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为

周小郎,周小郎,玉身翡心少年样。

篛郎风华正年少,惹妒颜,惹妒颜。

1

柏安城周家族内偏房出了个探花,小小郎君长身如玉,眉眼似春。

身穿暗红探花朝服,头戴青绳色官帽,耳别红花,衬着探花郎面白唇红,一段风流天成。

一朝赏遍长安花,探花郎怀里满是怀羞的少女扔来的香袋。

城内顿时传遍了“三月周郎七月君,年年乞巧盼得人”的风流俗话。

待字闺中的小姐只欣赏周郎飘然风姿,那样的蟾宫折桂人物,说不得只有天上人才配得上。

三月朝殿后,探花郎入朝为官,几年又升为礼部侍郎,可谓是顺风顺水。

如此妙人物是不曾娶亲,天子官天子女,那安宁公主一心倾慕他,他却屡次三番推辞青睐。

天子虽为明君,可安宁是他最疼爰的女儿。

三番五次拒绝,连欣赏周探花的天子也看不过去,野史也有人杜撰过一段往事,不过孰是孰非只有事中人知晓。

天子知探花三番拒女,面露不善,语气甚强,问,“周郎,汝蟾宫折桂令可是为月娥? ”

周郎只笑。

天子怒眉,心下已是不快,四下奴婢皆是屏气凝神。

“探花既不为月娥.,亦不为吾儿,汝不然心向无尘?那快快剃度出家,遁入空门罢!”

周郎摘帽行叩拜,虔诚开言,“君明鉴,臣有结发,爱慕良久,一心妄求白头,而今爰妻先亡,臣已绝红尘情念。”

君心何坚决,到死无两意。

愿为连理枝,却独长生老。

2

我名叫周枳篛,是名门望族周家偏房的幺儿。

周家世代追逐名利,一心栽培族中子弟入世为官,只求官场万事随心而行。

我们自小要求尊崇圣贤道,族规更是以诗书礼仪为尚,一步一字都为我们设下规划仕途天骄。

我们为此与外人拼,同族人争,于官场斗。

只为得实现家族不衰的茉耀。

可是阿爹阿娘从来没有问过我,愿不愿意、想不想出去这宅府,愿不愿做自己而活。

其实无论是谁都行,只要满足他们都行。

我并没有那么重要。

我们只要姓周,就必要为周家呕心沥血。

可是直到翡娘死后我才懂,周家有庞大的族谱偏房,他们要的不是我,不是长房长孙,不是嫡亲正房血统。

他们要的是一个带着周家重现光辉的人。

周家的人没资格为自己活看,我们的一切都不是我们自己的。

3

遇到翡娘的那一年我十七岁,正是少年心性比天高,哪里知晓天外天人外人。

我不服家中族法,我不公伦理纲要,我偏要去瞧瞧世间到底是个如何模样。

那样桀鹫不驯的年纪遇上翡娘。

那样的傲气折人,毁了我,也毁了翡娘。

只顾义气当头,狐朋狗友三三两两,却似侠客风云执剑江湖。

我一心仰慕江湖侠客风流快活,少年傲气,自认为自己有朝一日入市为官,清河海昊终有我为之一振。

与同窗好友经常在花楼冷泉夜聚谈,那是三教五流居留之处,那是我从来没有去过的烟花地。

家中训戒,自是淫乱红尘勿念,骄奢淫逸勿贪。

小时候母亲说,花楼里都是会吃人心的狐狸幻化作的美人,周家子弟若要成为人中龙。

舍弃的是欲望,拿起的也要是欲望。

可母亲她不会知道,是我舍弃了翡娘,我也舍弃了母亲,舍弃了周家。难为

4

我见到翡娘时,心中难以摒弃旧日家中对烟火地的鄙夷,以为她不过空有貌美,拿身换钱粮。

可翡娘她实在是聪慧美丽,兄弟之间常侃侃谈论如今街舍沦为小官斗场,百姓无辜奉连,我们一众人气愤难平,却疏忽街头巷尾虫蚊蛇鼠,天底下有哪个地方没有鼠窝狗洞。

等我们的屏风被金吾卫撞开时,我竟呆愣住,一时战战兢兢,浑然不知如何是好。

直到翡娘掩面笑我,我才知道她同那些人讲我是她的情郎,日日同她幽会此处,难抑相思。

我不解。

翡娘说,那领头的金吾卫原姓洪,练得一手好刀法,又因为他拿刀每每起势拿刀先掩面,都叫他掩面佛。

他从前年少有个心上人,青梅竹马,情哥哥情妹妹一处长大。

后来他刀法名扬四起,做了金吾卫的领头将,多少官户看中他,想同女儿嫁与他。

掩面佛少年一时傲满也沾沾自喜,娶个达官的娇小姐做妻。

情妹妹一时肝肠寸断,竟跳下他们从小玩大的井里,掩面佛捞起情人时,她手中还攥着帕碧绿的翠雾丝。

掩面佛悔不当初,日日酗酒,不喜夫人,夜夜拿着翠雾丝的帕子掩面痛哭。

那夫人虽是大家闺秀,却也是刚烈性子,她知丈夫不喜她,又看夫君每日因她沉浸悲痛,竟也上吊自杀了。

“自那以后,掩面佛再也未与女子有过瓜葛,他知晓你是我情郎,便想起他那青梅与夫人,到底会放我们一马。”

