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不知道多少次死在爱人手里

当我再次睁开眼拉开窗帘,又是一样刺眼的阳光。

我环视这个一览无余的小房间,只一张单人木床,一个放衣服的小箱子。墙角、床底、墙缝这些边边角角的地方倒是弄得干净。

这里是泉洲,当今势头最盛的门派。我不过是众多弟子中平平无奇的一个,却不知为何陷入一个轮回。

过两日便是中秋佳节,我看了眼窗外,默默计算时辰。

在我思索之间,门外已经响起敲门声。

“咚咚......”

清晨露水重,冷湿的门发出的声音不如往日清脆。

尽管已经经历过不知多少次,听到这声音,我还是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

我一边深呼吸,一边慢慢挪到门口,迫不得已打开门。

我感到一缕清风从门口钻进来。

门外的大师兄一脸关切:“师妹的伤好些了吗?”

站在我眼前的人,不论是外貌还是举止,皆是上等。

我曾怀揣少女情思,假装无意和师姐们提起他,听说仰慕他的女修士不在少数,我又是骄傲又是酸涩。最要命的是,我居然因为他对我的一点关心,便误认为他心悦我。

想起被他亲手杀死的无数次,我心情复杂,却故作镇定,“好些了。”

大师兄见我脸色苍白,从怀里掏出几瓶药来,“今日的课程我帮你告假,你先歇着吧。”

我觉得他的眼睛特别漂亮,尤其是当他用那样温柔的眼神看着我,我便会不由自主地沉沦。

还有那双手,虽然因为总是拿着剑,生出厚厚的茧子,却还算修长匀称。

所以,我实在想象不出,现在这样一个儒雅的少年,到了明晚会用这双给我递药瓶的手,亲手杀了我。

我尝试着回忆起陷入轮回前的状态,却怎么也无法用怀着爱意的目光看他。我觉得我的表现一定很糟糕,态度也很冷淡,大师兄走前明显有些失望。

我无暇顾及这些了。

关上门之后,我重重地把自己摔到床上。

上周有一轮泉洲内部弟子的比试,为了应战,我不得不去藏经阁里复习法诀。那天我去得着急,忘了通报便闯入藏经阁,被看守的长老一顿痛骂。

这还不算倒霉,在之后的比试上,我莫名烦躁,头晕目眩,有一次差点因为失误被自己的法诀击中要害,是大师兄插手救了我,我的招式偏了一下,把命保住了。

我受了内伤,这几日一直在调养。

因此今日大师兄才特地来看我。

第一次轮回,我在这个节点收下药瓶,但是还是强撑着上课去了。结果因为没有休息好,我在第二天直接当着众人的面一头栽倒。晚上大师兄来看我,我又是感动又是欣喜地开门,然后毫无防备地被一剑穿心。我临死前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便是大师兄那仿佛捏死了一只蚂蚁一样,凉薄得让我心生寒意的表情。

第二次轮回,我醒来时发现自己重新回到被杀的前一天。这一次我冷淡地直接拒绝了大师兄的虚情假意,并且告假专心养伤。我尝试问同门师兄弟们今夕是何年,他们却差点认为我走火入魔,要叫师父给我瞧瞧。

哦,对了,那个因为我贸然闯入把我痛骂一顿的长老是我师父。

他修为不高,样貌普通,体格瘦小,领了个文职,平日轻易不见人,只在藏经阁捣鼓他的典籍。虽说他是我师父,可我却几乎没受过他的指导,一直靠自学。

我刚入门的时候选择他,是因为我觉得这个长老事少,也不严厉,等到后悔为时已晚。

我在第二次的时候确定只有自己一个人拥有轮回的记忆。

那一次,我在第二天晚上没有独自在自己屋里,而是去了藏经阁。我试探着问师父有没有能让人陷入轮回的法术,他只不咸不淡地随口敷衍,这是他一贯的做派。

尽管有师父在,可我还是死了。我看到黑暗中闪过一道人影,我凭借着对大师兄的熟悉,断定那就是他。

他从假山后飞来,我大叫一声“师父”,一扭头却发现师父已经没气了。

如果说第一次的死亡我还可以当自己在做梦,那么第二次便是彻底打碎了我所有的希望。

我哭喊着,质问他为什么要杀我,他却不言不语,手起刀落砍下我的头颅。

第三次,我徘徊在崩溃的边缘。我没有理会第一天早上他的拜访。我试图逃出泉洲。

我假借历练的名义出山,当我以为我终于逃出死亡轮回的时候,大师兄又一次出现在我面前。

我已经记不清自己死了多少次了,可能有几百次几千次?

