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不了官和嫁不出去的两个人凑成了一对

01

江恒牵着他的小红马在木门前呆立了半晌,才想起来自己怀里的地图。

永州偏僻,人烟稀少。他一进永州地界就迷失在了茂盛的林子里,七拐八拐才找到了有人烟的地方。被热心的乡亲拽着袖子指点了半天,结果他还是不知道路怎么走一一热心的乡亲不会说官话,他听不懂啊!

最后总算有人明白了他的难处,抓着毛笔画了幅歪歪扭扭的地图给他。虽说有些难看,但好歹方位没错呀。他实在没想到,这来之不易的地图把他带到了这么个小木屋前一一州刺史怎么可能住在这种地方呢?

犹犹豫豫地打开地图,准备再仔细看上一眼。“哗啦”一声,雨势陡然变大,把他从上到下淋了个通透。江恒再次睁开眼时,手里布片上的一大团黑墨赫然入目。

他知道永州多雨,他知道刚刚正在下雨,他知道自己没带伞——谁知道会这么时运不齐啊!

幸好他还没完全丧失理智,环顾四周,找了棵树躲在了下面。只能等雨势小些再想办法了。

或许是上天垂怜,不一会儿一个姑娘推门而出,打了一把伞,手里还拿了一把伞。姑娘看了看他,把手里的伞递了过去。

“别站树下,容易被雷劈。”

江恒还未来得及道谢,姑娘就跑远了。一身红裙掩映在了一片苍翠之中,像是绽开的花朵一一怪好看的。

02

顾琬是想给外出散步的父亲送伞去的,谁承想一出门就送出一把伞去。顾老大人这几年越来越胖,一把伞实在是罩不住两个人一一迫不得已,两人又折回去借了把伞。

一来一回耽误了时间,快到家时已是将近傍晚了。

落日西斜,四方暮色。雨水渐渐停了下来,夏日暑热似是消散殆尽,间或有晚风吹拂,混杂着泥土草木的芬芳。

父女二人一前一后走着,十分和谐。

“咦?有客人。”到门口时,顾琬看到父亲止住了脚步。

她顺着父亲的目光看去——晌午的那个人还在树下站着,手里还拿着自己送的那把伞。

“顾大人安好。”江恒迎着老大人顾旻的目光与他对视了一番,随后躬身行礼。

“起来起来,我这儿没那么大的规矩。”顾晏扶起他。“是恒儿吧,都这么高了。”

“爹,进去说吧。”满心疑惑但熟知自己父亲脾气的顾琬毫不犹豫地打断了他的叙旧。

顾旻九年前带着十岁的顾琬来了永州做刺史。永州是顾琬母亲的故乡,她和父亲现在住着的就是父母年轻时候的居所——一个普普通通的农家小院。

厨房就搭在院子里,顾琬忙着做晚饭,侧耳听着石桌旁两人的谈话。

“你是说陛下把你贬到永州来啦?”

“嗯。”

“算不得大事,谁没被贬过呢?你还年轻啊!我当初也是被贬到了永州,可我后来不还是回京做了宰相嘛。我和琬琬她母亲也是在永州结缘呢!你不知道啊......”

“这是我......第三次被贬。”

“......我记得你是承平五年的探花郎,到如今四年有余。那你......经历蛮丰富的。”

“四年被贬了三次,也算前无古人了。”江恒自嘲地笑了笑。

“诶呀,怎么这就灰心了呢?你看看,有的人四年被退了六次婚,她不还是乐呵呵地在那儿做饭嘛。”

顾琬手里的筷子突然就拿不住了。她转过头来,正对上江恒的目光一一两人尴尬一笑。

你看看,有的人,女儿四年被退了六次婚,他不还是乐呵呵地在那儿开解别人嘛。

03

江恒就这样留在了永州。

顾旻在永州城原是有官邸的,因着不常住就被改成了学堂。顾琬在官邸里给他收拾了间闲置的屋子,他住的倒也舒适。

顾旻担着刺史的职位,事务不少。顾琬自幼学习医术,日日都要采药、制药、问诊,又兼顾着一日三餐,比她父亲还要忙。

而作为一个散官,江恒平日里闲得很。当初离开京城,他父亲让他带着一两个小厮,帮忙把他的书搬到永州来。江恒只觉得父亲多事——前两次被贬官,再不济也是京官,在父亲的督促下还能读上几本书,做个上进的被贬人。

现下被贬到永州这么偏僻的地方,还读个什么书!

只不过一直在顾家蹭饭,他也觉得过意不去,时常去医馆帮顾琬。然而,在江恒跟着顾琬去山上采过一次药后,顾琬几乎再没出现在江恒面前了。

江恒不识得草药,只能帮顾琬背着药篓。顾琬在一旁挖着草药,他就在周围闲逛。逛着逛着就有了新奇的发现——一株蕙兰。

永州生蕙兰,名唤零陵香。善鸟香草,以配忠贞,大概天底下的文人就没有不会触景生情的。江恒自然不例外

“掔木根以结茝兮,贯薜荔之落蕊矫菌桂以纫蕙兮,索胡绳之纚纚。謇吾法夫前修兮,非世俗之所服。虽不周于今之人兮,愿依彭咸之遗则。”他颇有感情地吟诵。

顾琬听到江恒抑扬顿挫的吟诵,不置一词,头也不回地走了。

江恒从来不是善于察言观色的人,到晚饭时才察觉出不对一一顾琬不给他饭吃了!

