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来不近女色的长安郎君,怎么偏偏看上了我
那日,长安城新雪翻飞,他顺着雅阁沿窗,淡淡掠过楼下光景。
她着纯白纨裙,在梨花树下蹁跹而舞。
只是一眼,便长久难忘。
他两指执一只琉璃杯盏,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看向对面这个身着大雍官府的中年男人,“这便是崔大人说的,江南舞姬?”
“这舞姬容止非常,舞技也堪称大雍第一,若是入得了四皇子的眼,那今晚便可送去......”
看这个崔嵬露骨的眼神,他心里无端升起一股烦躁,将杯盏中的清亮酒水一饮而尽,指腹摩着杯外的纹路,“条件。”
崔嵬一看有戏,心下大喜,连忙道,“四殿下在皖城的封地,听闻有不少闲置的商铺,犬子......”
“可以。”
谢栖源已无心听他谄媚的奉承。
她看着站在她面前的男人,暗蓝锦袍异常合身,腕间系着一串檀木佛珠,两支修长的手指不轻不重的搭在上面,面色略显苍白,却比她见过的所有江南郎君都更加俊美。
“姑娘,”男人缓缓开口,声色清冷温润如弦上月,“如今世道浑浊,我四皇子府是绝好的庇护所,若是你愿意,那便留下;若是你不愿意,本皇子也不会强留。”
她向外走出几步,门外料峭寒风衬得她衣衫更加单薄,声音娇柔却不乏骨气,“你帮我赎身,我也不是忘恩负义之人,待欠你的都还清了,我自会离去。”
她的形色带了惶惶,完全没注意到,背后之人浅浅弯了唇角。
裴宛宛住在四皇子府的偏苑,说是偏苑,却是刚刚在谢栖源的院子旁边。
她托着脸,靠在窗台上。
眼看雪压枝头,她的心里空空的,感觉像是忘了很要不得的事。
这时,一枝梨花横在她面前。
她顺着那只拿着梨花枝的手看去,是四皇子身边的小厮。
那小厮朝她笑了笑,“殿下听闻裴姑娘喜好梨花,便托人从南方运了一株过来,没成想这梨花树也恋乡,运过来之时便只余这一株了,殿下命我折下给姑娘送来。”
她接过梨花枝条,上面开着零星的几朵小花,娇嫩细腻,她的手轻轻触碰,心里那种感觉更甚。
“替我谢谢你们殿下,那棵梨花树来年也会开花,若是他愿意,便将它种在这个院子里吧。”
小厮点了点头,向后退了几步,然后向外走去。
她的目光依旧徘徊在梨花上,脑海里却出现那个至今还只见过一面,却知道她喜好的男人。
她本就生长在江南,完全受不了长安肃杀的冬天和毫无人气的偏苑。
这天,她抱着谢栖源命人给她送来的手炉,缓步走出苑门。
在四皇子府里兜兜转转,最终还是站在了念纨院门口。
这是谢栖源的院子。
他的居所和他这个人一样,随意却又处处显禅道,深朱色的木门上未题一字,她却看出了“闲人勿扰”之意。
裴宛宛过于好奇,心一横,一把推开了门。
院子里静悄悄的,见不到一个平日里在皇子府打扫的侍女。
她踮着脚小心翼翼地往里面瞧,正室的房门虚掩着。
装模作样地敲了两下大门,她就一步踏进了正室。
这时,有人从后面一把逮住了她的后脖子,与此同时,那清润的嗓音又一次飘进她的耳朵里,“这是本皇子的寝屋,男未婚女未嫁,姑娘这是?”
裴宛宛的耳根子烧了起来,脖子后的那只手也松了许多。
她乘机一下转过身去,与谢栖源面对面而立,此时才发觉他嘴边挂着恶劣的笑意。
她竟然被戏弄了!
但是只能忍着,看着那厮招呼她过去研墨,想着自己的债务,便非常不情不愿地盘腿坐在他的对面。
天下广传,四皇子身子孱弱多病,但却高山景行,在民间少女眼中是光风霁月般的存在。
裴宛宛略带打量地看着面前提笔潇洒的男人,除了唇色苍白了些,她真没看出有什么多病的样子。
不过他认真之时,平直的睫毛在下睫投下一小片阴影,使他原本明亮多情的桃花眼平添几分深情。
似乎是发现她的注视,他也抬起头来看她。
谢栖源放下手里的笔,双手撑在桌案之上,微微低头,呼吸咫尺之间。
“呵......”他突然轻笑一声,“我才想起,你之前凭舞技名动京师,怎么从来都不跳给我看?”
