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悚学院
楔子
每个学校都有一些或猎奇或怪诞的校园传说。
育德书院也不例外,其间流传的两大未解之谜来历出处已不可考,但直至今日依旧为广大学子津津乐道。
“第一,食堂大妈打菜的时候喜欢抖勺,那最后食堂的肉都去了哪里?”
“第二,为什么我总能从光头厨子大叔炒的猪食里吃到属于男人的头发?”
民以食为天,比起那些空穴来风的灵异传闻,育德书院的学生显得更为务实,永远只关心下一顿吃什么,四舍五入也算关心民生大计。
但坐我对面的肖诗在说完这些以后,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双手撑在餐桌上,朝我微微倾身,压低嗓音道:
“第三,为什么校长在惩罚室里教训犯错误学生的时候,从来不穿衣服。”
“听起来好变态哦!等等......我无意中发现华点,“不是两大未解之谜吗?”所以第三是怎么回事?
肖诗鄙夷:“正常人更该好奇我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学生食堂距离打饭处只一墙之隔,吃饭时打饭大妈焦躁的脚步声以及语速飞快的问话穿墙而过,惊得墙皮脱落,簌簌白灰在角落堆积。
“你到底要吃哪个,同学!后面那么多同学,你到底要吃哪个!”
像一出布景粗陋又演技夸张的大戏。
但那一瞬间,脑中却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串联成一条线,我夹菜的筷子忽然一顿胃里的酸水忽然上涌,没忍住,“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我觉得,我发现了一个秘密。
一
“鲁迅说,这是个吃人的世道。强者吃弱者,变态吃正常人,越是不够变态,就会越早被吃掉。”
“鲁迅说,理不糙,但后半句他绝对没说过。”肖诗倚在走廊尽头的阴影下,咸咸地接嘴。
我合上手中的《狂人日记》,不耐烦地冲角落低吼:“我又不是文盲,他说没说过我能不知道?你闭嘴就是了!”
阴影之下,肖诗耸了耸肩,没再多言。
夜色寂寂,墨洗的天幕下,所有景色被砂纸磨成哑光,反射不出一丝亮光,走廊上的应急灯暗而昏黄,打在铺着瓷砖的地板上,映出水渍似的光影。
肖诗脚踩在那团斑驳的光影之上,身子靠近阴影,唯一能看清的是食指与中指末处夹的香烟,烟尾猩红一点上散出的白气被冷沉空气冻结,横亘在我与她之间。
淡淡的烟草味像雾一样,轻轻一阵风就能吹散。
可惜这里没有风。在以安保措施闻名的育德书院里,一阵来路不明的风想闯进来也得提前报备检查刷门禁卡,否则只有被四野竖起的高墙撞碎一个下场。
我盯着肖诗手上的烟,深吸一口气,将和着寒流的烟草味压入肺中,再长长地吐出,久违的味道终于麻醉了焦虑的神经。
“你说你干嘛把吃到嘴里的肉吐掉,不知道浪费粮食会违反校规么?”肖诗朝我挤眉弄眼,漂亮的脸蛋上咧出一个做作又夸张的笑来,“还是你听说校长惩罚学生时不穿衣服,想真身上阵验证一下?”
“你好变态哦。”她说,“就不怕他对你动手动脚?”
我要是个变态,面对这么一个笑得一脸欠揍的漂亮姑娘,此刻该做的就应该是把她扑倒在地,然后狠狠地......给她俩大耳刮子。
“我一大老爷们,怕这些做什么,无不无聊啊!”嘴上这么说着,但发虚的尾音仍侧面印证了内心的不安。
“要不是食堂那群孙贼去举报,我犯得着来这儿!”
我愤愤然握拳捶了一下地,闷闷的响。
“反正就算他们不去举报,也会有别人去举报,肥水不流外人田嘛,要是你的话,你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不是吗?”肖诗不怎么走心地安慰着。
我哑口无言。她总是这样,能一针见血地戳破我内心隐秘的阴暗。
每次与她对话,我都像没穿衣服一样不自在。
“总之,肖诗......”我开始转移话题,同时努力说话以缓解自己的焦虑:“你知道那两条校园未解之谜的来源吗?”
“是书院成立第一届的某位学长留下的,据说解开它们就能窥探到这个世界的秘密哦。但是......那名学长却在留下这句话后莫名其妙地失踪了。”
肖诗依旧笑眯眯的,语气却无比认真,从中判断不出什么真假。
“那第三条呢,第三条算什么......”
