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无心顾君生,奈何相渡成痴
【器灵】
“当头梨花落,扑面柳絮狂,回马遥望处,烂银满山冈。”我抱膝坐在窗前,望着不远处渐渐消失的三道人影,“如此大雪,这人却不惧寒冷前来,所留手书亦是情真意切,你当真不动心么?”
草堂后缓缓转出一道身影,似是闲庭信步般走来,到近处,略略一停,同样望向窗外,似是勾起一抹笑意,“时机未到”。
一边说着,一边抚了抚我如雪的银发。
我转过头来,看向面前身披鹤氅、飘飘然有神仙之概的青年,笑道:“看来你是真的要让这位刘皇叔三顾茅庐才肯出山啊,也是,以你的才智,只有这般诚意才能让你为他驱驰。”
他笑了笑,宛如桃花盛开,对我调笑的话语并未放在心上,收回远眺的目光,看向我道:“阿羽,你的心不静,能告诉我是为何吗?”
我的笑容忽然凝固,望着他眸中的怜爱,多日来伪装出的硬壳终于裂开了一道缝隙,鼻腔中涩意忽深,几声泣音哽在喉间,但终究没有哭出声来。
“十日前,辽东星坠,曹军谋主陨落,你的那位姐妹,想来是随郭奉孝而去了吧。”
他的声音一向温润暖心,然而此刻我的心却像是堕入了万丈寒冰中,冰冷至极,连带着虚幻的身体竟也瑟瑟发抖。
我忽地扑进他的怀中,紧紧地抱住他,哪怕知道自己的身躯乃是灵气幻化而成,却依然用尽了自己全部的力气,想要阻挡他即将踏出这座草庐的步伐。
“孔明,莫要出山了,我不想你的结局和郭嘉一样……”
他似乎叹了口气,缓缓抬起一只手,异常轻柔地覆上我的头,“放心吧,我与郭奉孝相像,却又不同。乱世之中,这是属于我们共同的命运。莫怕,有我在这里。”
末尾的几个字,如同窗外的狂风吹雪般刮进我的心中,抬头望着他的眸子,我连日来的悲伤与恐惧似乎正随着这句话而缓缓消散。
是啊,正如他所说,这是属于我们共同的命运,无可逆转。
我是一个器灵,幻化于天地间,汲取灵气化形,寄托于神器之中。
东汉末年,遍地烽烟,龙脉震离,我同几个姐妹自沉睡中醒来,知晓天命已至,故而出世寻觅寄身之所。
九儿本体乃是无尽酒壶,选择了那位有鬼才之名的郭嘉;绫舞附身在江东周公瑾的瑶琴中;焱姐姐却不知去向。
身为器灵,与主人同气连枝,主死,器灵便重归神器之中,再无半点此世记忆。
当郭嘉于柳城病危之时,九儿耗尽全部灵力想要救他,却徒劳无功,最终本源耗尽,散于天地之间。
身为器灵,拥有本源才能存于人世,九儿宁愿随郭嘉而去,也不想失去与他的记忆。其中缘由,我自然知晓,若是换我处在九儿的境地,大底也会这么做吧。
我本命神器乃是青玉羽扇,一点灵光径投南阳。
我的主人,自然便是卧龙诸葛,诸葛孔明。
我第一次见到孔明时,他方自三江游历而归,虽有风尘仆仆之相,却遮掩不住他与生俱来的那股神仙之质,鹤氅加身,俊朗出尘,一双眸子蕴含着足以看透世间一切的睿智。
当我化形而出时,也未见他有丝毫讶异,只是略微一怔后便问我之来历,待到明清缘由后,孔明笑着抚了抚我由扇羽化作的银发。
那时的我即便身躯虚无,但依旧能够感受到他掌心的温度。
我跟随在他左右,在他束发读书时安静地坐在一边为他烹茶煮茗;他在观星台上仰察天文之象时,也会对一脸懵懂的我指点夜空上的星象所昭示的吉凶。
