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无承安
我与承安先生的第一次见面,是在1937年的春天,彼时草木葱郁,二月初的绯色桃花团团似火,我数着窗外 的它们,一朵,两朵,三朵……数到第二十朵时,他便来了,溅了满身的桃香。
父亲热情的迎了出来,拍着他的肩进了书房,絮絮叨叨不知说了什么,直到他再次出现在我的面前时,我才知晓,他便是新聘的教书先生,教书?讲的不过是三从四德,以夫为大的旧观念,因为明年,父亲便要把我嫁给指腹为婚的袁家公子,想到这里,我不禁心底一阵厌恶,目光交融时狠狠的剜了他,他也不恼,谦和的与父亲道了别,便消失在街头的青灯闹市中。
我那时年纪尚轻,心性稚拙,尚不知天高地厚,虽生于江南水乡,却长于兵戈纷争中,乱世之中夹缝求生难上加难,父亲带着全家老少几经辗转,家道已经彻底中落,我当然知道这门亲事意味着什么,只是他们偏偏喜欢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来质押我。
终是不敢忤逆父亲,我老老实实的坐在了他的堂前。
"顾沁姿,可真是个如诗的名字,就是你这气度,和此名相差甚远呢。”
终是心里有气,嘴上没了轻重。
“听说先生是北平来的学生,家仇国难不问津,倒有功夫打趣女儿家的名字了,莫承安?难道是取自苟且偷安?”
许是想不到我这般伶牙俐齿,他愣了愣,继而讪讪的拿起讲义,我听得昏昏欲睡,他也无心再讲,望着窗棂外霜色的梨花,他喃喃道:“见过北平的春天吗,其实北平没有春天,它总是笼罩在一片轻雾之中。”
他不再知乎者也,反而同我说了泰戈尔的情诗,还有象征自由的橄榄树......
他断会哄我开心,每次过来,都会带些新奇的小玩意,日子久了,我与他熟络了不少,有时他会教我说北京标准的官话儿,还不时冒出两句洋文来,惹得我忍俊不禁。
那日我们一同上街,承安去买解渴的冰棍儿,我便坐在街边的茶棚等着,只听见一阵抓共党的呼声,人群之中骚乱了起来,一声枪响后,就见前面那人头上被打出了窟窿,黑压压血浆往外冒,染红了月白色的长抱,瞪着血红的眼睛,嘴巴张的很大,痛苦又不甘。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场景,吓得发抖,一下子便瘫软在地上,街上瞬间乱成一锅粥,大家都自顾自的抱头鼠窜,我看着眼前的男人,怕他招人踩踏,又不敢靠近,只觉一双有力的大手将我扯了起来,拖着我往旁边的集装箱后避,身体死死的覆压着我,呼呼又是一整枪响,直到警察赶到维持秩序。
“你不要命了”,他摇着我急切的大吼,我感到他的指节在微微颤抖,连看人的脸色都凌厉了几分,我从魔怔中回渡过来,一看是他,依在他的肩头大哭了出来。
我连夜起了高烧,神志不清,脑海里都是血肉模糊的尸体,我梦见那尸体变成了他,又梦见他拉着我一直跑,我想起他那日焦灼的眼神,醒来时一阵怅然,想他在哪里?为什么不来看我?哪怕仅仅是假意的关切。
直到我快病愈之时,才又见他,他颓唐的与父亲坐在客厅,神色疲惫,父亲往他手里塞着银钱,见我进来,便示意我过去,说道:“承安明日就要走了,沁姿,你同老师道道别。”
“去哪里?去北平?”他嗯了一声,不再言语,几日不见,再见时,竟是来道别。
“先生是怕上海护不住你了?”
“说什么世人胆小如鼠,怎么自己先做了缩头乌龟?”我看见他握杯的指骨略略收紧,那双漆黑的眼睛里面溢满了无措。只觉如鲠在喉,心揪的很,不顾父亲训斥,转头就回了房。
第二日,我焉焉的坐在院子里,父亲见我难过,宽慰着我说:“承安是坎坷人,沁姿,你莫太怪他。”
我这才得知,他幼时丧父,母亲将他抚养成人,供他念书,好不容易求学北平,华北事变后,他与同学游街反抗,却被伪政府下令诛杀,伤了好些学生,他被抓进监狱里面,吃了不少苦头,终是伪政府顶不住压力,才将他放了回来,其母膝下仅他一子,听闻此事几度晕了过去,以死相逼让他回来,娶妻生子,他不忍母亲日日落泪,终于回来,可长年的操劳究竟拖垮了其母身子,患上了咳疾,在友人介绍下,才做了教书先生。赚取微薄的薪酬为母亲治病,前几日,其母突然撒手人寰,他孑然一身,这才决定乘船北上……
我心中一阵哑然,再顾不得父亲说了什么,疯了一样跑出去,可当我赶到码头时,许多人已经拥挤的上着船,我看不见承安先生,奋力的往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挤,大喊着他的名字,我终是找到了他,他提着皮箱子正准备上船,看见我以后又折了回来,“你来送我?”