“嗒,嗒——”
皮鞋与地面轻触的响声打断我的追问,一下一下,不紧不慢地在寂静无人的走廊深处歌咏。
我下意识地绷紧身体,额角冷汗直冒:校长要来了,要是他看到肖诗偷偷溜过来陪我会怎么样,我该怎么向他合理解释肖诗的存在,帮她开脱罪名,或者举报她?
肖诗......好的,缩在角落的肖诗不知何时早已跑得没影,要不是脚边残留的烟灰,我甚至怀疑这只是我的一场幻觉。
中年发福的校长走到我面前,低头俯视我,语气里带着一丝揶揄:“还抽烟啊?”
我百口莫辩,只能在心里将肖诗鞭尸千百次。
这不是我第一次在这里见到校长,他不像传闻中的那样阴沉可怖,慈善可亲得就像隔壁每天遛弯的中年大叔。
他没追究地上散落的烟屁股,目光扫过我手中的书,状似无意道:“在看书,谁的?”
“鲁迅的。”指尖紧紧扣住手心里的肉,我低着头,语气讨好而谦卑,从这个角度,只能看清他锃亮的皮鞋,在灯光下反射着森寒的亮光。
“哦,还是文学作品啊。不错,比起刚来的时候,现在这样好多了,像个正常人。”他扫了一眼被我抱在怀里的书,弯下腰将手搭在我的肩膀上。
“那还是校长您教的好,要不是您,我都不知道自己从前错得那么离谱。”还好我看不到自己脸上的笑容,不然可能会被恶心得连隔夜饭都吐出来。
但校长似乎吃这一套,他笑了笑,随后又绷直脸,将衬衫的袖口挽起,朝我抬了抬下巴:“好了,进去吧。”
我抬手推开潘多拉的大门,在他的指示下坐上椅子,看他按下茶桌上红色的按钮,有一搭没一搭和我聊着什么。
人在什么情况下会不穿衣服呢?
越是想集中注意力,脑中的想法就越奇形怪状不可捉摸,甚至没用多久,我就将校长的声音当做催眠曲,睡了过去。
一夜怪梦。
唯有朔风在书院上方尖叫,嘶喊。
二
你相信吃人这件事的存在吗?
我再次睁眼时,是在宿舍的铁床上。
四人间的床铺在三天前空了一张,等我回来的时候,空床上已自觉堆满杂物,像是从来没有人住过一样。
但记忆分明告诉我,那张床上曾住着我的室友小胖。
三天前,我生了一场大病,高烧不止,昏昏沉沉中,宿舍里和我关系最铁的小胖说他要去食堂帮我打饭,之后整整三天,他都没再回过宿舍。
是的,小胖失踪了。我千方百计在书院里打听他的下落,然而每个被我问到的人都以一种惊异且古怪的眼神望着我,仿佛小胖的失踪是理所当然,我表现出来的着急是个天大的笑话。
直到今天中午,我在食堂的饭菜里吃出了一根头发。
那是一盘胡萝卜炒五花肉,胡萝卜鲜甜可口,每一片都泛着油光,五花肉薄如蝉翼,肥而不腻,配着一碗白米饭,唇齿留香。
难得食堂大妈今天打菜没抖勺子,我狼吞虎咽吃得很香,恨不得再来三碗一一当然,前提是没吃到那根头发的话。
那时我看着筷子上长约二三厘米的头发,陷入了诡异的僵持。
已知食堂厨师有且仅有一位,是个秃子,pass掉;食堂大妈各个长发飘飘,乌黑秀发上泛着常年待在厨房的油光,pass掉;学校老师不和学生共用一个食堂,pass;这个长度,只有被统一要求头发长度的学院男生了。
那一刻,无数念头在我脑海中呼啸盘旋,从牛顿的第三定律,到母猪的产后护理。
我想起去食堂打饭一去不复返的小胖,想起了食堂大妈曾习以为常地问我:“究竟要吃哪个同学”,又想起了才吃进胃里的油滋滋的五花肉和小胖颤巍巍的圆肚腩,无数场景在我脑海中呼啸轮转,眼花缭乱,我终于忽然“哇”地一声,吐了。
说到这里,你一定很好奇,为什么碰上这事儿后我没有第一时间选择告诉老师亦或报警?在此我不得不先向你隆重介绍我所就读的学校一一育德书院。
其实第一天来的时候我就知道,它是个培养变态的地方。
我常常因自己不够变态而和书院这群人格格不入,真的。
在此之前,我自认自己是个五讲四美的新时代好青年,直到被父母送来这座学院,我才知道自己从前错得有多离谱。
原来我是个纯种变态。
每个人心里或多或少都有过十分变态的想法,埋在一个自己都不会注意的角落里,等待某天它抽芽生长,长成一棵参天大树。
书院就是一个培养变态的温床,疯子的乐园,它致力于将人内心的阴暗放大,每年都源源不断向社会输送优质的人渣,以及杀人犯,为降低人口老龄化做出了卓越的贡献。
正如我们书院的口号:我们因何而存在?因为社会需要我们!