他从来都是那么温和,哪怕我弄乱了他好不容易推演出的奇门八卦,他也只是摇头一笑,伸手点点我的眉心,旋即便又耗费许久再次将阵图复原。
卧龙岗的阳光向来都是暖暖的,我与他在一起时,千年来已然冰冷的心也在渐渐融化。
【出山】
然而,如此安乐恬静的日子注定不会太久,天命绝不会让他一直这么安于草庐茅舍,而他心中,同样有一腔热血隐于这山林之中,日夜陪伴在他身边的我怎会不知,孔明他一直在等待着,等待一个配得上他满腹才华的人。
终于,他等到了。
刘玄德三顾茅庐,他在草堂上指点江山,意气风发,隆中对一出便令天下三分。刘备激动至极,拜请他出山,孔明感于皇叔情意,愿效犬马之劳。
离开草庐前的那晚,孔明于草庐前坐了一夜,我问他,当真有把握助刘备兴复汉室平定天下么。
孔明只是笑笑,宠溺地看着我,阿羽放心,待我功成之日,便带你归隐隆中,老于林泉山野。
他如此自信的话语,本当令我心安,但不知怎地,我下意识地拽紧他的衣袖,问道,若事不谐,又当如何?
孔明似乎滞了一滞,笑容虽还在,却不复之前那般明亮,星眸中亦闪过一抹决然。
若如此,唯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我的心猛然一抽,山风骤然吹起,银发飞舞,似乎在昭示着什么。
不,不会的,你一定能完成心中所愿,到时候你可不能食言!我抱紧他的身躯,在他怀里呢喃着。
孔明认真地点了点头,手指从我的长发上滑过:那是自然。
许是多智近妖的他从来没有让我失望,又或许是我心里愿意去相信我们会再回到草庐安乐度日,我在他怀中沉沉睡去,身体虚化没入他膝上的青玉羽扇中。
然而我未曾料到,孔明所言的那八个字,竟一语成谶。
群雄割据,狼烟四起,刘家的天下,如今已然化为汹涌的海波席卷每一处土地,淹死的人不少,能从浪头下逃生的却没有几个,只可怜沙场上的男人化为亡魂,白发的双亲再无亲儿,孤苦的妻女永远等不来夫君与父亲。
这时候的我,似乎有些明白,孔明出山似乎并不仅仅因为想要施展抱负,更重要的是要挽救天下黎民百姓于水火之中。
他和刘备,有着共同的奋斗目标。
他们应该是有史以来最相投的一对君臣,食则同桌,寝则同榻,终日共论天下之事,我隐在一旁笑着看着这两人高谈阔论,时而为汉室江山分裂而叹息,时而因新野百姓安居而宽慰,我第一次觉得他出山似乎是一个正确的抉择,不仅是对刘备,更是对这乱世而言。
一些不利的消息乌云一般从北方传来,这块宁静安乐的土地,隐隐有了战火将燃的预兆。
已经平定北方的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以讨逆为名,征讨江南,其一统天下之雄心壮志无人不知。八十三万大军汹汹南下,势如破竹,兵锋所指,首当其冲的便是刘备。
“军师,夏侯惇领兵十万前来,当如何拒敌?”
“主公莫虑,亮已有计较。”
他依旧是那般从容,似乎夏侯惇的十万兵马在他眼中不值一提,看着他自信满满的样子,我却有些担心,“新野不过三四千军,虽有关张赵三位虎将,面对十万兵马也是势单力薄,想要击溃曹军恐怕会很难。”
孔明笑了,伸手将我皱起的眉头慢慢抚平,“怎么,连阿羽你也不相信我么?”
