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狗记

序

豹子把手里攥着的麻袋递给老李，老李接过放在灶台旁，掀起腰前的黑灶衣擦了擦手上的油污血渍，手伸进裤袋里掏出一沓毛票，手指上沾上口水开始一张一张的数起来。豹子接过老李手中的毛票，掀开后厨布帘离去。

麻袋里的狗醒了，挣扎着想要出来，原本靠着灶台的麻袋倒在了地上。老李放下手中的菜刀，转身对着麻袋闷了一脚，骂了句，“畜生，还不死。”麻袋里的狗挨了老李一脚一骂，反而挣扎的更凶了，一边扭动着，一边发出呜咽。

老李又踹了这畜生几脚，许是觉得解气了，从柴禾旁拿出一胳膊粗的木头棒子，抡起胳膊，对着麻袋邦邦几下，狗终于没了动静，麻袋上渗出丝丝血迹。老李把麻袋放上了剔骨台上，麻袋里的血滴答滴答的流进水槽里。

老李转身从架子上抄起一把剔骨刀，解开麻袋上的粗绳，撩开麻袋，哐当~，老李一屁股坐在充斥着血渍的剔骨台上，剔骨刀掉进石板砌成的水槽里，血水溅了老李一脸，麻袋里装着的哪是待宰的狗，而是一个浑身是血的小孩。“嗒~嗒~”麻袋里渗出的血水还在不停的往水槽里滴着，老李瘫坐在了剔骨台上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大手一抹脸上的血水，从水槽里捡起剔骨刀，准备“分狗，炖狗肉。”

一

“老李，我们的狗肉汤咋还没上桌呢？”前屋传来了客人的催促。老李掐灭嘴里叼着的旱烟，思绪从灶里的火焰中拉扯回来，应了句“这就来！”从地上抓起一把柴塞进了灶里，起身，揭开锅盖，乳白色的雾水从锅里扑腾出来。

咕噜~咕噜~老李拿起铁抄勺撇开肉边的白沫，一勺一勺的把肉汤舀进瓷瓦盆里，端起肉汤，撩开帘，去了前屋。汤一上桌，盆里的几块肉就被挑了个精光，客人嘬着肉骨头，对老李的手艺连连夸赞。老李讪讪一笑，回了句“喜欢就好。”转身回到后厨，坐在灶口，掐灭的旱烟又重新被点燃，塞进了嘴里，灶里的火焰燃得正旺，那颜色再深一点就像极了血色，仿佛烧的不是柴禾，而是老李的罪恶。

罪恶是什么，罪恶是女人克夫，罪恶是什么，罪恶是野狗吃人。杀人，算罪恶么？吃人，算罪恶么？都不算。

老李的刀下罪恶荡然无存。就像现在用点燃旱烟的火焰煮着被当做狗的人，就像昨天用杀狗的刀宰下人的头颅。老李只当在杀狗。人肉，很早就吃过了。

那年，大旱连着三个月，接着入冬，家家户户都是颗粒无收，老李家也一样，扒着雪下面的草根挨过了半个月，老汉连家里的看门狗都宰了，依旧抵挡不住一家六张嘴，一家人每天除了扒草根就躺在炕上，春节那天，老汉突然说要带姐姐上街买新衣服，年幼的老李一听就来劲了，硬是缠着也要新衣服，刚跟出大门口，就被他老子一脚踹出了好远。姐姐一旁小声说：“爹，要不带弟弟去买吧，我不打紧。”老汉难得轻言细语的回了句，“你比这个兔崽子更需要。”

“爹带着姐姐出去了一下午，肯定买了很多新衣服。”年幼的老李在母亲怀里嘟嘟囔囔。“你爹最疼的还是你，哪像......”