当然,如同我们这样的书院远不止一所,他们就像散落的烟火一样,在家长面前璀璨一瞬,闪得他们眼前一亮后,分布于各个地方,打着教书育人的旗号,持续不断地培养着变态。
直到成为一个有思想,有觉悟的变态之后,才能毕业。
而在这所学院里,肖诗是我唯一的朋友。
我第一次遇见肖诗,也是在书院里。之所以注意到她,就是因为她在这所满是变态的学院里,正常得有些不正常。
她来的那天阳光刺眼得厉害,鸦雀无声中,她站在讲台上自我介绍:
“肖诗,爱好男。”
短短五个字,引得讲台下方坐着的一群变态哄堂大笑,肖诗却面不改色地继续:
“我的名字包含着父母对我殷切的祝福,接下来的日子里希望大家多多关照。”
“哈哈哈哈哈......哈?”
这次我开始拍桌狂笑。
但班上那群人不笑了,他们用一种变态打量正常人的奇怪眼光看着我,气氛一度很诡异。
她叫肖诗啊,消失,包含着父母对她的殷切祝福,难道还不够好笑吗?
笑得太狠,我的眼角都渗出了泪花儿。
肖诗看着我,沉默良久,噗嗤一声,也乐了。
之后没有缘由地,我和肖诗成了好朋友。
能被父母送到这座学院的人多多少少有些异于常人的行为或者怪癖。比如我的几个室友,小胖好赌,三筒有很重的网瘾,顺子敏感多思,情绪不定,最大的爱好就是在熄灯之后盯着其中一个室友的床铺看,连眼都不眨一下。
而我被所有人称作“娘炮”,如果在床下睡觉算也一个怪癖的话,那这或许也算一个。
但肖诗,除了那天让人发笑的自我介绍外,我看不出她的不正常。
不,甚至那天我都不知道众人因何发笑。也是第一次,我知道,我可能变态得不太合群。
“你看起来很正常,不像一个有问题的人。”肖诗曾斟酌着对我说。
相信我,在变态的乐园里,正常绝对是个侮辱性形容词。
我对她的形容颇为恼怒,不由脱口而出:
“我妈说过我是天生的变态!”
说完之后,我挺起胸膛,像只通过斗争赢得了交配权的公鸡:“再说,学院里最像正常人的不应该是校长吗?大家都这么说。”
在所有人眼中,校长是个普通的发福中年,常年穿着衬衫西裤,手上拿个保温杯,就像退了休的老干部,没有任何不正常行为。就连在惩罚室里惩罚学生,他也只是例行公事地按下开关,陪我们闲聊,直到惩罚结束。
“校长才是最大的变态。”肖诗说,“一个真正的变态,是能收放自如的,他甚至可以骗过所有人乃至自己。如果校长不是个大变态,为什么学校的老师和学生都那么怕他呢?你想想,身为变态的你会害怕一个正常人吗?”
是吗,好像很有道理。
三
又过一周,小胖依旧没有回来。我知道,他可能永远不会回来了。
食堂饭菜里的肉越来越少,到最后,只能从半生不熟的青菜里找出零星骨头渣子。
从惩罚室里出来之后,我反反复复地读着鲁迅写的《狂人日记》,参悟其中隐藏的秘密。
这是一个吃人的世界。每个人都在吃人,每个人也都在逐渐被人吃掉。资本家吃劳动者的价值,把自己养得脑满肠肥,而变态比较直接,他们用别人的肉作为养料,供给自己活下去的营养。
小胖,就是那个无辜的被献祭的人。因为他近来曾被校长亲口认定赌瘾好转。他不够变态了,所以他要被吃掉。
而小胖曾经告诉我,顺子老爱在夜里盯着他的床看,一看就是一整宿。他害怕极了。
但我从来只睡床底下,从前只当做这是顺子的怪癖,现在一切又细思极恐起来一一会不会,在某个夜深人静的时候,小胖躺在床上,鼻翼间发出均匀的呼吸声,有人在角落里盯着他圆润的肚腩,嘴角流出贪婪的涎水呢?而小胖的肉吃完了,顺子又会不会把注意打到了我的身上?