我叹了口气,顺势倚在他怀里,道:“并非是我杞人忧天,实在是出山之后我再也不敢那般放纵,在这乱世之中但凡行差踏错一步,便有可能招致灭顶之灾。我是器灵,生死之事并不放在心上,我在意的,只有你一人而已。”
他似乎有些沉默,过了许久,耳边才传来他的声音:“阿羽心意,亮已知晓。阿羽可自宽心,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自从九儿离开,这并不是他第一次安抚我,然而此番他却如此直白地表露心迹,令我在惊讶的同时心中突然涌出一股坚定。
身为器灵,本当是我替他排忧解难才是,可如今他却成了我的依靠。
虽然这种感觉令我心生温暖,但我明白,我绝不能让他一人独自面对这暗流涌动的乱世。
果然,他没有令任何人失望。
夏侯惇十万兵马来势汹汹,却在博望坡被他略施小计便溃败而去,庆功宴上,往日因他年轻而十分轻视的关张已然十分拜服,我看着这两位绝世虎将眼中毫不掩饰的热切与尊敬,心中亦是替孔明感到欣慰。
君明臣贤,文武相济,实为人间幸事。不过荆州严峻形势并未因夏侯惇大败而归而缓解,曹操八十三万大军逼近,刘玄德弃走樊城,携民渡江,若非赵云长坂坡七进七出,张飞当阳桥怒喝曹军,几乎败亡。
好在,刘琦引兵来救,暂居江夏为栖身之所。然曹军势大,仅凭此时的刘备绝计抵挡不住,故而孔明决定应鲁肃之邀前往江东,说动孙权结盟相助。
东吴此时也因曹操大军虎视,主战与主和的两派闹得不可开交,孔明意气风发,舌战群儒,于孙权面前细论曹军弊病,孙权虽有联盟之意,但恐曹军兵多将广尚自犹疑,急令都督周瑜回柴桑相议。
我也是在这个时候,见到了分别已久的绫舞。
【绫舞】
久别重逢,本该是值得庆贺,但我们两个的心情,却都有些沉重。
“九儿走了。”
“我知道。”
“这是她自己的选择,我们谁都干涉不了。阿羽,你莫要太过伤怀。”
我仰头望着北方的夜空,强忍着眼中的泪水,“我明白,若是九儿在,见到我这个样子定会不喜,可我就是忍不住去想她。”
绫舞叹息一声,伸手握紧泠羽的手,她知晓,姐妹四人中九儿与阿羽最是要好,阿羽又极重感情,九儿的离开,对她的打击不可谓不大。
我靠在绫舞肩上,过了许久才将心绪平复下去,看向她问道:“阿绫,你可知道焱姐姐现在在哪吗?”
绫舞摇了摇头,道:“我也曾寻找过焱姐姐,可江东地界并无她的气息,莫不是焱姐姐投往蜀中了?”
我皱了皱眉,蜀中,唯有一位谋主法正值得选择,然而当初我们分离之时,焱姐姐却并未西行,反倒是同我和绫舞一起来至东南,可为何如今却半点消息也无,实在令人不解。
“放心吧,焱姐姐做事向来有她的主张,如今不与我们相见应当是时机未到,我们现在要担心的,应当是如何助公瑾他们击退曹军。”
我点了点头,道:“放心吧,有孔明在,曹操此番虽来势汹汹,定然会无功而返!”
“哦?没想到我们的阿羽居然对这诸葛亮如此有信心,你莫不是……”
“你,你别乱说,孔明可是有妻子的!”
绫舞假装奇怪地看了我一眼,眸中笑意更盛,“我有说什么吗?”
我这才反应过来,瞬间红了脸,作势欲打,“死妮子,就知道调笑我!”
绫舞笑嘻嘻地躲过,搂住我的肩膀,低声道:“看来你是真喜欢上这个诸葛亮了啊,也是,这样的男人虽然比不得我家公瑾,但也配得上阿羽你了。”
比不上你家公瑾?
我登时气结,正要和绫舞好好理论一番,却突然反应过来,看着她道:“你刚刚说什么,你家公瑾?咱们这位江东大都督什么时候又纳了位妾室啊?”