从最开始的崩溃,到重新搭建心理防线,再到如今渐渐习惯身体被刺穿的疼痛感,我已经逐渐麻木了。

我不知道大师兄为什么非要杀我,也不知他是怎么悄无声息地夺去师父的性命的。我开始收集线索,并尝试在不同的节点做出不同的选择。

我先从大师兄入手,想知道他为何要杀我,却一无所获。我与他无任何恩怨,他在不知第几次轮回的时候甚至试探着握住我的手。

我当时心里揣着事,便默认了。

可不论如何柔情蜜意,一旦到达我的死亡节点,他便会毫不犹豫地夺走我的性命。

我甚至怀疑过我是不是看错了,可种种迹象又表明那就是大师兄。

至于师父那边,我有一次将自己的遭遇全盘托出,他却笑笑,一副不甚在意的样子。

我存活最久的是上次,我一心一意地接近大师兄,他接受了我忽然之间的主动,并且对我表示亲近。

以往我会在中秋前一日戌时被大师兄杀死,但那次我活到了亥时。

当时他邀我去八角楼顶赏月,我便在那儿静静等待。经过多次的轮回之后,我终于明白,无论我逃到哪里,他都能找到我。

因此还不如老老实实地遵守约定。

这一次与以往不同,我没有看到大师兄,而是眼前一黑,睁眼又看见熟悉的房间。

我至今不知道我那次是怎么死的。

也许是从背后偷袭?可是大师兄从未那样杀我,而且我也没有感受到疼痛。

旧疑点还没弄明白,新的疑点又冒出来了。

我想了想,这次是从师父那边试试,还是继续探师兄口风呢?

这么多场轮回下来,每一次师兄杀我前都没有任何征兆。我怀疑师兄是走火入魔了,要不就是被人所迫。

我这么想着,又一次给自己做好心理建设,翻身下床,一路摸到比武场。

泉洲众弟子当属阿鸢大师姐资历最高,其次便是大师兄。

今日他说的“告假”,其实是因为我理论知识还没学完,有早课;而他早已把这些东西吃透了,不必去和众人一同上早课,而是自由训练。

阿鸢大师姐这几天和沈师叔一同出去了,不知被指派了什么事。

若是放在以前,我定会为此高兴,因为沈师叔性格暴躁,总是处罚弟子,对阿鸢大师姐也没什么好脸色。他唯一称职的一点是会护送师姐出任务。

可现在我却分外期盼他们回来一一虽然从这么多次的轮回来看,这不可能。大师姐和师叔是泉洲修为最高的,如果他们在泉洲,即便不能把轮回破解,也能从大师兄的剑下保住我。

比武场上少了大师姐,不少弟子都兴致缺缺。等大师兄上场时,他们才好不容易打起精神来。

这场切磋用时极短,双方实力差距悬殊。不过对方原本就没想赢,只是想看看自己和大师兄差距在哪。

双方行完礼之后各自下台,我拿着根在比武场外面顺手摘的野花走过去。

师兄见我来,不由得眼睛一亮,他迟疑一下,问:“这是给我的吗?”又说:“你伤还没养好,跑出来做什么?”

我脑子里回忆着我活得最久的那次,循着记忆笑道:“反正也是闲着,不如来观摩观摩。”

接着是一些溢美之词,大概是夸他风姿绰约修为高强的话,我不愿回想,也不打算回想。第不知道多少次死在爱人手里

反正是按那次的轨迹来了,师兄接过我的花,笑容灿烂。忽又意识到自己表现得太兴奋了,将头一扭,“......沈师叔和大师姐要节后才回来,掌门打算今年月圆之夜办擂台赛,便当作是活跃气氛。你若爱看比试,今年可就有眼福了。”

往年活跃气氛的差事是沈师叔和大师姐的,都是精彩的对打,大家看得也过瘾。今年他们师徒二人不在了,便搞个人人参与的擂台,也挺好。

可惜我不知道要多少次轮回之后才能看到。

我还没试过自尽之类的方法,若此次再行不通,便要考虑特殊途径了。

这个节点下去之后,便是午膳时间要送些糕点过去。

我提着个雕刻着莲花蜻蜓的红木食盒,在他房门前站好,敲门。

他一开门见是我,有些意外:“师妹今日怎想起来找我?”

