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巨潮之下
一、2121年5月4日——初章
“所以,你还是没能走出来?”
彼时,我正望着窗外发呆。轨道在空中盘旋,轨道上是一辆辆今年新款的交通工具。建筑物与云同呼吸,空气中一丝灰尘都没有,一点都不像那时候......
突然一辆飞车从窗边掠过,它身后还有几架无人机带着一抹红冲过去。
今天是个重要的日子。
我终于回过神来,看向正一脸热切注视着我的心理医生,还是摇了摇头。
“你说你回到了200年前。”
如果不是因为根本无法入眠,耳边常常能听到呼吸声、枪声、呼喊声或是争辩声,眼前总是掠过一张张脸,就连鼻尖都能闻到墨水和尘土的味道,我怎么会在这样的日子里出现在心理疗愈室。
“是的。不算太遭。甚至可以说,很好。但是,我就是无法入睡。”
不知道是不是其他的穿越者出现这样的问题,或者是意外的穿越者会出现这种问题,又或者只有我出现了这样的问题。
“那么,你穿越到了哪里?”
“北大,1918到1921。”
我清楚的意识到,那四年对我的影响有多深刻,而回来之后,时间却只走了一个月。时空被意外拉伸延展?我不知道,那也不是我研究的范畴。
我还沉浸在思维的狂乱中,一阵急促的铃声将我拉回现实,
“看来时间已经到了,我们或许还会再约一个时间来聊天?我想我很乐意听听你的传奇故事。”
我笑着点点头,于是起身离开。
还有件要紧事要做。
二、1918年5月15日——意外
说实话,我仍有些恍惚。
路过的年轻人们大多三两成群,他们个个穿着淡色的长衫,手拢着书本放于身侧。与人相遇,便微微欠身示意。
有人在拉小提琴,有人正在争辩,也有人跑步健身。
只有我,只是静静地站着。我默默地、一遍又一遍的告诉自己:我是探险家,时空探险家。而不是个悲催的意外产物。
“你相信有人能跨越时空吗?”
“开什么玩笑呢,跨越时空?我不相信。你怎么回事,是不是昨天做梦了,现在还没醒呢?”
我也希望是一场梦,一场大梦。可那不是梦,一夜前,我还在电脑上激情抗议某国蓄意挑起的恶意言论,一篇题名为《我们为什么能成为超级大国》的论文即将出世,可再一睁眼,我在硬床板上被迫清醒。一夜之间,我跨越200多年的鸿沟,成为了那些所谓小说里的穿越者!
但是幸好,我很快就适应了下来。事实上,时空穿越早在上个世纪(21世纪)就已经不算大事件。人类似乎抓住了世界的秘密,自黑洞被发现,原子弹、核武器都失去了本来的威慑力。科学家们夜以继日地工作,终于掌握了扭转时空的能力。
那是在22世纪初,可真够混乱的。无数人试图回到过去,妄想改变未来。可是人类确实高估了自己,即使回到过去,历史也不容更改,这世界上,无论何时,都没有后悔药。21年过去了,人类对时空旅行的热情渐退。可我,一个普普通通的大学生,尚未将热血投入我的论文之中,就因一个意外,成了名时空穿越者!
“好吧好吧,我确实觉得我在做梦。”
“那就清醒点!今天有个大事咧!”
孟驰原,1900年生人,的的确确是“00后”,现在北大“做学问”,是他自己说的,他还说,我也是来北大求学的。
他是我来到这个时代遇到的第一人,对于我来说,他很陌生,可对于他来说,我们似乎是很久的朋友。
这也许是时空的奥秘?
我的思绪乱飞,正想着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却见他狼吞虎咽的吞了最后那个包子,然后一手挎上布包,另一只手拽住我的胳膊,一路狂奔。
“快走快走,不然一会抢不上了!”
三、2121年5月4日——重逢
我意识到这一天一定会被编进《人类进步史》那本巨厚无比的书。而且,并不是短短几行字就能完成的。
我踏进实验室,电子晶屏上正在倒计时。科学家将这项新技术称为“召唤沉默的灵魂”。
我在心里无奈的笑了,想着那位先生恐怕会气的头发竖起来。
保温箱里的轮廓渐渐清晰起来。我却觉得有些熟悉。天啊,命运是如何捉弄于人的,想必就是如此吧!