绫舞愣了愣,下一刻便知道自己刚刚在不知不觉间流露了心意,却也不觉得害羞,大大落落道:“哼,要不是器灵不能真正化形为世人所知,这个妾室我还真就当定了!”
听得此话,我忍不住冲绫舞翻了个白眼,这妮子,在姐妹几个里就数她最为恣意,本以为择主后会收敛一些,没想到反倒是变本加厉,看来传闻中的铁血都督周瑜私底下对绫舞也是百般宠溺。
沉重的气氛被我们两人之间的互相调笑冲淡了些许,但我和绫舞都明白,现在风平浪静的长江之下,正在酝酿着一场史无前例的风浪,不知我们能否安然度过。
【东风】
“什么?!周瑜病倒了?”
绫舞的话语让本就心忧的我大吃一惊,如今大战在即,身为三军统帅的周瑜居然一病不起。
不仅如此,在绫舞到来之前,孔明这几日也眉头紧锁,不知是何缘由。
若是在之前有人跟我说孔明会这般忧虑,我肯定会认为是个笑话,可当我亲眼看到他望着天空彻夜叹息时,我终于知道,向来算无遗策的他,也会有掌控不了的事情。
可是到底是什么事能让孔明如此为难?孙刘已然结为联盟一致抗曹,孔明又草船借箭骗来十余万支箭,黄盖阚泽诈降让曹操深信不疑,凤雏庞统又施连环计,所有为打赢这场战争的准备都在顺利进行着。
可如今,孔明忧虑,周瑜病倒,我冥冥之中感觉到,让这两位才高智绝之人如此的,想来是同一件事。
果然,鲁肃奉周瑜之命来请孔明时,他并不意外,只是叹息一声便来到中军大帐,于桌案前寥寥几笔便道清周瑜病根。
“先生神算,瑜自是敬佩不已,不知先生可有良方,救我江东百姓性命。”
孔明神色有些莫名,望向帐外随风飘扬的帅旗,道:“亮虽不才,曾学奇门遁甲,素谙祈禳之法,可向天借风,只是隆冬季节欲得东南大风实乃逆天之举,需得祭祀,方可施为。”
“先生所言祭祀之物,可是你我寿数?”周瑜面色淡然,似乎早已知晓孔明要说什么。
孔明微微颔首,眸中闪过一抹亮光,看向周瑜道:“都督意下如何?”
“哈哈,瑜蒙讨逆将军厚待,誓死扶保江东,若以区区寿数便可退曹操大军,护江东六郡八十一州无恙,何乐而不为?不过,先生又是如何打算的?”
周瑜朗笑一声,旋即望向孔明,眼中充满期待。
孔明冠玉般的面容上浮现温润笑容,道:“亮亦受吾主三顾重恩,唯愿兴复汉室,都督既如此果断,亮岂敢落于都督之后?”
话音落下,两人相视一笑,往日的些许恩怨已然烟消云散。
“不可!”然而下一刻,两道声音一同传来,我与绫舞的身形于帐中显现。
“孔明,若是想要东南风,我可以做到,你绝不能行那祈禳之法!”
“没错,公瑾大人,我与阿羽乃是器灵,可调动天地灵气,你们万万不可以寿数为儿戏!”
孔明与周瑜对视一眼,正要说些什么,却见绫舞一脸凝重地来到周瑜面前,认真地说道:
“公瑾大人,绫舞自跟随大人以来,从无违抗一时,可这一次,请容绫舞放肆,望大人答应绫舞,将借风之事交由我来办,莫要不顾性命!”
我并未开口,却目光坚定地看向孔明,我知道他懂我的心意,既然我能帮到他,我绝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他独自一人去付出。
“阿绫……”周瑜皱了皱眉,他自然是知道绫舞有此能力,可他却也明白,即便器灵无有寿数之说,行借风这等逆天之举也要付出惨重代价,绫舞不肯他寿数削减,他又怎能坐视绫舞耗费器灵之力?