“哎，算了。”妇人偷着抹了把泪。夜半，老汉偷摸着回来了，肩上扛着一个鼓鼓囊囊的麻袋，妇人从老汉的肩上接过麻袋，泪止不住的留下来。“哭什么，要怪就怪她命不好。”翌日，许久未见荤腥的李家人饭桌上竟盛满了两盆肉，未添盐咸，配着菜根。五人分食，很快，便见了盆底。年幼的老李，伸出小手抹了抹嘴，早已将昨日的不快抛之脑后。“爹，姐呢？姐咋不在？”一旁的老李默不作声，许久，叹了声气，“你姐享福去了，再也不用在这个家里受苦了。”

“爹，我也要去享福。”年幼的老李给老汉撒着娇。换来的却是一句“滚！”

饥荒闹了整整一年，这一年里，先是姐姐被送去享福，然后是奶奶被送去享福，最后是爷爷。年幼的老李想不通，爹爹以前最是疼我，为什么不送我去享福。后来，撒夜尿的老李在灶房里见到那和他长着一样胳膊的狗。再也没问过为什么不把他送去享福。

吃人，对老李来说，从小便习以为常。

二

老李的儿子死了。怎么死的，被狗咬死的。什么狗，野狗。老李推着几块木头板子拼成的架子车，车斗里放着用草席裹着的儿子的尸体。车轱辘摩擦着石子间的泥，扬起一阵又一阵灰，按习俗，少年亡，不入棺，不操席。

林野之间，车轱辘声和哀叹声交响着。老李把儿子从斗里拖进了提前挖好的土坑里，车板里留下一行血污。埋好土，老李爬上哪个小小的土堆，坐在上面，又掏出了卷好的旱烟，一又一口。许久，老李对着小土堆旁长满草的老土堆开口了，“你儿啊，来陪你了。”

“可我李家的火就要断了。”

“该怎么办啊？”

“听说了么，老李的儿媳妇肚里的娃生出来了嘞。”

“真的假的？”

“真的嘞，一生还生俩，龙凤胎嘞。”

“可他那儿子不是去年就野狗咬死了么，娃哪来呢？”

“听说是他儿还没死的时候怀上的。”

......

老李那死了婆娘死了儿的人，终于有了香火，这是第一件事。老李的狗肉馆又开了起来，依旧门可罗雀，这是第二件事。老李的儿媳妇扔下尚不满月的孩子跑了，这是第三件事。

只有老李知道，那是老李家的香火，但不是他的孙子。只有老李知道，掏出棺材本讨来的儿媳妇克死了老李家唯一的香火。只有老李知道，赔钱货的肚子里怀的是他的种，老李家的香火不应该在他这里断了，他的儿也被克死了，他恨，于是他爬上了儿媳的床，续上老李家的香火。

老李的儿媳妇也没有跑，除了院子里樱桃树下埋的那颗头，其余的部分都进了狗肉馆的后厨，和三十多年来杀的每一条狗一样，打晕，放血，剔骨，进锅，上桌，入喉。而他的报应是，香火有了，瑕疵也来了。他的孙子，他的儿，是个哑巴。他的孙女，他的女，健健康康。老李不止一次想过把他的女儿扔掉，或是带到狗肉馆，要怪就怪她是个女孩。但他不敢，一胎生俩卵，生死相攸关。他安慰自己，留着他的女，长大了可以用来换钱给他的宝贝儿娶媳妇儿，给他老李家续香火。

这是一个看起来很正常但又不正常的时代。狗看了门，还是逃脱不了被宰的命运，人活着，却比死了还痛苦。顶天立地的男人从出生只是继承香火的工具，女人一生下来就等着为兄，为弟娶媳妇换钱。老李的一双儿女也逃脱不了一样的命运。

老李有两样宝贝，一样是他的剔骨刀，一样是他的儿。儿是谁不重要，有就行了。老李的哑巴儿子和老李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老李杀狗，哑巴儿子却捡回一条狗，一条小狗。对着老李比划了几下，老李愣了愣，对他的哑巴儿子挤出一抹笑：“当然可以。”他伸手想摸摸这小畜生，狗缩了又缩，老李收手，转身对着瘦弱的女儿骂了句：“真他娘的晦气。”男孩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朝着瘦瘦的女孩挥了挥，又指指小狗。示意姐姐也来摸摸小狗。

“小弟，我就不摸了，阿爷还让我去捡柴呢。”男孩抱起小狗，凑到女孩身边，女孩抬起手摸了摸小狗。

“还在这杵着干嘛，让你捡柴还不去，找打呢？”老李从房里出来，拿着手腕粗的棍子朝着女孩扬了扬。女孩停下手，一瘸一拐出了门。

三

在这个吃糠咽菜，舍不得宰牛杀羊，圈里的猪一喂就是好几年的岁月里。做个穷人家的男孩简直是再幸福不过的了，为什么要做穷人家的男孩呢，因为富人家从来不缺女娃一口吃的。老李虽然没钱，但好歹每天都沾着荤腥，老李的儿也养的白白胖胖的，和他的瘦瘦弱弱的女儿简直是天壤之别。