我把这件事告诉肖诗,肖诗嗤笑:“那只是你的错觉,现在是法治社会,就算是变态也不会那么明目张胆地吃人。”
她宁愿相信校园传说都不相信吃人,可《狂人日记》里写得清清楚楚,从古至今,人类都是会吃人的!
我拿吃人的事去试探顺子,夜里,他盯着我的床铺发呆时,我起身问他觉得小胖这人如何。
他说,挺好,只是可惜了。然后伸出舌头,舔了舔唇周的皮肤,作出意犹未尽之态。
我心下确定,吃人这件事多半是真的了。
也许是夜色太暗,让隐匿在其中的人也多了几分胆气,我索性挑破那层窗户纸,直截了当地问他: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吃人这件事的。”
“吃人,什么吃人?”顺子抵赖,死活不愿撕破那层粉饰的皮。
那就像一层画皮一样,笼上的时候还有一个人样,一旦被撕破,露出底下的魑魅魍魉,就连骗自己都做不到了,“你在胡说些什么?”
说完以后,他忽然开始全身颤抖,对着黑暗又哭又笑:
“好像也不错,可不就是吃人吗,我们都在吃人,也在被人吃。这个学院里,最大的食人魔就是校长!”
他声音尖锐近乎歇斯底里,被吵醒的三筒低吼着问候了几句顺子的直系亲属,就见顺子从床上一把翻身而下,跑到阳台,然后对着无边夜幕,身子缓缓倾倒,像一只自由的鸟一样,飞翔,飞翔,然后粉身碎骨。
“砰——”
声音只有一声,但沉闷的余响却持续刺激着耳膜,黑暗里,我和三筒对视一眼,在眼神交汇的瞬间又心照不宣地移开目光。
跳了?
跳了。
三筒盯着顺子消失的阳台,咕咚咽了一声口水。
顺子没了。直到天亮,宿舍里少了一个人,灰黑的水泥地上多了一抹暗褐色的阴影。
他的尸体去哪里了,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食堂里又有肉了。
这次是炖排骨。
我忍着呕吐的欲望,一口一口把盘子里的菜吃光。
咽下去,咽下去,再进一次惩罚室,被吃掉的人就会是我。
四
自从顺子死后,三筒看我的眼神也开始怪异起来。每次回到宿舍,他都用狼一样的眼光盯着我,但他没有轻举妄动,我知道,他怕我,因为他怀疑顺子的死是我的功劳。
在这样的压抑氛围中,肖诗对我说:
“我们逃出这座书院吧。”
“怎么逃,你忘了前两次我是因为什么而进惩罚室了。”
那时我还是一个不羁的变态,不甘心受困于牢笼一般的学院,渴望越过那张通了电的铁丝网,逃向外面的天空。
然后......
出师未捷身先死,从此萧郎是路人。
今天下了一场大雨,雷电在学院上空轰鸣。
“肖申克出狱那天的雨,下得和今天一样大。”
肖诗把玩着手上的钢勺,意有所指。
“蠢材,肖申克是监狱的名字,你应该说,今天的雨下得和依萍回家要生活费那天一样大。”但那天依萍并没有要到生活费,还被陆司令狠狠抽了一顿鞭子。
“肖诗,学院是家。”我认真地对肖诗说,“高墙之外是正常人的世界,他们只接纳和他们相似的个体的存在,而且人数众多,像我们这样的少数异类,只会被他们看不起和排斥。所以我妈才会把我送到这家满是变态的学院。她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在正常人的世界里吃苦,我不能辜负她的期望,你也不能,你懂吗?”
“既然来到这里,就要适应环境。”我眯眼望了一眼高墙包围下天空的一隅,就如井中的青蛙仰望只属于它的天空,“再说,也许外面的世界对我们来说更加的危险。在这里,我们只要保证自己不被几千个人吃掉就行,一旦出去,我们的敌人就是整个世界。”
这些话是我在心头思虑良久而得出的结论,我企盼肖诗能理解我的良苦用心并给予回应,但她说:
“你知道什么叫斯德哥尔摩症候群吗?不知道的话看看现在的自己吧。”
不,肖诗,其实错的是你啊。
我们都是食人魔,我们的胃早已在无知无觉中消化过很多同类的尸体,这样的我们是不被世俗所接纳的。从我们吃到食堂第一口肉菜的那天,就注定了我们必须一直吃下去。
这不是斯德哥尔摩,只是我们没有退路了。
那之后很多天,肖诗都没来找过我。某一天早上晨跑,校长把我们叫过去,他说,最近几天会有外界的记者来访,希望大家好好表现,
说到“好好表现”四个字时,他还意味深长地加了重音。懂的都懂,意思就是要我们伪装出正常学生的乖巧模样,不能让记者发现学院是个变态的老窝。最要紧的,是不能让别人发现吃人的事。
底下学生都低着头,噤若寒蝉。
校长又高声重复了一遍,懂了吗?