就在这时,孔明忽然止住周瑜的话头,在他掌心点了一下,旋即便看向我和绫舞,温和地说道:“好了阿羽,我与公瑾已然知晓你们的心意,然而此事关系重大,我二人还需细细谋划何时借风与曹军决战,想来你二人即便能借来东风,也需做些准备吧?”
我听得孔明言语间已有允准之意,连忙点了点头,心内十分欢喜,我终于能够帮到他了。
绫舞却是有些疑惑地看了孔明一眼,对他如此轻易答应我二人的请求感到十分意外,不过见周瑜并未开口显然是默许之意,同样高兴起来。
我同绫舞得到许可,连忙出了大帐,来至南屏山上,并未过多耗费时间,便在山顶布置阵法,聚灵引气,以备借风之需。
我的本体乃是青玉羽扇,本就有驱使天地间清气之能,而绫舞虽是瑶琴化身,但身为器灵本就可调动灵气助我祈风。
只是凡人借风需以寿数为祭祀,而器灵要行此逆天之举则是要消耗本源。
本源对器灵来说意味着什么,我和绫舞都很清楚,但此时我们却像是忽略了一般,只是决定了二人各自承担半数消耗。
就像孔明与周瑜一样,我与绫舞各有各的使命,谁也不能代替彼此。
这无关我二人情意深浅,而是我们都要为自己的主人承担属于自己的责任。
建安十三年,十一月二十甲子时分,东南风大起,孙刘联军大破曹军。
我因耗费大半本源之力,本当陷入无尽的沉睡之中,却不知是何缘由,不过旬日便清醒如初,当我醒来时,第一眼看到的便是那副熟悉且温暖的笑容,令我颇有一种再活一世的感觉。
【凰焱】
赤壁一战,曹操元气大伤,无有下江南之力。
刘备趁此时机攻取荆州四郡,终有一处安身之地,孔明三分天下的谋划也渐渐有了雏形。
然而令我没有想到的是,在这本该欢喜的时刻,绫舞却离我而去。
一代儒将周公瑾,逝于巴丘,临终之时,唯有夫人小乔与一架瑶琴陪在身边。
周瑜去后,瑶琴亦断于江河之中。
“不,这不是真的,绫舞怎么会……她不是应当沉睡了么,怎么会随周瑜而去?”
我脸色苍白地望着孔明,希望能从无所不知的他那里得到解释,然而孔明却难得地保持了沉默,只是将我揽入怀中,明日他便要过江祭奠周瑜,问我是否要一同前去。
我咬紧嘴唇,紧紧地回抱住孔明,身子却在不停地颤抖。
去,我当然要去,我根本不相信绫舞就这样离我而去,或许是因为我大梦初醒,感知有误,周瑜英年早逝本就有些反常,他的寿数并未损耗,如何会在仅仅三十六岁便溘然长逝?
况且以绫舞借风后尚存的本源,只会陷入沉睡,根本做不到自毁本命神器!
然而当我看到周瑜灵堂上的那两段残琴时,无论再怎么心痛,都无法改变绫舞确已不在的事实。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我发了疯一般冲出羽扇,望着江边汹涌的浪涛歇斯底里地叫着,泪水夺眶而出,瞬间朦胧了眼前的景象,九儿走了,绫舞也走了,可我什么都不能为她们做,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们离我而去。
眼前忽然出现一抹明艳的红,紧接着便有一道柔柔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阿羽,莫哭。”
我心神一颤,颤巍巍地转过身,当看清眼前人的容貌时,藏在心底的那股委屈与酸楚再也抑制不住,一把扑进来人怀中:“焱姐姐,她们都走了,她们都不要我了!”