我敢肯定,三个月前,我们还坐在工读互助社的早点铺喝粥,而此刻,跨越200年,我们再次相遇。
他慢慢走出来,眼睛里是迷茫还暗含着恐惧,他黑色的瞳孔不自觉的乱颤,而其他人,和我一样,紧紧的盯着他。这时我虽然紧张,但我却还有空想,他看见我的那天,想必我也是这样罢。
终于,他的眼睛渐渐转向了我。我能确定他看见了我,因为他眼睛一下亮了,有一抹欣喜,我不会认错,他向我走来。
而我能察觉到,我的嘴咧的大大的。
你好,我跨越两百年的老朋友。
四、1918年5月15日——《新青年》
我的电子机器人曾经告诉我,《新青年》在1916年后销量打开,1917年销量达一万五六千份之多。
但是我真的——天——我真没经历过如此激烈的交易场面!我甚至还没看见书的影子,而孟驰原早就不知道被挤到什么地方去了。我有些局促,不得不提防着踩到谁的脚,或是压在谁的身上。可是这群人看起来一点都不在意!
直到一只手,我现在无比感激有这样一只有力的手,他将我拽出人群,我终于得以呼吸。
“抢到了?”
“抢到了抢到了,你不知道这一期多有热度,鲁迅先生,你快看,那篇署名为鲁迅写的——”
他气喘吁吁的说着,我连忙拿过他手里的一本书。‘《新青年》第四卷第五号’,我从右向左看去。是啊,我怎么能忘这是个什么日子!我怎么能不记得!”
我能察觉到我的手在不自主的颤抖,此时此刻,我似乎理解到我回到过去的意义。我捧着那本《新青年》,历史的重量是如此厚重,我翻开书页,并不先进的印刷技术,还能闻到的墨迹的味道。
是了!是《狂人日记》,是中国历史上第一部现代白话文小说!眼眶有些酸涩,我情不自禁的用手拂过那些文字,仿佛它们有生命。我似乎看到那位先生手握着笔却似握着把锋利的刀,他剖开那被当做伪装的布料,露出内里发着霉、烂着疮的腐败灵魂。激动,剧烈的情感在我的心中激荡,这第一手的资料,远比凑在电脑屏前看的文章要好得多,而它带给我的震撼也要更加大,更加重。
“你怎么了?”
孟驰原凑到我旁边,我将书拿给他看,“写的太好了,太好了,真的......”
哽咽,我说不出话来。
五、2121年5月4日——课堂
电子屏幕上是当代顶尖文学教师的课堂,我看见他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切。
在各类专家的激烈讨论之后,我终于赢得了与孟驰原交流一会的权利。当然,是在我们两人共同的据理力争之后。
这是我的私心。我们一起听过很多先生的演讲,参加过新话剧的表演,也写过新诗,做过新文章——当然,我只是给了孟驰原一些建议,毕竟我的学识告诉我,不要试图改变历史。
他显然来了兴致,他认真的听了一会,才意识到那是什么,“这是在研究先生们?”
我笑了,“不是研究,是记住。”
在中国文坛上璀璨如星辰的北大讲师们,他们个性鲜明,有自己的想法,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法为中国谋出路。没有路,他们就自己铺路,没有桥,他们就自己架桥。他们不该被忘记,哪怕他们早已长眠,可人们不会忘,那些作品不会消失。
我将电子平板递给他,让他看看那上面是什么。
“这是,《新青年》!”
“对,《新青年》,就是《新青年》。”
回来之后,我就将这本书找了出来,虽然内容没有改变,但是,那质感和墨迹的味道却再也没有出现。我一边黯然神伤,一边又庆幸它还存在。
好在还有人愿同我一起分享。我看他聚精会神的读着句子,恍惚中看到油灯下那个满手是墨还在写文章的青年,恍惚中看到在读书会上侃侃而谈的青年们。
瞬觉着很安心。
六、1918年至1921年——群像
那段日子,对于我来说,足以影响我的一生,甚至我觉着,那几年比我20多年的生涯更让我受益颇多。
我正要去找孟驰原,看见陈学长大步流星的走来,他大多数时间都穿着长衫。以前我总将他和《新青年》联系在一起,可是那次大游行,我听见他的呼喊,我看见他在天桥新世界游艺场的二楼撒下宣传单,我看见他“出实验室而进监狱,出监狱而进实验室”
......还有他同《新青年》的同人们据理力争时的意气。尤其是那次,鲁迅先生作《狂人日记》,天啊,谁能想到,那些先生们兴高采烈的像个孩子呢!