顾旻替他鸣不平:“家里又不是没米了,你怎么欺负人呢!”

“他又没说要吃饭,做多了浪费。”

江恒难堪极了,眼前却莫名其妙浮现出一个个祸国妖妃——害得至亲之人反目,多么大的罪过!

顾琬不至于和顾旻反目,争执了几句后把自己那碗饭推给了江恒。

“我吃过了,去医馆看看。”

“你就爱挨骂是不是,非和我吵,惹我生气。”顾旻对着女儿的背影大喊。

顾琬道声不敢,顿了顿,学江恒吟了句:“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

原来是自己吟诗让她不高兴了吗?

顾旻看着发呆的江恒,想说些什么,又放弃了。升不了官和嫁不出去的两个人凑成了一对

04

五月正是农忙的季节,学堂里的孩子都放了假回去帮忙。江恒蹲在学堂门口,看着孩子们一个接一个地出去,越发沮丧了。

等他觉得腿麻了,缓缓站了起来。不料正撞到身后一个小男孩。江恒连忙扶起他,把人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确定他没有受伤才放开手。

出于愧疚,江恒提出要送他回家。他记性好,几天时间就把永州城的路摸清了,送小孩子回家还是不在话下的。

孩子领着他到家时,顾琬竟也在。半个月来,他几乎没碰见她,真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

一番寒暄后,顾琬又和孩子母亲说了几句话,随后起身告辞。江恒忙不迭地跟上她。

“跟着我做什么?”顾琬语气淡淡的。

“我没事做,可以帮你去采药,你刚刚不是说要去山上采药?”

“我自己可以。你要是很闲的话,可以留在这儿帮人干活。”顾琬压低了声音:“他们母子两人,委实辛苦了些。”

江恒没有拒绝,帮人收了三天的水稻。

最后一天的活干完之后,他得到了极为热情的款待,还收获了一个对他很是崇拜的弟弟一一阿宝对他已经没有了初见时的拘谨,亲亲热热地喊他哥哥。

江恒过了几天不闲的生活,决定给自己找点事情做,于是他开始跟着阿宝娘学做饭,同时也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之后,他和顾琬一样成了阿宝家的常客。

江恒不知道前段时间顾琬为什么对他那么冷淡,但他和顾琬的关系却因为阿宝融洽了不少。

然而愉快总是让人得意忘形。

顾琬怒气冲冲地来找他时,他正在给京中的父母写信。

“你和阿宝说什么了?”

“发生什么了?”江恒反问,毕竟能让顾琬情绪起伏这么大的,不见得是小事。

“阿宝今天一早不见了踪迹,学堂里的夫子没敢惊动他娘,来向父亲禀告。我们再晚一步找到他,只怕他就没命了!旁人可不会给他永州的地图。”

“是我给的,阿宝现在还好吗?”阿宝有次来找他时,问过他做官好不好,自己当时想到了以前的经历,随口感慨了几句。这孩子是因为这个不想读书,离家出走了?

“不劳您费心。”

江恒想去追她,想了想,还是先去看看阿宝。

05

那孩子吓得不轻,睡着了还不停说着梦话,身上也全是伤口。江恒替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又轻手轻脚地跟着顾旻走到院子里。

“不小心从山坡上滚了下来,放心吧,琬琬的医术还是靠谱的。”

开门见山,江恒反倒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听说过承平十年的科举舞弊案么?”

“略有耳闻。”

牵涉朝中数十位官员的大案,当年可谓轰动一时。

起先是时任宰相的顾旻发现一名考生的文章被人调换,追查之下牵涉到皇后一族,再到最后演变成了两党之争。

风波乍起,主考官全部被罢免治罪,而作为风波起因的皇后侄儿和那籍籍无名的考生被勒令三十年内不得参与科举。

“先帝那时病入膏肓,想在最后关头一举除去外戚。我们都以为这是极好的机会,可惜还是太心急了。在最最要紧的关头,有人借那名考生的户籍参了我一本,说我徇私。原本清清楚楚的案子就这样变成了两党之争,牵连了不少无辜人。”

“那考生是......永州人氏?”他好像窥见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是阿宝父亲。阿宝是个懂事孩子,本就不想他母亲因为自己读书而太过辛苦。你那些话实在打击人啊。”顾旻拍了拍江恒的肩膀,“偷跑一次,难免不会有下一次,等他醒了,和他好好聊聊。”

顾旻不欲告诉他更多,转身欲走。

“大人,我不明白。为何人人都要出入朝堂,封侯拜相?幼帝不察,任人唯亲,太后无吕武之才,反效吕武之恶,致使外戚干政,为祸多年。我不明白,究竟为何要在这样一个朝堂里做官!东汉乱世,仲景先生不屑做官,退而救世,是为良医,亦救万民。莫非不做官就不能有一番作为了吗?”江恒总算把话都说了出来。

“世人皆有所求,连你也不例外。江恒,你好好想想,如果现在你亲手改变了你所痛恨的朝局,你还会说这些吗?逃避,永远都是懦夫的行为!”