谢栖源的脸一下在面前放大,她的脸颊蹿红,大脑也不受控制,忘了他们之间身份悬殊,“就是不给你看。”
“好。”
他没生气,说了一个“好”字,就和初见时一样,他从未强迫她做任何事。
她慌乱之中,视线下移,落在摆在身边最角落的一本书上。书页都带着细褶,一看就是主人经常翻弄所致。
因为很特别,她一瞬间就记住了那本书的名字——《离魂》。
第二天傍晚,他托人请她过去喝酒。
她应约而去,喝的是江南地方上贡的杏花酿。
酒液纯净透亮,他给她的酒盏中倒上了一杯。
他们执杯对饮,酒水清冽,裴宛宛感到似曾相识。
醉眼迷离中,她好像记起也曾和人共品这一坛好酒。
她双颊红红地问他,“为何对我这么好?”
他先是笑而不语,而后说道,“你像极了一个故人。”
当她回到偏苑,已是亥时,那棵梨花树刚被种下,萎靡的枝叶和颓唐的花。
她的手轻轻抚过粗糙的枝干,在主干的中间却发现两个字——纨纨。
似乎已刻上多时,几乎快被岁月抚平。
虽然就是这么一个淡淡的印子,她仿佛看到的溢出表面,深刻至极的思念。
听闻四皇子曾爱上一个江南女子,“纨纨““念纨”,这便都是她吗?
眼前莫名出现他那双深邃的桃花眼,堂堂大雍四皇子,原来也是这样一个深情的人。
裴宛宛总觉得待在皇子府不是什么久留之计。她总是要走的,比起年老色衰之时被赶出,她宁愿立马就走,这样,至少去舞坊跳舞依旧能攒上一些钱,然后回江南。
她往念纨院跑得更加勤,几乎什么活都被她包揽了,扫地、浇花、研墨,甚至连捶背业务都开展了。
念纨院的小侍女瑟瑟发抖,开始担心自己的铁饭碗被裴宛宛抢走......
因为正是三月初春,桃花恰好盛开,她拣干净桃花枝叶,做了一盘桃花糕给他送去。
他正在看那本《离魂》,见到她进来便放下了书。
“见院子里桃花开得旺盛,便想着做一碟桃花糕给你尝尝。”
他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似乎是想从她那张明媚的脸上,看出什么端倪。
“你怎么不吃?”
谢栖源从碟子里拿了一块,公子手如玉雕,修长笔直,腕间戴一串檀木佛珠,配上指尖上的一块桃花酥,变得更加引人去看。
他轻咬了一口,微微敛眸似在品味,斟酌着吐出几个字,“比以前好吃。”
“以前?”
“比以前我在城东的徐锦记买的好吃。”
“噢。”裴宛宛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十一月的时候,府里出现一件大事。
那就是皇上身边的徐公公来了,徐公公是宫里的老人,能麻烦他亲自跑一趟的,那必然是大事。
“圣旨到——”
随着那尖长的声音被拉开,整个皇子府的人都一同下跪。
“奉天承运,皇帝昭曰......裴氏之女贤良淑德,内外慧中......特封与四皇妃......钦此。”
她什么都不记得,只听清“封与四皇妃”五个字,当一众下人都围着她巴结和道贺,她只感觉整个脑子嗡嗡作响。
跌跌撞撞地就冲入念纨院的大门。
可是......没有人。
对啊,今日他说要出门。
裴宛宛便在门口的台阶上坐下来,心里却一团乱麻。
他不是和那个名字里有“纨”的姑娘情比金坚,怎么又会和自己结亲?
终于等到,月上梢头,谢栖源一身酒气地回来了。
看到她在门口,他的眼里闪出光彩,一把把她抱进怀里,抱得很紧,像是小孩子怕失去什么喜爱的珍宝。
他在她耳边,温润的声线带点哀求,“不要走,好不好?”
她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再后来,十里红妆,明媒正娶,他几乎耗尽所有的财力为她办了一场绝对盛大的喜宴。
裴宛宛安安静静地坐在花轿里,没有平常少女出嫁的羞涩和期待,她目光平平,参加了一场不属于她的婚宴。
她只是,一个不该有感情的替代品。
但是,她又怎能不产生感情,她也是人啊。
不知不觉中,她已经忘不掉,也不愿忘。
她素来自诩自己是个有骨气的人,即使在这场感情里委曲求全,她也不想承认,爱上他这个事实。
后来的几年,裴宛宛努力让自己活得像一个好妻子,照顾好谢栖源的起居。
她打理的梨花树终于又在第三年的冬末结上了花骨朵,只是那纯白舞衣,被放在衣柜的最底层,不再被拿出来了。
正月初一之时,皇子府上下张灯结彩,她却在那日收到一封休书。
他将它递给她,神色冷漠,不带任何表情,唯桃花眼里酿着绝情。
她颤抖着双手接过,厉声质问:“为什么!”