翡娘低眉,我听完也只是难过。

这故事中似乎人人有孽,又似乎人人无错,仔细想着就只是一股悲凉环着心头,眼泪也似要落。

难怪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塞流,

从今四海为家日,故垒萧萧芦荻秋。

5

只是那时我年少,自认为自己是当今世上独一无二,哪里料到人海浮沉,我早就身在其中难自拔。

从那之后,我知晓翡娘心思通透,更为她身世惋惜,日日同她一处,她与我相处风月无关,只是总有人打趣我们。

一来二回,冷泉夜的姑娘们都心照不宣,笑我俩整日出双入对如同恩爰夫妻。

翡娘冰雪聪明,看惯人世无常,却对我青睐有加。

她说,周郎是世上独有的周郎。

我也被她打动,世上少有翡娘这般懂我心意的姑娘,心中也真疼她,这般来去,又如同鸳鸯一般。

可我始终心有戚戚,我骗了翡娘。

我同她到底不可长相厮守。

原是母亲早就知晓了一切,那日我来冷泉夜寻翡娘,推开屏风见着却是母亲。

她一如既往如同她房里的那座光明净妙慈慧菩萨。

慈悲又冷面。

母亲只消瞧上我一眼,我便慌得六神无主。

她招手唤我过去,让我伏在她的膝上,像小时每年春祭夜那样抚着头发。

告诉我要争气,要做周家的人上人,要为她在周家中扬眉吐气,要替她这般困在闺阁夫婿家的女子去看山河风光。

是的,周家的偏房李氏生得原是个娇女。

女儿生在周家只得嫁于旁人无出头日。

李氏偷天换日,改女作儿,我一生本就为母亲而活,做人上人,就得为男儿身,就得一辈子瞒住这个滔天谎。

6

我像是生吞千金砣的死囚犯,终于在临刑前受不下日日片肉剔骨注水的酷刑,跪倒在翡娘身旁,眼睛涩得泛红,却怎么样掉不下泪来。

我恨啊!我恨!我恨天不公!

我恨我为什么生作周家人,我恨为何女子不可争,我恨我偏偏女儿身,却这辈子只能活作男郎!

我恨我自己痴心妄想要爱上翡娘,却连她也欺瞒!

我恨我摆脱不了母亲,任由她作践心上人!

翡娘像是受到莫大的恩宠,倚在我侧身轻轻半接着我。

我抓住她的衣角,狠下心来。

“翡娘…...翡娘,日后莫要再轻信他人了…...”

她只是温温柔柔地看着我笑,“公子,翡娘知道,翡娘只信公子一人。”

我知道她不懂,她不懂我在内疚,她不懂我没办法给她心有所属,她不懂我只是图一时兴起。

这个姑娘身处烟火之地,却是个晶莹剔透的玻璃身。

后来听冷泉夜的姑娘们说,翡娘日日在阁楼弹着他的五弦琵琶,唱着他的月上无风曲,天天在等着她的心上郎君,骑着踏浪雪马从远处而来,远远地就向她招手,

“翡娘!翡娘!我带江北的红花来娶你了!”

7

母亲一辈子都活在周氏宅院中,她看过很多折磨人的手段,也明里暗里受过不少。

她知道如何让我心甘情愿地彻底缴械投降。

我跪在地上,哭得泣不成声,摸着母亲的鞋子,额头附在鞋尖上一颗拇指大的翡翠,那是我南海远游为母亲寻来的生辰贺礼。

只是如今,我额间却只触到一片冰凉寒心。

我祈求着母亲放过翡娘,乞求我温婉慈悲的母亲。

“求母亲,不要伤她,我会听话,我愿做您的儿子。

我会乖乖地做家族的棋子。

我心甘情愿为家族而活。”

在泪眼婆娑中我望向母亲,她不苟言笑,眼中似有泼天倒海的漠然,一恍神,我似乎忘记母亲原本的慈悲相。

膝下感受不到腊月的冰冷,我跪在我碎掉的自尊上。

我哭我的翡娘,哭她的周郎,哭这世间如此之大却容不下我俩。

事由孽海,怨偶天成,

心有不甘,恨天不公。

8

自以为母亲慈悲心,却忘了母亲身后还有周家。

母亲哄骗走了翡娘,逼她吞毒,等我赶来时,看到翡娘唇边沾着血,漂亮地不可方物。

我没有流泪,没有怒吼,只轻轻抱着翡娘哼着月上无风曲。

母亲似被我吓着,却拉不下脸同我和好,可我如今也不在乎什么母子情分了。

翡娘死后,我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颓废,许是老天不忍,意外摘得探花。

主上想将公主嫁于我,可我已有了翡娘,想起当初翡娘同我讲掩面佛情妹与夫人的故事。

当时寻常人,如今又是事中客。

自此我便一直留在京城,即便是祭祀年关,我也从不回周家。

这是我迟来的计划已久的报复——完美无瑕的周公,淡漠疏离的篛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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