“先生好。”我向他鞠躬,他也如此回礼,然后我们错身而过。钱玄同教授也步履匆匆的走来,想必是刚与黄侃教授争辩完,他的脸色还有些发青。他是如此一个性格直率的人,尽管因提出了“废除汉字”而背负了一阵骂名,可他仍是不断输出。至于黄侃教授,他自是不屑于与这些“新青年”同伍的。
“先生好。”我向他鞠躬,他也如此回礼,然后我们错身而过。楼下黄包车的声音吸引了我的注意,然而当我向下看去,我却只看到一根长长的辫子。那一定是辜鸿铭教授了,学生们一向不喜欢他,毕竟他是“顽固的复古派”,可他的演讲是那么的吸引人,他讲中国人的精神,他说中国人骨子里的温良。他的辫子顶在头上,却是无形的。
于是我回过神来接着走,路过一扇门时,能听到那门里有女士的笑声,我便知道那就是胡适先生的办公室。胡适先生真的是风流倜傥,那次就职演讲开篇引用的《荷马史诗》就不知吸引了多少少女的心。他总是一心一意做学问,对学术严谨之风,创新之心都让人尊重,只是选择的道路不同罢了。
我摇了摇头赶紧加快了脚步,路过拐角时终于看见了鲁迅先生。看样子他是刚刚下课,我下意识看了眼胸前的北大校徽,又记起他来北大的第一堂课,中国小说史,是的,我记得很清楚。他的穿着可以用寒酸来形容,也不修边幅,直到他的绍兴口音露出来,我才意识到,这便是无数次拷打我灵魂,令我长舒郁结之气的先生。他现在仍不加修饰,不过那浓厚的头发,深邃的眼睛总是能让人记忆深刻。
我总觉得,他只要一瞥,就能看见我的魂灵。
“先生好。”我向他鞠躬,他也如此回礼,然后我们错身而过。但我却没有动,我只是回过头去看他,突然想起了我到这里来的第一天。骆驼的蹄子踏在地上,激起一阵尘土飞扬,深刻的车辙印就一路延伸进了北京。空中只有灰尘,灰压压的一片。我一度以为这时代让人窒息,可是先生,先生们的出现让我相信似乎有一些希望在的。
恍惚中,我看到他,看见他们一一那些同人编辑,那些教授,他们踏着泥泞慢走,他们说,“前路坎坷,小心脚下。”我知道那之后的历史,他们落潮,成为前人,被后人落下,但是他们却从未被遗忘。
“先生!”我涨红了脸,站在长廊上看着那抹背影,突然被不知名状的情感触动。他回过头来看我,也许有些疑惑。
我局促不安,手指捏着裤缝,只是深深鞠了一躬。而他也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
天凉入秋,想必不久会有一场大雪。
七、2121年5月4日——革命
“我们胜利了吗?”
我点点头,手在桌子上点了一下,整个房间风景变换,正是现在中国的全貌。飞驰的交通,高耸的建筑,精进的技术......早已是换了人间。
他再次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切,而我沉默的看着他。我捧起一杯热茶,任由雾气氤氲我的眼睛。那时,我离开之前,他的无政府主义就已经动摇,他现在看上去是这么年轻,让我不禁心痛,我还记得那些一样年轻的面孔,他们的生命停留在最该意气风发的时候。
“你去革命了。”
肯定的语气,得到了他的默认。我无声的叹了口气,我当然知道,我早该知道。早在还在读书的那几年,在那几场抗议游行中,我都从他的行为中感受到他的志向,他是一定会走上那条路的。
“我猜我的选择是对的。”
“当然,你是对的。”共产主义在中国,鲜红的旗帜是与他一样的革命者用血染就的颜色。
良久的沉默,我在那段回忆里不能自拔,而我也知道他在消化这发生的一切。我在心里劝慰自己,有人看到了不是吗,即使那群先生们没能看到,但终有人看见了这新世界,不该遗憾。
急促的铃声响起,我发现我是如此厌恶听见这样的噪音。这项技术还不够成熟,孟驰原待不了太久。
“看来,到了不得不说再见的时候了?”他却笑了,一脸满足。
我点点头。
“我们还会再见面吗?”我喃喃自语,看见他的身影慢慢消弭,最终什么都不见。
窗外,国际歌响起,我想他听到了。
八、尾声
我站在时间的分界点,感觉意识被撕扯。
风,在吹,它在我耳边狂乱,我听到它的嘶吼、它的悲号。那群和我一样年纪的人,携着风而来。空气中有泥土,有血,还有墨迹。
他们要到哪里去?
他们高举着旗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