雷鸣般的掌声响起,随即整齐划一地“懂了”,气冲云霄。
在我旁边的三筒又看了我一眼。
我也看他,瘦麻杆一样的身材,深青的眼袋,耷拉的眼皮,看上去无精打采,但自从顺子跳楼后,他的眼神却越来越亮,恍若里头燃烧两团野火。
五
记者到来的那天,许多家长也蜂拥而至,其中包括我的父母,还有三筒的爸妈,以及顺子的。
那个跳楼的顺子,尸体不知所踪的顺子。
隔着人群,我看到那对哭得眼睛红肿的夫妇相互搀扶着,在聚光灯下说顺子,说养大他多辛苦,说供他上学多不易,说看他走上歧路多痛心,说他轻生多不孝,以及对这种行为的不解。
“子曾经曰过:语文有三怕,一怕写作文,二怕文言文,三怕周树人,你知道为什么吗?”我习惯性问旁边的肖诗。
“哪个子曾经都没有这样曰过,你每次说话的时候能不能不要乱给自己的话加前缀。”肖诗狠狠吐槽。
我假装没听见,继续说:“因为鲁迅的文章里总有大量的隐喻,学生轻易读不出来。”
但为什么要做这些练习,绞尽脑汁地解析每个句子背后的含义呢?因为人生处处都在隐喻,每个人都话里有话,真实的意图往往要透过他们说出的话去细细思量。
我文艺了一把:“比如顺子的爸妈,他们明明通篇离不得顺子,拆开细细听却句句都在说自己。”
肖诗物伤其类:“原来顺子只是工具啊。”
我颇有些愉快地道:“真好,也篁物尽其用了。”
最后顺子爸妈在镜头前表示这不是书院的错,他们已私下达成了调解,将这场闹剧拉下帷幕。
但短发的女记者觉得自己出场顺序太后,戏份太少,并不甘就此离场,她拿着话筒,随手对准一个学生,问:
“这位同学,我收到一些消息说你们书院实行封闭式管理,借口矫正学生坏习惯殴打辱骂甚至电击学生,是真的吗?”
被问到的同学瑟缩了一下身子,没答。
女记者再接再厉,眼含鼓励:“你别怕,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我会把它曝光到大众面前,到时候,你们就可以回到父母身边......在镜头面前,不用害怕的......”
被问的同学听到“父母”两个字,张了张嘴,往人群的方向看了一眼,张开的嘴唇抖得更厉害,却偏偏说不出一个字。
她太天真了,她以为我们的父母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顺便一提,其实我初来书院的前两次出逃,第二次是成功的,只是又被爱子心切的父母送回来了而已。
但我理解他们,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最后,这出荒唐的闹剧以一个波澜不惊的结尾画上句号。
但只要活着,哪里都不会缺少闹剧。
女记者走后的下一幕戏由三筒主演。主角三筒被三五个同学摁着胳膊押往这边,算作登场。
他一眼见到人群中他的爸妈,瘦弱的身体里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将几个高壮同学挣开,一把跑到他父母面前涕泗横流,忽然跪了下去,开始表演。
“爸,妈,我学乖了,我学好了,我以后再也不打游戏了,我听你们的话,你们带我回去,好不好?”
好一出浪子回头!
这样的戏码我来书院后隔三差五都能见到一出,年年岁岁戏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他死死抱住中年夫妻的大腿,就像溺水的人抱住最后一根可能救他的稻草,越说越急,语气卑微,不像一个孩子在对父母说话。
中年夫妻被儿子的眼泪打动,第一时间将头扭向校长,以眼神询问他的意见。
“校长,别相信他,这家伙趁着没人想翻墙,还好被我们逮住了,他就是想跑出去,他早就计划好了!”
