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铃熄

(一)

人人都道曲棠是个没心肝的。

哥听了那些难听的话,心里很不是滋味,可我不觉得有什么,我确实是个没心肝的东西,不怪他们说。

“你就这么由着他们这样污蔑你?”哥从街溜达了一圈,回来脸都黑了。

我正坐在院子里绣自己的婚服,心情好得很:“他们又没说错,算不上污蔑。”

随着我与陆华思婚期将近,外面又翻起了旧账,说我儿时小娘尸骨未寒,就跑去讨好大娘子,负恩昧良,求容取媚。

“罢了,若是陆华思敢因为这个欺负你,哥替你教训他。”看着我这副无所谓的样子,哥也无奈,“你若过得不好,哥就把你抢回来。”

哥虽然是大娘子亲生,可个性却与他娘差出了十万八千里,热烈得很。

我笑了笑没言语,一想到要嫁给陆华思,只觉得这些年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二)

要说我与陆华思的缘分,任谁听了不得竖起大拇指喊声“妙”?

上元灯节时,曲家捧在手心里的小姐偷跑出去玩,偶然间遇见了独自一人的陆家小公子,自此两人一见倾心,青梅竹马,门当户对,天作之合。

我那时正和陆华思蹲在茶馆里比赛剥栗子,听见这个版本的初见,直接笑岔了气。

“哈哈哈,你听见没,他们是这么想的。”我一边笑,一边拍着陆华思的肩膀,“要是那些姑娘知道,陆小公子和他的未婚妻第一次相遇,鼻涕拖了二里长会不会做噩梦啊?”

陆华思懒得理我,黑着脸往我嘴里塞了一颗栗子叫我闭嘴。

上元节相遇是真,和哥哥走散也是真,只不过那时陆华思也和家人走散了,而我俩还没桌子高。

他站在我身边嚎啕大哭,鼻涕眼泪糊一脸,我抱着糖炒栗子听得烦,随手塞了两颗到他嘴里叫他闭嘴。

等家里人寻来时,我俩坦坦荡荡,相互拥抱地睡在大街上,气得我爹将我和我哥拖回家就是一顿揍。

得亏我哥冲上来将我护在身下,不然按照我爹那下手没轻重的样子,我指不定得在床上躺多久。

大娘子就坐在一边,瞧不出喜忧,似乎正挨揍的不是她亲儿子。

这些年我没见过她有任何激烈的情绪,眉眼淡淡的,语气淡淡的,我小娘说,因为她的心不在这里,所以这里的一切她都不在意。

哥在床上趴了大半个月,父亲打完就后悔,叫人送来不少好东西,反而是大娘子也没怎么露面,一直是我陪在他身边。

“无所谓。”哥趴在床上,强装着不在乎,“反正我小时候生病她也不管我,都是海姨娘和你陪着我。”

话是这么说,可是哥的语气里分明带着委屈,我没戳破他,给他嘴里塞了个新剥好的栗子,陪他一起骂陆华思。

这事虽然怪不得陆华思,可我哥总觉得,他和我睡在一处是对我的不负责,我寻思了寻思,觉得哥说得很有道理。

后来我们就听说陆华思生了病,每天不住地打喷嚏。

“该!”哥咬牙切齿,算是结下了梁子。

(三)

只不过陆华思一直不知道我哥和他结了梁子,每天准时侯在院墙外跟我哥里应外合,帮我翻墙出去玩。

“等你嫁了人,看谁这么惯着你。”哥一边在下面托着我,一边训我。

“陆华思也惯着,不用担心。”我一使劲翻上墙头,转头冲我哥做了个鬼脸,带着一阵铃音跳进了陆华思的怀抱。

今天他要带我去抢城东的烧鸡,去迟了连鸡屁股都见不到。

“我可是冲破万难来找你的,不得给个大的犒劳我?”见陆华思抱着烧鸡出来,我指着更大的那半只不讲道理。

陆华思随手拽下一个鸡腿塞进我嘴里,漫不经心地笑着:“眼大肚小,你能吃完?”