这次他连一丝一毫反应的时间都没留给江恒,快步离开。

06

有些伤疤揭开来鲜血淋漓,伤己亦伤人。

圣旨下发的当天夜里,阿宝父亲就自戕了。小顾琬偷偷帮父亲送信去时,只见到了没有生气的人。

腕间流出的血蜿蜿蜒蜒,凝在了抓着的一张纸上。黑色的字迹与暗红的血迹交缠,在一片悲凉中透露出诡异的生机。屈心而抑志兮,忍尤而攘诟。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圣之所厚——是不甘与遗恨。

谁又甘心呢?

当初顾琬被吓得见到一丁点血就嚎啕大哭,自已一遍又一遍地安慰,等情况稍稍好些,逼着她去面对内心的恐惧,逼她学医。可他的小女儿凭什么来承受这些呢?

次年先帝驾崩,顾旻也被罢免。他幼失怙恃,中年得女却又经丧妻之痛,入朝后三次罢相,两贬永州,这一生起起落落间历尽沧桑。

所谓德操然后能定,能定然后能应。十七岁登进士科,风光是风光,可惜太年轻啊!

次日,顾琬给阿宝换过药回来后就一直闷闷不乐。

“诶呀呀,你不要走来走去的,我头晕。”

“爹爹,你就这么冷着他,合适吗?”

“自己悟出来的总是深刻些。”

“就去劝劝他嘛。”

“劝不动,骂得醒,你能让我骂吗?不知道是谁找人家兴师问罪,结果自己后悔得不得了。”

“爹爹,你怎么这样!”

她今早见到守了阿宝一夜的江恒时,就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晚上江恒果然病了,还病得不轻。

汤药里加了安神的药材,江恒安安稳稳地熟睡。豆大的烛光照着年轻人的面庞,平添了几分柔和。

07

顾琬盯着他出神。

父亲曾经问她,真是喜欢这个人吗?

喜欢,很早就开始喜欢了。

她回京行及笄礼时,恰逢杏园宴。她原是立在园子里赏花,却不小心被人当成了花一一风流肆意的探花使摘走了她头上的牡丹,纵马向前,只留下潇洒背影。

那该是刻在骨子里的张扬与明媚,那才是江恒一一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

“哎,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好呢?”

也是奇怪,江恒这病来得快去得也快,顾琬几副药下去就好了个七七八八。

病中再不记事,他也记得顾琬照顾他。默默下定决心,终于又来到了顾家。

顾琬不在,顾旻在院子里处理公务,没注意他。

走过去,撩袍,直直跪下。

“你干什么!起来起来。”顾旻被他吓到了。

“那日无礼,该向您请罪。”

“想明白就好,不用行这么大的礼。”

“不明白。”

啧,怪不得跪着说。

“但我不做懦夫!”江恒立马接上了后半句。“您问我亲手改变痛恨的朝局,还会不会说那些,会的。人各有志,我志不在朝堂。”

“但我生于士族,幼秉庭训,朝堂于我,是必须要承担的责任。小子年少轻狂,心似野马,先前从未有此等认识,于今收束心思。日后不足之处,还望大人垂训。”

“也好,切莫再自暴自弃就好。”顾旻拉他起来。

江恒揉了揉有些麻的膝盖,站起来帮他研墨。

“伯父,顾琬呢?”

“阿宝好的也差不多了,应该是去送他回家了。说起来,赵媒婆又给她说了门亲事,好像也是说今天见见。她这一天天地比我都忙,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您怎么连女儿的终身大事都不放在心上。”

“我不放在心上?”顾旻意味深长地盯着他。

蝉鸣声声,衬得小院尤其安静。

茫然讶异,随后是震惊狂喜——他早就动了情,今时今日,总算是开了窍。

08

迫不及待地找到顾琬,江恒二话不说拉着她直奔江边。

顾琬跑得气喘吁吁,偏偏前面那人浑然无觉,拉着她越跑越快,生怕人被抢走似的。到了江边,顾琬才把被握的通红的手挣脱出来,埋怨地看着江恒。

他眸子亮晶晶的一一像细碎的阳光洒在江面,兼有花坞苹汀,十顷波平。

“我想好了,陛下把我贬来永州,那我就踏踏实实地在永州做官。有朝一日,我要证明给他们看,即便是把我推向万丈深渊,我也能爬上去!”

“真的?”

“天地为证,湘水为鉴,我必不负此生,不负数年之所学。”

顾琬静静地等着他的下文。

“若你能予我常伴你身、相携一生的机会,我亦必不负你!”

“看你表现。”顾琬轻笑。

他摘去了她的花,带来了她心里最初的悸动。

她给了他一把伞,牵出了两人深埋已久的情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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