将三筒捉来的其中一个男生高声道。他叫喊时整个人涨红一张脸,骄傲地挺胸昂首,似乎十分神气。遗憾的是从我的角度只能看到他伸长的脖颈,莫名像一只引颈待戮而不自知的鸡。
三筒的父母闻言脸色大变,甩开了儿子抱住他们的手,怒极地离开。
“爸,妈!”等所有家长离开以后,三筒的叫声凄烈绵长。
“哦豁。”我耸耸肩,又是一样的结局,百无聊赖的、千篇一律的结局。
校长伸手扶了扶鼻梁上的平光眼镜,看不清他眼里的情绪,只镜片在难得一见的冬阳下折射出令人心畏的冷光。
他不去管趴在地上绝望嚎叫的三筒,反而将目光直直对准我,和蔼地问:
“我没记错的话,你和他应该是住在一个宿舍的,他最近有什么异常行为吗?”
还有我的戏份吗?
一道道探照灯似的目光聚焦在我身上,反反复复打量。身旁的肖诗拼命冲我摇头,表情浮夸地用嘴型说,没有,回答他,没有!
我微不可查地冲她一点头,收回视线,然后对校长说:“他最近有很多异常行为。”
像被按住暂停键的电影,一张张麻木僵硕硬的脸定格在最微妙的表情上,彼此脸上表情大同小异,连在一起竟分不清谁是谁。
“他最诉有很多异常行为。”
肖诗不知何时已经悄悄离开。我不知道该庆幸还是遗憾没有看到她失望的表情。
“骗子!你撒谎,我根本就没有......”我冷眼看三筒被一群人捂住嘴巴,一语不发。
我撒谎了,最近三筒根本就没有异常行为。但是对不起啊,三筒,你也该明白的,这是一个人吃人的世界,我如果不先下手为强,就会被你吃掉。
最近每个夜里,你也开始盯着我,让我不得不继续躲在床下,不是吗?
我怕得有理。
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三筒见大势已去,嘴里便开始不干不净地骂着,骂我懦夫,骂我娘炮,骂周围同学走狗,也骂校长畜生,骂得多姿多彩,骂得花样百出。
我从来不知道他这么能说,换到正常人的世界里,怎么也得是个语文状元吧?
最终,骂声戛然而止,痛苦的嚎叫声穿透高墙,随朔风一道飘向很远的地方。
三筒的手在泥里,校长的鞋在三筒手上。三筒痛苦地叫唤哀求,嘴里呢喃着什么,我听得不大清,只依稀辨认出几个个别字眼,什么电竞,什么梦想之类的虚无缥缈的玩意儿?
我不懂,变态也有梦想吗?
六
近来无事。
三筒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回宿舍,每到夜深人静时,我依旧会抱着那本从图书馆借来的《狂人日记》,反复研读,越读心里就越迷惑。
好像有什么东西错了。
当你妄图透过表层缝隙去窥探内里包裹的隐喻时,会不会你以为的“隐喻”才是表层,而真实的隐喻却被放诸眼前,被人视而不见呢?
毕竟语文上有种东西叫过度解读。
我将书翻来覆去地读完以后,犹觉不够,竟第一次萌生出写些什么的冲动,于是从宿舍里翻出纸笔,将自己入学院之后的一些琐事记录其中,写对我殷殷希切的父母,变态成群的学院,写被吃的以及吃人的室友,也写肖诗。
待日记完成以后,三筒回来了,肖诗却突然失踪了。
不,或许不是突然。我发疯地在书院里寻找肖诗而不得的时候,一段回忆绝望地从心头冒起,其实在我污蔑三筒有异常举动,看到肖诗转身离开的背影那一刻,我就有一种预感,这或许是我和她最后一次见面。
但我当时却颇不以为然,认为这只是自己的错觉而已。
除非变成一个父母认可的合格变态,没有人能从育德书院中逃走。
可我忘了还有另一种可能——万一,我是说万一,肖诗也被吃掉了呢?
“肖诗,你最近有见过肖诗吗?就是那个扎着高马尾,性格很男孩子气的女生。”
“她长得很漂亮,第一次自我介绍的时候,说她自己‘爱好男’的肖诗啊,你们还笑过她!”
“你是不是有病,死变态!什么肖诗不肖诗的,神经病!”
不同于小胖的失踪,肖诗似乎失踪得更加彻底,我向人打听她的下落,然而没有一个人回答我,所有人都说不认识肖诗,所有人都骂我有病。
他们记得小胖,可却不记得肖诗,还骂我有病。
我有病吗,我当然没病,病得是你们这群人,我现在比谁都清醒!