“那是自然,我得给哥带点,晚上翻墙,还得拜托他。”我一边说,一边将我的那一半小心翼翼地包好拿在手里。

虽然我俩的婚事没了跑,可一个深闺大小姐,有事没事跟着未婚夫到处疯,说出去到底是不成体统。

“明天跟你娘出去祈福,你一起来嘛。”我啃完烧鸡,抱着陆华思的胳膊撒娇,顺道将嘴角的油擦在了他的袖子上。

陆华思有些为难地看着我,终究是挡不住自己这娇俏可爱的未婚妻,叹了口气:“成,我办完事马上来陪你。”

(四)

我还在娘胎的时候,城西的瞎子给我算命时说我资质聪慧,若是男子将来必成大事,我爹当时对我抱了很大期待,结果出来发现是个没把儿的还失望了好久。

事实证明,不管我是男是女,我都是个非常有先见之明的人,比如说,我昨天撒娇叫陆华思来陪我。

我和陆夫人上山祈福一路顺畅,下山时却遭了贼,不劫穿金戴银的陆夫人,反而瞧上了年轻貌美的我。

在丫鬟的掩护下,我成功滚下了山崖,短暂避开贼人的同时,磕磕碰碰得也没了半条命。

我忍着疼躲在一边,看那伙贼人四处扒拉着草丛寻我,心里怕得要命,不用脑子想也知道,落到他们手里会是个什么下场。

我闭着眼念叨着陆华思的名字,心说,他要是再不来,媳妇就要没了。

“老大,人在这里。”

我的眼前一亮,身上隐藏用的灌木被人一把扒开,一个小贼兴奋地指着我冲另一边喊。

还没等我尖叫一声以表尊敬,一阵破空声就从我的头顶飞过,直直穿过小贼的脑袋,随即一把大手将我扒拉到了怀里。

闻着熟悉的味道,我两眼一酸,扯着嗓子就开始哭,是陆华思来接我了。

“没事没事,我来了。”他心疼地拍着我的后背安慰道。

幸亏陆华思来得及时,我除了些皮外伤并没有什么大碍,陆曲两家将事情瞒了下来,暗中派人追查山贼的源头。

“这还没嫁过去呢就这么不上心,要我说,一开始就应该我陪着你!”哥已经养成了千错万错都是陆华思的错的毛病,坐在床前看着我肿得老高的脚心疼不已。

“我陪着婆婆祈福,你跟着成什么样子。”我觉得好笑,戳了戳哥的脑袋,叫他赶紧忙自己的,别没事打扰我休息。

临出门时,哥想起了什么,回过身说道:“陆家今天送了封信,专门来问母亲的身体......”

“知道了。”我有些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五)

最后,他们也没查明白这波山贼究竟是怎么知道我们的行踪的。

不过我不在乎,因为这次事情,我和陆华思的婚期提前了,毕竟这件事传出去不光彩。

只可惜,在我们紧锣密鼓地准备婚礼时,大娘子突然病倒了,短短两个月,原本艳丽端庄的女人,此时眼窝凹陷,人不人鬼不鬼,只剩一把骨头,像极了我小娘当年病逝前的样子。

“小姐,您来啦?”大娘子身边的春桃看见我端着药过来,恭恭敬敬地作了个揖,“大娘子最近一直在吃药,奴婢帮您看着呢。”

我淡淡“嗯”了一声,推门走进,女人半倚在床上,瞪大了眼睛看着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母亲,您就这么不想我嫁给陆华思吗?”我心平气和地替她掖了掖被子,像寻常母女谈心般问道,“这次的谣言也是您放出去的对吗?现在他们说得很难听。”

大娘子只是恨恨地看着我,她已经没有力气反驳,除了恨,什么都做不了。

“您的养育之恩我记得,如今也还清了,从山崖上摔下去,我差点就没命了。”