凰焱心疼地抱紧少女,看着她梨花落雨的模样深深叹了口气,柔声道:“阿羽,九儿和绫舞虽然走了,但她们对自己的选择都没有半点后悔之意,若是让她们忘却记忆,复归于沉睡,虽然我们能这样永远在一起,但对她们而言,不亚于最痛苦的惩罚。”
我抬眼看向焱姐姐,哽咽道:“焱姐姐,我知道,这些我都知道,早在九儿离开时我就知道,可是绫舞,绫舞她明明……”
“阿羽,你可知道,阿绫同你一样,并未沉睡。”焱姐姐似乎早就知道我要问什么,眸中闪过一抹叹息,“你和阿绫借风消耗巨大,若无有转嫁之法,你们怕是永远都不会醒来。”
转嫁之法……
我瞬间陷入呆滞,脑海中忽然闪过那日在中军大帐中孔明略显反常的应允景象。
是了,一定是孔明在我沉睡之际施转嫁之法,用他的寿数弥补了我的灵力消耗,所以在我醒来那日,孔明神色虽一如往常,鬓边却多了几分白发!可笑我当时只沉浸在类似重生的喜悦中,竟未发现这一反常之处!
如今想来,周瑜突然逝世,定是将本就不多的寿数渡与绫舞,而绫舞也在周瑜临终时察觉,故而……
“阿羽,你与阿绫有你们的选择,诸葛和周瑜同样如此,这便是,天命。”
焱姐姐的话语将我唤醒,我望向她,眸中浮现哀痛之色,颤巍巍地问道:“那,焱姐姐,你的天命,是否也会如此?最终会离我而去。”
焱姐姐的目光依旧是那样温柔,听到我的问话,似乎笑了笑,“阿羽,就算有一日我也离你而去,你要明白,这并非上天注定,而是我自己选择的天命。你万不可过度悲伤。”
彼时的我尚不明白焱姐姐话中的意思,然而多年以后的五丈原上,瑟瑟秋风从军营中穿过,我才对这句话感同身受。
【独生】
焱姐姐对我说,自与我们分离之后,她选择了凤雏庞统,只是彼时庞统无出山之意,她便不曾化形而出,所以庞统虽身处江东,我与绫舞却无法感知到她的存在。
可喜的是,孔明自吊丧之后遇到庞统,邀他一同辅佐刘备,我同焱姐姐也终于团聚,九儿绫舞离开的痛楚在焱姐姐的陪伴下渐渐埋没心底,仿佛又回到了当初,我们几个不曾出世时的快乐时光。
我并未向孔明追问那转嫁之法,我明白,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若是我执意拒绝,孔明定然还会想别的办法让我接受,他这个人啊,向来都是这样,决定好的事情,一定会让它变成现实,只是我心中却一直怀有愧疚,我终究没有能够帮到他。
孔明似乎也看出我已经知晓了始末缘由,同样没有问及,不过却在坐镇荆州日理万机的情况下,仍旧抽出更多的时间来陪伴我。
是的,刘备抓住张松献图的机会,同副军师庞统、大将黄忠魏延、关平刘封举兵入川,留孔明总领荆州军务,关张子龙各镇地方。
我也是于此时同焱姐姐再次分离。
临入川前,我总是心思不安,无法安于本体之中,焱姐姐只好每晚陪在我身边,恰好庞统也与孔明商议取川大计,我对这位其貌不扬但韬略兵机不在孔明之下的凤雏先生早已熟知。
在他离开时我忽然叫道:“喂,庞士元,这次入川你可要让焱姐姐少费点心,要是累坏了她我可饶不了你!”