我连忙点头,跑得太急,呼吸急促的我说不出了话,他咧嘴笑了:“丫头,跑得这样急,也不怕摔着。”我瞬间又气又笑,我想与他道歉,说对不起,偏偏那船员催得那样急,最后只得将随携的玉镯塞给他,望他换点银钱,在异地便能少受些苦,又慌忙的嘱咐,“信,记得写信。”
我淹没在熙攘的人群里面,码头上都是送行的人们,他们对着渐渐远去的轮船挥别着手,我只觉得满腔的热意都随他去了,鼻子一酸,眼泪便簌簌的落了下来。
那日以后,我便常常往邮局跑,可时局动荡,七七事变后,总是好久才能收到他的来信,多是报平安的家书,偶尔也会与我说起北方的光景,济州岛的梧桐,寥寥数语,道尽了生活的全部,我收到信时,便会跟着欢喜一整天。
1937冬,上海沦陷,我与家人迁居蜀都,经过北平时,父亲拗不过我的执着,我终于如愿以偿的见到了他,他着了鸦青色的长袍,比半年前瘦削了些,面色很白,却不病态。如同温润的玉色一般,眉骨深远,唇上似呷了胭脂,竟比天际的晚霞艳了几分。
“先生让我想起一句诗。”
闻言,他望向我,做出洗耳恭听的神情。
我故意压低声音,凑近他耳边说道:“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他愣了一下,似乎有些气急败坏,但又碍于在熙攘的街头不好发作,只得涨红了脸,支支吾吾道:“你这丫头,讲......讲的什么胡话。”
我抬头看见他耳根子愈发的红,脸也像熟透的苹果,吐吐舌头,便识趣的不再说话。
星辰散落,月色温柔,远处的中心湖逐渐亮起了华灯万盏,江上舟摇,楼上帘招,人潮喧哗了起来,街头的戏园子咿咿呀呀传来《程桂英挂帅》的唱词:“藩王小丑何足论,我一剑能挡百万兵”。
“先生,你听,我最喜欢这出戏。”
他听着,淡淡的笑着,像片汪洋大海,容纳滔滔江水,化为轻拍彼岸的浪花。良久才应道:“我也喜欢。”
我原想着多逗留些时日,可父亲来信,说祖母病重,要我速速南下,去车站的路上,我看见有位老先生,穿着灰衣大卦,下巴留着一撮长长的胡子,还带了个洋气的小墨镜,旁边的潍坊上写着六个大字,“算不准,不收钱”,我来了兴致,硬拽起他,请他去为睹先生算上一卦。
“二位面相清奇,胸襟通达,此去山高路远,丰衣足食多安稳,正是人间有福人”,我闻此喜不自胜,他欣然付了钱。
进到站里,他哑然失笑道:“那老先生长年在这里摆摊,对每个算命的旅客都这样说。”我瞬间气愤不已,责怪他为何知而不告,又觉得花了冤枉钱,要回去找那江湖骗子。”
他拦过我安慰道:“沁姿,乱世浮沉,生且不易,我们当行件善事,买个祝福。”
“先生也欢喜这祝福?”
他帮我拢了拢衣领:“沁姿,你该听你父亲的话,觅一良人,安稳度日,你过得好了,我自然替你高兴。”我喉头一紧,哀切的望着他,想从他的眼里找出些别样的情谊来。
直到火车缓缓启动,他都未有下文,我赌气的不再回头,却不争气的红了眼,我望向风雪中的北京城,似在和我依依告别,在这灰色的年代里,世间事,除了生死,哪一件不是闲事?
我告诉了他新居的地址,可北平一别,我便从未收到他的只字片语,投递的信件也如石沉大海般了无音讯。
直到暮冬时,我才收到了他的信物,来送信的女子柳眉杏眼,面容和蔼:“请问可是顾小姐。”我疑惑的望向她,只见她从皮包里面掏出一个四四方方的小盒子,上面刻着娇艳的海棠花,“这是莫先生嘱托我给你的,你看看吧。”
我打开盒子,里面只有一方小小的锦帕,上面放着当初我给他做盘缠的玉镯。
“他如今在哪里,可与你同来?”
女子拭泪道:“莫先生走了,是在狱中去的,他是革命人,明里暗里多少势力盯着他,顾小姐你写的信,他都看了,只是顾及你的安危,不敢回复,临终前只与我说,将此物交还给小姐你。他还说:惟愿天下承平,其道苟且偷安,小姐下辈子别再误会他了。”
我只觉一阵眩晕,手也跟着颤栗,我想去找他,去北平找他,可一个踉跄让我狠狠的摔在地上,那盒子砸了下去,里头的镯子也跟着七零八碎,我不觉疼痛,可是却怎么都爬不起来,我哭不出声音,只觉得眼前的世界模糊不清。
1940年春,我依了婚约嫁入袁家,拜别宗亲时,我又哭又笑,哽咽着不能自我,惹得众人都红了眼眶,喜婆见此,忙打圆场道:“落地秀才笑是哭,新嫁娘子哭是笑。新娘子这是高兴呢。”
我坐进轿辇,伴着外面喧天的锣鼓声,终于大声的哭了出来。
初春的第一场雨冷冷而落,像一首缱绻无眠的调子,带了丝丝透骨的寒意,雨水急促,夹带着团团霜色的梨花,一眨眼,似错了季节的一场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