“您的书信,哥都替您收好了,您这些年这么宝贝它们,应该对您很重要。”听到这里,大娘子倏地瞪大眼睛,像是要吃了我般,我没理她,自顾自说着话。

“今日,华思的父亲专门写信问了您的身体,为了女儿,您也要听春桃的好好吃药,风风光光地送我出嫁。”说罢,我冲大娘子行了个大礼,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她。

出了那扇门,我只觉得外面的阳光刺眼得很,有些想流泪。

(六)

我嫁过来没多久,大娘子便病逝了。

我原本也没有多难过,但还是回家跑到葬礼上嚎了一通,叫外人看去,倒真是有点母女情深的意思。

陆华思告了假,日日在府上陪我,我心情确实不佳,整日赖在他的怀里贪恋那点温暖。

“我想起我小娘去世时,正是最冷的时候。”我趴在陆华思怀里,把玩着一枚小小的银铃,这是我娘唯一的遗物,“我年纪小,什么都不懂,只知道哭,小娘告诉我去找大娘子,她刚失了女儿,只要我讨人喜欢,她会收下我。”

陆华思抿着嘴不说话,只是揽着我的怀抱更紧了些。

“我小娘本来是外邦人,年轻时对我爹一见倾心,背井离乡跟了他,谁知刚怀了我,我爹就厌倦了,到死都没再来陪陪她。”说着,我鼻子一酸,眼泪险些掉下来。

我很少和人说起我小娘,可现下大娘子死了,触景伤情,平白叫我想起了那已经记不清面容的小娘。雪落铃熄

陆华思低头吻了吻我,语气里满是怜爱:“没关系,我会一直陪着阿棠。”

我闭着眼蜷在他的怀里,忽然觉得自己好累,就想这样一睡不醒。

嫁给陆华思后,我的生活依旧如常,只不过我不必再费尽心思翻墙与他见面,可以光明正大地牵着他的手,接受满大街羡慕的目光。

“啊呀,陆公子,今天又带娘子买烧鸡?”城东卖烧鸡的老板早就是老熟人了,笑眯眯地看着我跟陆华思。

陆华思听这句娘子听得高兴,举起牵我的手晃了晃:“是啊,带着娘子来的。”

买了烧鸡,再带了糖炒栗子,我和陆华思像从前一样,找了个人少的角落分完烧鸡再比赛剥栗子,不过最后的栗子都归我。

“你知道吗,当年上元节,我与家人走散是因为听见了一阵铃音,我循着铃音找过去,就看见了抱着糖炒栗子的你。”剥栗子的时候,陆华思漫不经心地对我说起了初见的事。

我笑了笑没回答他,专心致志地做着手上的事情。

吃好了就拍拍身子装模作样地回家,要不然,陆夫人瞧见是要抄着扫帚揍我俩的。

只是有些事我没忘,哥也没忘。

(七)

陆老爷被下大狱那天下了大雪,和我小娘去世时一模一样。

“阿棠,我救不了爹。”陆华思将我紧紧揽在怀里,脑袋埋在我的脖颈处闷闷地说,“我只有你了。”

这些日子,他忙里忙外憔悴了许多,看得我着实心疼,他想替父亲伸冤,可根本没冤可伸,桩桩件件都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但我已经想好了,我要陪着他,不管未来是流放也好,贫穷也罢,甚至是掉脑袋,我都会跟他一起。

在我依旧做着与陆华思一生一世的美梦时,哥来接我回家了,他一把把我从陆华思怀里扯出来,将大娘子的书信丢到地上。

“你看看这些就知道了,若不是为了她小娘,我怎会让她嫁给你。”