“老李，你家孙子和你家孙女差的挺多的哈！”同乡的人时不时的打趣道。老李只笑笑回一句，“这女子挑的很。”只有老李知道，这五年来，女子沾的荤腥一根手指头都数的过来。老李的儿虽没有裹着丝衣长大，却也是穿着没有一个补丁的棉衣棉裤长大的，在瞧瞧女子，大雪飞满天的冬日里，俩大脚丫子还露在外面。

老李不爱自己的女子，哑巴儿子却很爱自己的姐姐，每天的两个鸡蛋，总是会偷偷塞给姐姐一个，狗肉汤也会假装喝不完剩给姐姐，哑巴儿子和老李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哑巴儿子的小狗离家出走了，为什么呢，因为老李给小狗吃从狗肉馆里带回来的剩下的狗骨头，小畜生不肯，老李觉得这畜生是在嘲讽他，就给了它狠狠的一脚，狗跑了，头也不回的跑了。

哑巴儿子想去把狗追回来，老李狠狠的瞪了他一眼，一把揪住衣领，拎进屋里。

杂货间，豹子翻了翻衣兜，除了灰尘什么也不剩，他转身抬起木板床，从床缝里掏出一个小塑封袋，把里面仅剩的一小撮白色粉末倒在手掌里，鼻子凑近，发出一声舒适的呻吟。扔掉袋子，豹子抄起一个麻袋，捡起一根麻绳，打了个套狗结。

“看来得去搞些票子了。”念念有词出了门。

天蒙蒙亮，老李就带着他的另一个宝贝出了门，他要去狗肉馆备“菜”了。哑巴儿子听到那熟悉的吱呀声，掀开被子，下了炕，出了门。哑巴儿子绕着屋子找了个遍，也没有找到狗，最后决定去屋后的芦苇荡里碰碰运气，因为他就是在哪捡到它的。小小的身子在芦苇荡里留下一行又一行道道，哑巴儿子从这头钻到那头，又从那头钻到这头。连狗的尾巴都没有见到，垂头丧气的沿着河边准备往回走。突然，哑巴儿子眼前一亮，站定了脚步。又抬起小手，像是不可思议般的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睁大了双眼，抬起双脚，飞奔过去。哑巴儿子蹲下，伸手一下一下的摸着小狗柔顺的毛发......

豹子嘴里叼着草，手里拿着套狗绳，裤腰上别着麻袋，四处找着狗。“他妈的，刚明明听到了这边有狗叫，咋......”

豹子还没说完，扭头就看见了不远处的芦苇从里，一只“大黑狗”卧在那里，他丢掉嘴里的草，往手上吐了点口水，搓了搓，蹑手蹑脚的朝大黑狗靠近，到了差不多合适的距离，套圈一抛，再使劲一收，狗便抓住了。豹子有些疑惑，今天的狗怎么不大叫唤。拉到跟前一看，套的哪是个狗，是个小孩。尽管如此，小孩和狗装进麻袋都一样，最后都是要变成票子的。

尾

老李把小孩从麻袋里扯出来，丢进水槽里，粘稠的血像墨水一样四散开来，趁着洗狗的功夫，老李又往土灶里加了一把柴，揭开锅盖，往锅里又添了几勺水。老李大手一挥，伸进水里，抓着小孩的衣襟猛地一提，小孩就趴在了剔骨台上，处理狗肉的第一步是放血，流尽污血，肉方可绵长甘甜。老李翻过剔骨台上趴着小孩，准备放血。

哐当，刀又掉在了水槽里，老李连连后退，脸上满是惊恐，质疑，愤怒，最终都化作痛哭和哀嚎。老李发疯似的冲上去抱着冰冷的身体，满口的报应，造孽......

鲜血洗净，剔骨台上躺着的正是老李五岁的哑巴“孙子”。

罪恶会变成什么？

报应么？

不是。

什么？

完好无损的失去。

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