我知道了,这些连在一起的千篇一律的面孔一齐看我,异口同声地说不认识肖诗,却在私下里眼神接触的人,他们一定是都吃过肖诗的肉,他们是共犯!
那一刻,一股热血直冲大脑,我的灵魂仿佛和躯壳分离,飘在半空中冷眼看着自己的身体红着眼冲向人群,发疯似的打翻一个又一个盛着肉的餐盘,看周围看热闹的人作鸟兽散,尖叫形成波纹一般的浪潮,在空气中此起彼伏,久久不息。
我害怕失去肖诗。尽管不知道为什么,但这一刻,我如此绝望,又如此愤怒,像被人吃掉了一部分似的。
一片乱像中,我感觉后脑一痛,紧接着痛的地方又泛起密密麻麻的痒来,有什么东西从脑袋里冒出,在顺着后脑勺往下爬,温热的,流淌的。
我眼前一黑,栽倒在地之前看清了砸我的男生,瘦麻杆一眼的身材,那双燃着野火的双眼里野火熄了,只剩一堆空洞而冷寂的灰烬。
是三筒啊。
那一刻,他的眼神,像一名可以毕业的变态。
七
再次醒来时,我的手脚被束缚在那张专门惩罚学生用的椅子上,对面校长和一个穿白大褂的校医正坐在椅子上争执,说什么心理障碍疾病,必须送走,而椅子旁的小木桌上,一本边角蜷曲的旧本子被随意摊开,露出上面零散的字迹。
尽管离得很远,视线模糊,但我依旧可以确定,那是我的日记,我放在宿舍里的日记!
这场争执最后以校长的胜利告终,校医走后,校长一声叹息:“我以为上次逃跑被打一顿烧一场之后你学乖了,谁知道还是那么不听话,竟然学会了撒谎。”
他的声音还是那么温和,但摘下富有书卷气息的平光眼镜后,只一接触那双边角锐利的眼睛就能将人目光割伤。
“肖诗呢?”我依旧坚持用沙哑的声音问。
他按下按钮,细密电流爬上皮肤,拼命从毛孔里往骨头缝里钻。
“肖诗呢?”
“根本就没有肖诗,你妈说得果然没错,你这个死变态,神经病!学校里根本没有肖诗,你他妈在这儿闹鬼呢,满嘴谎话!”
他将日记劈头盖脸往我脸上砸,本子本就残破,被他用力一掷,纸张簌簌而落,满地的记忆在惩罚室的地板上铺陈开来。
事实上谁都知道,满嘴谎话的是校长,他不仅让人分食肖诗,看这架势,还想屈打成招。
但我这次并未让他如愿,因为鲁迅说过,真正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
相信我,这次真是鲁迅说的。
“你今天就算电死我,肖诗也存在过,我去你大爷!”凡是存过过,就必然留下痕迹。这句话是谁说的来着,不记得了。但我清晰得记得我的唾沫飞打了校长的脸上。
他的脸胀成了鲜艳的猪肝色,手指狂按按钮,加大电流。
“肖诗怎么可能不存在!”
至少这一刻,我可以觉得自己是个斗士,而非懦夫。
在仿佛要撕裂皮肤的痛楚之中,我的神思再一次混沌散乱,迷迷糊糊地想,人在什么情况下会不穿衣服呢?这次我好像知道了。
“禽兽在更强者面前俯首,却在蛇鼠横行的暗室里,在更弱者面前脱下衣冠。”
我哆哆嗦嗦地将这句讽刺喊出后,立刻被眼前的黑暗淹没,真可惜,没来得及欣赏他的脸色。
八
那天之后,只剩一口气的我被扔进了一个没有光的房间。
每天都有人给我送来仅能保证不被饿死的食物分量,我靠着这些东西苟延残喘。
独自一人待在黑暗中是一件很可怖的事,没有光线,没有声音,颠倒日夜,不知黑白。
时间在这里紊乱失序,十几分钟与几十小时不再有明显区别。
起初,我仍不止地叫骂着。
随着时间的流逝,骂声越来越小,我开始用指甲在墙壁上刻下一些东西,以此保持清醒,最后我开始不断地拍门,叫骂变成求饶,认错。
在漫长的黑暗煎熬中,能审视的只有自己,我开始渐渐意识到一件事:是的,从来没有肖诗,一直都是我一个人。
妈妈说:“丢人现眼的玩意儿,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变态儿子,我恨不得你立刻消失!”