在我的视角里,他已经向我表白心意几十次了。然而在他眼里,我还是第一次来这儿找他。

然后又是一个令我厌烦的流程。来这儿的重点不在于送糕点,主要是为了和他增进感情。

什么递糕点啊,帮他擦嘴角啊,假装不经意间碰到他的手啊,还有故意摔到他身上啊......多次轮回下来,我发现这一套用来对付他非常有用,大师兄往往会在短时间内被我弄得心慌意乱,面红耳赤。

看他害羞的反应和上次并无不同,我便放心离开了。

大师兄这边没问题了,明天一早他便会约我晚上共同赏月。

我又去了师父那边,试试有没有什么新改动,

这次我长记性了,老老实实地通报一声再进去。

师父人不知道去哪了,不知是不是我上次惊扰他老人家了,藏经阁特意在门口加了两个弟子。

我无聊地翻了翻藏经阁的典籍。

这典籍我上上上次便全翻过了,关于我当前的处境一点记载都没有。我只是觉得无聊才随便翻翻。

我就在藏经阁消磨了半天,眼看日薄西山,师父依旧不见人影,我便和两位师兄告别。

第二日,大师兄果不其然地来找我,支支吾吾地约我共同赏月,我答应了。

我随口问了句,“明天的月亮不是更大更圆吗?”

他没有料到我会这么问,我见他神色纠结,便不再为难他。

不过这多少引起了我的注意。我自己是知道今晚会死的,于是对这种时间上的问题非常敏感。

大师兄是知道我今晚会死,见不到明晚的月亮?

这么推论下去,如果大师兄也带着轮回的记忆的话,那他真是个危险的人物。

他到底是想干什么?

......

尽管经历了无数次,在死亡面前,我还是会心跳加速。

我端坐着,见时候差不多了,便去八角楼。

我从前听说过八角楼,听名字先入为主地认为它有八个角,闹了好大一个笑话。

实际上它有九个,前八角分布在楼檐,最后一角在楼顶。当初命名者是在楼里看的,楼顶上的那一角在视觉死角,没被看到。

可惜这八角楼的称呼已经深入人心了,即便后来有弟子御剑飞行时发现了最后一个角,大家也还是按照错误的叫法。

冷风习习,月华如水,我从楼上眺望远方的湖泊,只见银鳞起伏,芦苇荡漾。

大师兄最是守时,在这个节点却不知为何迟到。再过不久,我便会眼前一黑,重新回溯到过去。

在此之前,我想弄清楚我是怎么死的。

突然,我心里一惊,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一直以来,我都以为是自己的死亡触发了轮回。

可是,这会不会和那八角楼一样,是先入为主的看法?

我上次根本没有死,是某个人的死亡触发了轮回的机关。

心念电转之间,我灵光一闪:“大师兄在哪?”

我发疯般向他的房间冲去,他的房间位置偏僻,鲜少有人经过。我透过窗户看到两个人影。

想到真凶就在眼前,我居然没有恐惧之心了。我听到一声沉重的倒地声,心里一揪:“大师兄!”

见我突然出现,屋内两人俱是一惊。

“师妹,快跑!”大师兄显然受了伤,一副虚弱的样子,见我突然到访,强撑着站起来。

师父似乎对自己很有信心,放着他不管,转而问我:“你来这干什么?”

我听出了一股寒意。联想到之前被穿心断头的经历,“这一切都是你做的?”

师父毫不犹豫地应下,似乎这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

原来,他修为不高,已经再无突破的可能。大限将至,他时日不多,为了活下去便走了歪路子。

这个家伙在藏经阁研究了夺舍之法,最好等到月圆之夜发动法阵。

可是今年中秋会举行聚会,如果大师兄突然失踪会惹人注目。

于是他便退而求其次,选择前一天晚上动手。

届时,大师兄的魂魄会与他共生在一个躯体里,慢慢会被他吞并殆尽。

若是有人问起他自己,他便可以用大限将至这个理由搪塞过去,因境界未能突破而早早死去的修士很常见,大家也不会起疑。

“所以,你就要杀了我,因为我是你唯一的弟子?”

我拼命地拖延时间,套取消息。

他突然叹息一声,“谁让你那天没有通报就闯进来了呢?我哪里知道你都看到了什么。”

我忽然想起那天的事来,倒吸一口凉气。

这样一来,我那几日的异常,恐怕都是他的手笔。他想让我失误,死在比试台上。

大师兄好不容易站起身,腿脚一软,又摔在地上。那个混蛋挡在我和他中间,我只能干着急。

老东西幽幽地叹息着,“年轻就是好啊,徒儿你可知道,我为何这么多次都没能成功?”