庞统用计向来天马行空,激进之余未免有失稳重,好在一直有焱姐姐在一旁看顾提醒。
听得我此言,庞统挑了挑他略显粗壮的眉毛,并未回答,扔下一句“孔明管好你的小媳妇”便带着掩唇轻笑的焱姐姐飘然离去,只剩下满脸通红的我和孔明留在屋中。
待看到孔明越发宠溺的目光时,我只感觉双颊发烫,好似有火在烧一般,嘤咛一声便没入青玉羽扇中,孔明莞尔一笑,手指轻轻拂过扇羽,令我更加羞涩不堪。
安稳的日子一直延续着,不知不觉间七夕佳节来临,我早就听孔明讲过牛郎织女的故事,心里对这一天的到来已经期盼已久。
然而七夕的夜空中并未出现鹊桥,只有正西方向上一颗斗大星辰从天坠下,流光四散。
我手中的乞巧丝线从指间滑落,正堂上孔明的酒盏亦失手坠地。
罡星在西,不利于军师;天狗冲犯,太白临川,今夕西方星坠,所陨落者唯有一人。
凤雏庞统。
庞统忽逝,也就意味着……
我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泪水不知不觉间洇湿了脸庞,焱姐姐,最疼爱我的焱姐姐终究还是离我而去了,至此,唯有我一人尚存于人世间。
我不知道那晚我哭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羽扇中的,我只记得孔明对我说,七夕那天,庞统在落凤坡前中伏,万箭齐发下,虽有一片火光护住庞统,然而进退无路之下,火光最终还是湮灭,庞统终究没有躲过死劫,只留下一块碎裂的玉珏便与世长辞。
我握着手中布满裂纹的玉珏,望着眼前担忧的孔明,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我没事。”
焱姐姐说过,有朝一日她离去,不希望我伤感,所以即便内心早已千疮百孔,我也要听焱姐姐的话,更何况,庞统去世,孔明身上的担子肯定会更重,他已经很累了,我绝不能成为他的拖累。
果然,凤雏升天,刘备在西川进退两难,孔明不得不前往。
好在后来的事一切顺利,刘备收取西川,更得马超这一虎将;孔明智取汉中,曹操含恨而去,徒留“鸡肋”故事。
如今刘备已有两川荆州在握,更兼孔明之智,关张赵马黄之勇,即便强如曹魏亦要避其锋芒,鼎足三分之势已成,只需等天下有变,便可分兵而出,灭魏吞吴,振兴汉室天下。
只是世间之事大抵如此,虽鲜花着锦、烈火烹油,未免有由盛转衰之患。
意外接连而至,且来得是那般突然。
关羽败走麦城,张飞被叛将所杀,刘备为弟复仇怒伐东吴,大败,托孤白帝城。
孔明鬓边的白发陡然增添了许多,整个季汉朝廷全靠他一人苦苦支撑,我看在眼中不觉心痛,多少次劝他休息调养无果,只得在起居上对他多加照顾。
幼主懵懂,国力疲敝,孔明默默地收拾残局,眼角的皱纹也越来越多,直到六出祁山之时,我才恍然发现,他的年岁已经不小了,手执羽扇的模样虽还是那般从容淡然,但他不时流露出沧桑的双眸却昭示着如今的丞相已非当初的隆中少年。
我要为他做些什么。
一日大将魏延惊喜来报,言司马懿久不出战,今日却派斥候探查祁山之后,定然是要来烧粮草击退蜀军,如今正可将计就计,司马懿若死,则魏国无人,北伐之大业定成!
此言一出,帐内众人俱是兴奋不已,摩拳擦掌要与魏军一战,然而帅位上的孔明却毫无欣喜之态,手中的羽扇仿佛也失去了往日的光泽。
良久不见发令,众人这才发觉有些不对,齐齐看去,只见他们的丞相呆在原地,眸中似乎流露出一丝……一丝忧伤?!
没错,那的确是忧伤!
众人还未来得及相问,便见丞相已然恢复往日的淡然,仿佛刚刚的忧伤流露不过是他们的幻觉而已,然而他紧握扇柄的手指却暴露了一切。
孔明调派妥当,只等司马懿自投罗网,众将各自领命而去,个个摩拳擦掌,他们相信,自家丞相计策如此缜密,此番定能擒拿司马懿,一举攻入长安!