他淡淡开口,“你的祖籍是汉人,父王不喜汉人,你会阻碍我争夺帝位。”
“帝位?”裴宛宛的声音忍不住发抖,心里涌起一股恶寒,“当年你娶我,难道也是为了帝位?”
“不是。”他说话的语气依旧平淡,“因为你像极了她......”
明明知道答案,亲耳听到依旧灼人心。
她撕裂休书,狠狠给他一巴掌,“谢栖源,我恨你。”
她整理好包裹,其他什么东西都没拿,独独拿了那一件纯白舞衣。
裴宛宛急步走在官道上,泪却在走出城门的那一刻,全部决堤而出。
她自己问自己,裴宛宛,这些年,你图什么啊?
她只不过是以为对他的好,他总能看见,说不定......他也会爱上自己。
走出好几天,一个皇子府的小侍女追上了她。
她本不想理,但那丫头死死拽住她的衣袖,仿佛有话想跟她讲。
她耐下性子来听,突然恨上了自己。
那年冬日,叛军自皖城崛起。
而那皖城自是谢栖源的封地,当他听到这个消息,心里已经了然,他一开始便明白,崔嵬要的从来都不是皖城,他要的是整个大雍,他想在整片领土上称王称帝。
叛臣之罪当诛九族,他皇子府上下无一可以幸免。
休了她,这是最好的办法,也是最后的办法。
她接过休书时手颤抖,又何曾想,他写时又该是何等难熬?
她没看见,那封休书的最后一句写着,“自国泰民安,我来接你回家。”
她像是疯了一般,不顾一切向长安的方向跑去。
当她回到四皇子府,只看见一片狼藉,院子空旷无一人。她蹲在地上,哭得不能自己,这时,一只手替她插好凌乱的珠钗。
泪眼模糊间,她抬头看,他说,“别哭了,我在。”
声音虚弱,他笑着拭去唇边的血迹。
皇子犯法不会被砍头,只会被灌下皇宫内府用上千种毒虫做成的鹤顶红。
“你为什么这么傻!”她抱着他,要把他往府外拽,“我带......我带着你去看大夫。”
他反抱住她,声线温柔,像是安抚,“没用的,这是无解的毒药。”
“你要我怎么办啊!”她崩溃地在他怀里大哭。
“我想看你跳舞,好不好?”
“好。”
她擦去眼泪,将他扶到偏苑的藤椅上。
此时梨花开得正旺,一朵朵纯白的花朵都比不上在梨花树下起舞的少女。
他的视线越来越模糊,唇角牵起浅浅笑意,仿佛又到了他在江南第一次看到她跳舞的模样。
那时她说,“我不嫁平资之辈,若是喜欢我,便自己来追求我。”
他也笑着说了声:“好。”
当一支舞完,她看见他平静的合上双眼,脸色却不是平日那般苍白。
泪已然流干,她看见他怀里掉出一本书,《离魂》。
记录的是那个纨纨姑娘的事。
他在江南和她相遇,那时她才艳无双,第一眼便已沦陷。
他历尽艰难终于和她在一起,就要请父皇赐婚之际,纨纨姑娘被江南恶霸带走强占。
纨纨被救出后,他杀了那个恶霸,但她却一心求死,整日郁郁。
他带着她四处求医,终于求到一个江湖术士身上,那术士告诉他,心病得心药医。
取皇子心口血,便可医这新病。
他照着遵从,从此以后便身体孱弱。
但得来的回报却是纨纨失忆,不再记得他,不再喜欢他,不愿和她回长安。
他没办法,将纨纨安置在江南,将术士赠予的檀木佛珠系在腕间,据说能存住纨纨的记忆。
他不摘下佛珠,宁愿自己求而不得,也不想纨纨再次受到回忆折磨。
她摘下佛珠,表面深褐已不见原本色泽,显然是主人整日用血水浇灌而成。
突然她的指尖泛起亮光,一大串记忆进入她的脑海,纨纨的记忆竟然就是她的记忆。
她翻开最后一页,俨然写着一一我终于找到你了,裴纨纨。