“幸亏我为了以防万一,提前在他身上布下轮回法阵,要不然早在第一次动手时就失败了。”

“这小子的魂魄太难缠了,即便被我夺舍也会不惜一切阻挠我。每一次他一见我杀了你以后,便会毫不犹豫地自尽。”

“我与他的魂魄虽然同在一个躯壳,却无法控制他自爆。”

“甚至上一次,我还没来得及夺舍,他便自尽了。”

我轮回的真相就这样被他一一道来。在这场轮回中,只有我和长老是有记忆的。

而大师兄则是这场轮回的核心,只不过他本人并不知情。

在这无数次的轮回中,他无数次地自尽。这样义无反顾地,一次又一次地......

在我们谈话时,大师兄已经摸到他的剑。

我忽然意识到他要做什么——

长老淡淡瞥了他一眼,“你想重开?”

“非常遗憾,我刚刚已经把轮回法阵破坏了。这一次,我可不会让你们两个逃了。”

“知道我为什么有底气在这里和你们浪费时间吗?你们看那,月亮越来越圆了。”

在他说出轮回已经消失的时候,大师兄已经在暗自蓄力了。

他突然一剑刺向长老,却因为过于虚弱而使不上力气,被长老躲开。

大师兄将剑架在脖子上,嘴角殷红,笑吟吟地柔声道:“你若敢伤她,我便将这躯壳一并带走。”

“师妹,”他突然转向我,“你走吧。”

我自入门十几年,从未见大师兄这般情态。

月影朦胧,我感到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长老却仿佛触电一样颤抖起来,“你......”

他不可思议的表情在我看来十分滑稽。

我推开门,只见明月高悬,八角楼顶有什么东西在闪闪发光。

这是流传在弟子中间的传说,八角楼其实是一个庞大的法器,是泉洲的镇派之宝。

只不过从未有人亲眼见过它的威力,于是便把这当做这个传说。我也没成想,它居然是真的。

我听到掌门的声音自楼顶传来,他老人家人应该还在外面,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竟然能通过这楼联系到这里。

我们谈话的内容已经被他听到了,我看了眼昏迷不醒的长老,这人想赖账可难了。

他真是实力不行,脑子也不好使。

若他实力强一些,便可强制大师兄的魂魄,阻拦他自爆;若他聪明些,便不会自信满满地和我们聊这么多。

但凡他修为高一些,或者干脆一上来就把我杀了,也不会这么失败。

长老昏迷,大师兄身上的法术自然也就解了。他还有些虚弱,我上前让他躺在床上。

“对不起,”他无力地吐出这么一句,“和你约好了要看月亮的。”

都这样了还想着看月亮呢。

掌门次日一早便回来处理长老一事,因为是中秋佳节,所以长老死之前并没有那么痛苦。

出于对泉洲名誉的考量,不论是谁都没有想把事情闹大。我对外宣称长老是寿数已尽,也不会有人起疑。毕竟他就我这么一个徒弟,平日又深居简出,资历浅的小弟子都不知道有这么一号人物。

当然这都是之后的事了。

唯一一件遗憾的事,便是大师兄因为伤情,没能在中秋擂台上比试一番。

我端了碟月饼,坐在观众席上,吃着吃着,突然想起来一件事。

“大师兄,你为何要在昨日约我赏月?今日的月亮不是更大更圆吗?”

昨夜是我一直照顾他,长夜漫漫,无人打搅,互通心意的时间可多得很。

大师兄尽力适应我们二人关系的转变,他迟疑了一下,然后略带愧意地低声说:“......只是我的一些私心罢了。”

“我其实更想和你单独待在一起。”

我一下子明白过来了。

大师兄其实是想和我单独过中秋的,可是知道我想看中秋的擂台赛,于是只好提前一天。

我将月饼碟子一放,站起来拉起他的手:“走啊,昨日的约定被耽搁了,今日我们补回来好不好?”

我要和我的道侣去八角楼看月亮,还要乘着剑在泉洲的莲花池上滑翔。

我还要和他下趟山,像沈师叔和阿鸢大师姐那样,在外面待个半月不回来。

我要和他一起去看人间烟火,去看渔船的灯火,去看湘水的河灯。

这个中秋,有明月清风,有千帆万木。

还有大师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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