然而他们并没有发现,在回转后帐时,丞相的脚步竟有些踉跄。
我面色苍白地躺在后帐的软榻上,见孔明回来,强撑着露出笑容,问道:“适才听你点将法令,可是魏军来犯?”
“没有。司马懿不再坚守,想要主动出击,我便将计就计,他若真敢出寨,定然有死无生。”孔明望着我,眸中闪过一抹复杂,有怜惜,有责备,甚至还有一抹悲伤……我精神不济,却是无法看明。
我深深地吐了口气,这就好,这就好,只要司马懿肯出战,那他必定不是孔明对手!只要司马懿一死,北伐再无阻碍,孔明夙愿亦可实现!
到时候,他便可功成身退,无需再这般殚精竭虑,重担累累。
我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却没有注意到孔明眸中悲伤之意愈浓。
诸葛亮望着榻上昏睡的少女,伸出手指替她拢了拢散乱的银发,自前日起,泠羽便不能再回到青玉羽扇中,她自己说是因为此地灵气稀薄,只需多加时日汲取便可无恙,他本就半信半疑,但并未想太多。
直至今日,他方才明白泠羽为何如此。
司马懿一味坚守不战,如今却主动出手,定然是泠羽以器灵本源之力迷其心智,至于为的是什么,他自然知晓。
看着泠羽苍白的脸色,诸葛亮的心仿佛被人紧紧揪住,他没有责备泠羽,也没有挑明她的所作所为,即便他觉得泠羽不必如此,但终究没有说什么。
他知晓,阿羽她从来都想为他做些什么,与他一同面对前方的道路,赤壁借风之时她已然知晓转嫁之法,此番也是早早提防,身上的禁制让他无法再行此法。
泠羽做了这么多,他所能做的,便是不辜负她的付出。
【尾声】
当我醒来时,帐内漆黑一片,风声自外呼啸席卷,扯动得大帐都有些震颤。
我心内一惊,兀自挣扎着起身跑出大帐。
天上乌云累积,狂风怒号,眨眼间便骤雨倾盆。
雨点穿过我虚幻的身躯,我却感到阵阵寒意,身体忍不住颤抖起来。
大雨如注,若在往日我必定会欣喜地拉着孔明坐在屋檐下,看雨浸透屋顶,最终汇成溪流流淌下来形成漂亮的水柱……可如今,如今孔明正用火攻围杀司马懿,这雨如何能下!
不知过了多久,孔明回来了,衣衫浸湿,仿佛老了十几岁一般,见我泫然欲泣地望着他,只是露出熟悉的温暖笑容,道:“阿羽,此乃天命,与你无关。”
天命!天命!
我忽然想起,很久以前焱姐姐对我说过,器灵不可过多干涉世间之事,不然便会招致因果之力降临。
难道说这大雨便是……
我眼前一黑,身体向后跌倒,却被孔明一把抱住。
“孔明,我真的不知道会这样,我只是想帮你……”感受到久违的温暖,我终于控制不住,伏在孔明怀中大哭不止,我原来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做不了……
我终于知道,九儿当初面对郭嘉病危却无能为力的痛楚了。
而如今,孔明亦要离我而去。
上方谷司马懿得生,孔明却心力交瘁,日渐昏沉,不能理事。
当我望向夜空,见三台星中主星失位,又见一大星,赤色,光芒有角,自东北方流于西南方,坠于蜀营内,三投再起,隐隐有声,我终于知道,天命将至。
孔明已然嘱咐好身后事,并向刘禅上奏遗表。
我的身躯已然变得十分虚幻,伏在孔明怀中,同他一起望着下方的营盘,瑟瑟秋风吹过,我与他紧紧相拥。
“阿羽,我要走了。”
孔明就像是平日出门时打招呼一样自然。
“我陪你。”我笑了笑,伸手抱紧他。
这是我和他的天命,却并非上天注定,而是我们亲手选择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