叛的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