那一刻,肖诗在我身体中诞生了。
所以当她在自我介绍说她喜欢男生时,所有人都哄堂大笑。
所以她能在书院里来去自如,像一阵风一样随时可以消失不见,其至逃过校长的眼睛。
所以除我以外,没有人认识她。
肖诗就是另一个我。
一个被父母希望“消失”的存在。
于是他们把我送到这个地方,希望让我变得“正常”起来,终于,一个勇敢不屈,多次逃跑,心存正义的肖诗消失了,活下来的是那个满嘴谎话,卑鄙无耻的我。
“哈哈哈哈!”我开始放声狂笑,直到眼角沁出泪花。
斗士在被夺去武装之后,又变回了那个胆小鬼。
第不知道多少天,我甚至不知道到自己是否算清醒。
“求求你了,我错了,校长,这个世界上没有肖诗......”
“妈,我错了,我不喜欢男生了,我正常了,你带我回家好不好,我以后只听你的话......”
“我是变态,可我现在真的正常了,求求你们,放我出去吧......”
磕头,下跪,求饶,哀泣,丑态百出。
我开始一遍一遍问自己,真切反思自己的过错。
我错了吗?
错了吗?
错了吗?
......
我错了。
肖诗,这次是真的消失了。
我不记得自己被关了多久,也不记得自己在这段时间里究竟做过什么,只记得当门外的第一束光照进来的时候,自己下意识地躲在了角落,手忙脚乱,不知所措。
冲进来的女记者不顾我满身脏污恶臭,一把把我抱在怀中,眼里流着泪对我说:
“孩子,你自由了,这所学校被查封了,你可以回家了。”
真奇怪啊,不该流泪的人眼泪怎么也止不住,该哭的人却挤不出一滴泪水,眼神空洞。
学院被查封以后,我被送回了家。后来才从新闻里得知,原来是三筒逃出去举报了学院。
他在将日记交给校长那天无意间扫过一页,恰好看见肖诗对我讲的两大校园传说,发现了藏在其中的秘密。
我被抓进惩罚室的那天凌晨,向校长表完忠心的三筒找到了为学院运输泔水的垃圾车,他在暗中观察计划半个月,终于在某日清晨,趁人不注意乘上那辆车,九死一生地逃出学院,用被踩碎手骨的手,将所有藏在平和假面之下流脓发臭的暗疮揭开。
他才是真正的斗士。
回到家后,我给自己披上了一层乖巧温驯的皮,顺从父母,认真学习,从不惹事,喜欢女生。
我以为从那所学院出来之后我会是一个合格变态,谁成想最后变成了正常人。
妈妈欣慰地说,虽然书院被查封了,但儿子正常了,不亏。
有记者通过那本日记找到了我,希望我能谈一谈那段暗无天日的书院经历,谈谈日记中的“肖诗”。
我摇头表示拒绝,嗤笑道:“从未存在,谈何消失?”将过去毫不拖泥带水地斩断。
被关在黑屋里经历漫长折磨放出的那一刻,我就是个正常人了,而那个女孩儿,只配不动声色地消失,在时间的掩盖下枯萎。
尾声:记者
育德书院被查封以后,我去采访了那个被从紧闭室里放出来的男生,那本日记的主人。
但他拒绝了我的采访,称自己现在只想好好生活,那段时间里他没有创伤,没有障碍,他过得很好,他是个正常人。
采访落空,虽然失望,却不难让人理解。
他现在似乎是真的和过去告别了,没有一点日记中表现出的被扭曲认知,极度癫狂的状态,看上去就像一个活在阳光下的正常人。
不同于其他被救出学生的创伤应激,那段时光在他身上仿佛真的从未存在过一样。
日记已经被他烧毁,最后一点过往的痕迹也已消失。
然而真的是这样吗?
我又一次踏上了育德书院的旧址,看工人们换掉宿舍的木床板,忽然想起从育德书院“顺利毕业”的化名“小胖”的孩子曾提过:那个男生喜欢在床下睡觉。
那一刻,前所未有的大胆想法在我脑海中出现,我狂奔到他所在的宿舍,小心翼翼地钻到床下,躺平看着床板开启手电筒。
终于,我在角落里发现了一串划痕,那是用指甲一点点磨上去的文字和日期,笔直迟滞稚拙,难以辨认。
我看了好久,待终于将它辨认出来后,忽然泪流满面。
日期是半个月以前,上面的文字歪歪扭扭地写着:
我感觉自己在一点点被吃掉,我要变成正常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