陆华思默不作声地翻着书信,不忧不怒,像是在看别人的事情一样,冷静得可怕。

“你想和离吗?”他说这话时,没有看着哥,而是直直看着我,一如往常般询问我的意见。

我心有不忍,却也知道,当哥将我们最不堪的一面撕开在陆华思面前时,我就已经没有资格陪在他身边了。

哥牵着我离开陆家时,陆华思就站在门口,眼神空空荡荡,寒风吹过,只剩一阵阵铃声悠悠扬扬。

从一开始,我们之间就不应该奢求什么。

在我已经情窦初开每天和陆华思如胶似漆时,偶然间和哥一起发现了大娘子掩埋了十几年的秘密。

那是一叠被大娘子妥善藏在屋子里的书信,若不是当天我和陆华思的情书被春桃误当作大娘子的东西收走,哥不会去替我偷回来,更不会发现那些书信。

哥花了好大力气去验证那些书信的真伪,最终纠结许久,才告诉了我有关我小娘死亡的真相。

我小娘死于大娘子之手,指使她的是陆老爷,因为我小娘撞破了他们的奸情,而哥正是他们的私生子。

那天,我们两个崩溃般抱着哭了一夜,一直到天蒙蒙亮时,哥才说:“阿棠,是他们害死了海姨,他们该死。”

大娘子从来不管我哥,是我小娘一直带着他长大,对他而言,我小娘和我才是他真正的亲人。

最终我和我哥里应外合,搜出陆老爷这些年的罪证扳倒陆家。

只是可惜了陆华思,杀人诛心,被身边最亲近的人背叛,没过多久就死在了流放的途中。

(八)

“阿棠,你说,我们的婚礼定在下月初八可好?”哥兴高采烈地跑到我面前问道。

“曲衡,我们是兄妹。”我吊儿郎当地倚在凳子上剥着栗子,全然没有之前那副大家闺秀的模样。

曲衡抓着我的肩膀,状若癫狂:“没关系的,反正我们不是亲兄妹,总会有办法,要么我去陆家认祖归宗也好。”

我没想到他会疯成这样。

“你答应我的,事情结束让我离开。”

“不行的,阿棠,我只有你了。”曲衡可怜兮兮地走过来紧紧拥抱着我,像是要将我揉进他的身体里,“海姨没了,娘没了,他们都死了,我只有你了。”

曲衡应该是疯了,我想,可是我也正常不到哪儿去。

“随你吧。”

于是,我人生中的第二春很快就来了,夜里,我木然地坐在房间里,有些恍惚,似乎回到了当年,即将进来的人不是曲衡,而是我唯一的夫君陆华思。

所以,当我看见曲衡那张脸时,我只觉得失望,也不想和他有什么步骤,满脑子都是快快喝了合欢酒睡觉,我真的很累。

烈酒入喉不久,曲衡就开始咳血,我喝得少,等了很久,胃里才开始难受。

曲衡掐着脖颈倒下时满脸的不可思议,可他应该想到的,从他逼着我与陆华思和离时,从他让陆华思知道这一切时,我就已经恨他了,只是他疯了,不相信。

我揉了揉太阳穴,慢悠悠地躺在床上等死,想着,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切都错得这么离谱?

或许,根本就不该叫曲衡发现大娘子的信,我心里暗暗骂着自己,有些后悔。

虽然我一个女人想扳倒陆老爷实在是难上加难,可也不至于闹到这般光景,至少陆华思不至于死掉。

想着,我的喉咙泛上一股腥甜,眼前朦胧,浮现出的是陆华思干干净净的笑脸。

“一看就很好骗。”我痴痴地伸出手,想要再触碰一下他。

脑海里回想起的是我和陆华思初遇时,我求着哥带我出去玩,目的是想要看看那个害死我小娘的陆老爷究竟是什么德行。

我故意与哥走散,紧紧握着小娘给我的铃铛隔着人群看着那个害死我小娘的男人,全然没注意到,小小的陆华思听见了铃音,被吸引着朝我这里跟来。

最终,我一生的回忆走到了最初,小娘告诉了我发生的一切,嘱咐我要乖,要学着大娘子刚刚去世的女儿的样子才能得到她的同情。

而这一次,我拒绝了小娘,扑在她的怀里,我早该和她一起走的,停在那场大雪里。

版权声明:本文内容由互联网用户自发贡献,该文观点仅代表作者本人。本站仅提供信息存储空间服务,不拥有所有权,不承担相关法律责任。如发现本站有涉嫌抄袭侵权/违法违规的内容, 请发送邮件至举报邮箱,一经查实,本站将立刻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